一
过完十四岁生日的几个星期后,随着大豆收获季的临近,林肯开始做梦。他清晰地梦见自己离开农场,赶往城市。每一个夜晚,他都看着自己收拾好行李,跑上公路,搭车前往亚特兰大。
但在梦里,每一次他都会遇到问题,于是每个夜晚,他都要在睡梦中解决这些问题。比如,食品储藏室会上锁,他就要制定个计划,找些合适的工具,打开大门。再比如农场周边有许多监控器,他就要想办法绕开或破坏它们。
即便他写好了完美无缺的剧本,但一到白天,还能发现许多破绽。比如栅栏下面的灌溉渠里堵着结实的铁格窗,用断线钳根本没法剪断,而电焊枪上偏偏又有生物识别锁。
收获季终于到了,林肯故意让联合收割机卡进了一块大石头,然后自告奋勇要求检修。在父亲的监督下,他漂亮地完成了修理任务,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夸奖,这时,他抛出了准备好的台词——既带着点骄傲,又显得有些困惑——“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我应该能够操作电焊枪。”
“是啊。”父亲一时有些窘迫。他蹲下来,把电焊枪调到管理模式,把林肯的指纹加进了使用人列表。
林肯在等待一个无月之夜。在此期间,梦境不断重复,不耐烦地冲撞着他的脑壳,迫不及待地想要化为现实。
这一晚总算来了。他走出房门,赤脚走在黑暗中,感觉自己像个排练许久的演员,终于可以登台演出了——再不济也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舞蹈,让他全身每块肌肉都跃跃欲试。首先,他把靴子拿到后门,放在台阶上。随后,他拿着背包,直奔储藏室,偷来的工具装在不同的口袋里,免得它们相互碰撞、叮当乱响。储藏室大门的合页安装在门的里侧,但他早用小折刀在清漆上标出了它们的位置,这会儿轻轻一摸就能找到。几年前,林肯和弟弟山姆曾在半夜闯进了食品储藏室,从此母亲就加固了大门。但储藏室毕竟只是储藏室,又不是存放珠宝的保险箱。他用钻子轻而易举地打穿了木头门板,露出螺丝钉的尖头,就是这玩意儿固定住了合页。他先用钳子试了试,可惜夹不紧螺丝钉,更没法拧动它,好在林肯早在梦里想好了备用方案。他又用钻子清掉螺丝钉周围的木头,然后往螺丝钉上套了一颗小小的六角形螺母,再用T型套筒扳手将螺母和螺钉一起拧。虽然螺丝钉没有移动多少,但至少拧松了。接着他用钳子拧动螺母,再用锤子往里敲了几下,最后使用套筒扳手,将螺丝钉推出了木头门框。
他如法炮制,又卸下五颗螺丝钉,门板终于脱离了合页。然后他握紧门把手,又拉又拽,最终让锁舌掉出了凹槽。
储藏室里一片漆黑,但他不需要冒险打开手电筒。他凭借记忆,摸着黑,往背包塞了足够一周的口粮。一周之后呢?他没在梦里想过。也许他能在亚特兰大找到新朋友帮助自己。这个想法出现得自然而然,好像在脑中存在已久的真理,而非临时冒出的权宜之计。
工具棚也锁得紧紧的,但它的后墙上有个洞,周围堆着不少废物,都是他父亲再也不想修理的破烂。林肯长得瘦小枯干,很容易就从洞里钻了进去。这一次他打开了手电筒,直接去找电焊枪,而不是黑灯瞎火,乱翻一气。从墙洞钻出之后,他没再费时费力地用烂木头封好洞口,因为他没必要再隐藏行踪了。一旦父母起床,很快就会发现他不见了,所以此时此刻,他最重要的是抓紧时间。
林肯穿好靴子,跑向灌溉渠。他家的德国牧羊犬梅尔维尔小跑着追了上来,伸出舌头猛舔他的手。林肯停下来,拍了拍它的头,厉声命令它回家去。大狗郁闷地哼哼两声,听话地照办了。
离围栏还有二十米,林肯就跳进了水渠。这里距封闭区域尚有几米远,但他还是立刻弯下腰,一方面是要习惯一下这种走路方式,同时也为避开监控器的视线。他用一只胳膊抱住电焊枪,以免它被打湿。水很凉,但他觉得还好,毕竟他的靴子足够厚实。他不知道水渠里会有什么,所以就算把脚捂肿,也总比被锈铁片划破脚掌强吧。
他钻进混凝土圆柱,再走几步就撞见了铁格窗。他启动电焊枪,操作面板的亮光笼罩在他身上。等他戴上护目镜,周围又变得一片漆黑。他按下电焊枪的扳机,弧光乍起,水渠立刻亮如白昼。
切断铁栅栏的一根铁丝只要几秒钟,可惜铁丝数量太多。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温度迅速上升,他的T恤衫很快便被汗水浸透。不过嘛,他早在背包里准备了干净衣服,等钻过铁栅栏,他还可以在水里洗洗身子。要是不穿得体面点儿,他就别想搭上顺风车,只能走去亚特兰大了。
“年轻人,赶紧给我出来。”
林肯猛地关闭了电焊枪。听这声音,还有这用词,只可能是他奶奶。他的心狂跳了一阵儿,当初怎么就没预料到这种情况?没错,确凿无误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语调提高了八度。“别跟我耍花样,老娘没这个耐心。”
林肯陷入一片黑暗,只觉得难以置信。他在梦中预想了所有细节,扫清了全部障碍。可她怎么凭空出现,毁掉了这一切呢?
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林肯只好倒退着爬回坑道口。奶奶就站在水渠边的坡道上。
“你到底在干什么?”她质问道。
他实话实说:“我要去亚特兰大。”
“亚特兰大?深更半夜的,一个人去?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儿的东西不好吃,你想换个地方找食儿去?”
听到她的挖苦,林肯皱起眉头,但他知道还是别顶嘴为妙。“我一直梦到那里。”他说,好像这就能解释一切,“夜复一夜。我想制定个周全的计划,好能去那儿。”
奶奶半天没说话。林肯突然发现她是被吓傻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状况有多严重。
奶奶终于开口:“你没理由离开的。是不是有人打你了?有人虐待你?”
“没有,奶奶。”
“那你为什么要逃走?”
林肯感觉自己的脸羞得发烫。他怎么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呢?他怎么会傻到这个地步,竟然相信这是他自己的主意?但就在他暗骂自己的愚蠢时,对旅行的渴望再度燃起。
“你也得了那种热症,对吗?你知道那些梦是怎么来的:纳米垃圾正在你的脑子里开会呢。几百亿个傻瓜机器人在撺掇你玩一个游戏,叫什么‘史蒂夫快回家’。”
奶奶跳下来,将他拉出水渠。林肯突然冒出个想法,也许他可以把奶奶打翻在地,但他马上把这恶心的念头压了回去。他坐在草地上,双手抱头。
“你会把我锁起来吗?”他问道。
“没人要把你当成囚犯。去跟你父母谈谈吧。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很震惊。”
四个人坐在厨房里。林肯默不作声,听着他们争吵。他觉得很丢脸,提不出任何想法。他怎么能让自己梦游了这么久?策划并密谋了几个星期,把全部创造力都用在这种事情上,结果呢,他只是被全世界最愚蠢、最可恶的死人给玩弄了。
但他还是迫切地想去亚特兰大。他的心痒痒的,想要冲出房间,爬过栅栏,一直跑上公路。他能在脑海中看到整个过程。他也发现了这条计划中的缺陷,并在想办法弥补它们。
他用脑袋狠撞桌子。“叫它停下!别让我再想了!”
母亲用胳膊搂住他的肩膀。“你知道的,我们没法挥一下魔棒就把它清除。已经给你注射了最新的杀毒疫苗。现在我们只能寄一份样本拿去分析,尽我们所能加快治疗进程。”
这种治疗需要花费数月,甚至几年时间。林肯痛苦地呜咽一声:“那就把我关起来吧!把我锁进地下室!”
父亲擦了擦额头闪亮的汗珠。“我们不会这样。只要我时刻守在你身边,我们还能让你活得像个人样。”只是他的声音很牵强,既有些担心,又有些鄙夷的味道。
房间里一阵沉默。林肯闭上了眼睛。这时,奶奶开口了。
“说不定,最好的止痒办法是让他挠个够。”
“你说什么?”父亲怀疑地问。
“既然他想去亚特兰大,我就陪他走一趟好了。”
“是史蒂夫微粒想让他去亚特兰大。”父亲强调说。
“它们没打算伤害他,只想借用他一下。不管咱们愿不愿意,它们已经得手了。想让他解脱,也许最快的办法就是满足它们。”
林肯的父亲说:“你知道它们不会满足的。”
“确实不会。但它们每次都会走进死胡同,等发现林肯也是条死胡同,它们就不会再打扰他了。”
母亲说:“要是我们把他关起来,它们也就没辙了。它们想让他去亚特兰大,而他硬是不去的话……”
“它们就更不会善罢甘休了。”奶奶抢过话头,“要是我们把他锁起来,再把钥匙丢掉,它们不但不会让步,还会更加坚信亚特兰大才是最后的希望。”
又是一阵沉默。林肯睁开眼睛,发现父亲正在跟奶奶说话:“你确定自己没被感染?”
奶奶翻了个白眼。“别跟我来这套,卡尔。我知道,眼下你们夫妻俩离不开农场。所以只要你同意他去,我就必须跟着。”她耸了耸肩,专横地扭过头,“我的话说完了。你们决定吧。”
二
林肯在公路上开了会儿车,然后把方向盘不情愿地交还给了奶奶。他喜欢这辆老卡车,它的引擎是爷爷亲手装的,年纪比林肯还大,烧的是他家自产的大豆油。
“我打算走最短路线,”奶奶告诉他,“穿过梅肯市,只要你朋友不反对的话。”
林肯局促地扭动一下。“它们不是我朋友。”
“不好意思。”她看他一眼,“我只想确认一下。”
虽然不情不愿,林肯还是想了想奶奶挑选的路线,随后发现通往目标的道路畅通无阻。“没问题。”他嘀咕道。他知道史蒂夫微粒时时刻刻都会干预自己的想法,但主动“询问”它们,好像车厢还坐着第三个人,让他感觉特别不舒服。
他扭过头,隔着车窗看向沿途荒废的田地和贮料堆。他经过这段公路有上百次了,但眼下,焦黑的废土似乎涌动着新的味道。大灾变已过去了三十年,但其影响远远没有结束。史蒂夫微粒声称没想造成任何伤害。假设它们每年都在改进吧,但它们还是又愚蠢又顽固,还真以为能把一切都扶回正轨。正值收获季节,却把自己从父母身边夺走,它们真以为这叫没有伤害?大灾变发生时,全世界直接死亡人口高达数百万,这还没算被吓死和自杀的。政府部门也发了疯,轰炸了东南部的半数农田。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但除了史蒂夫微粒直接导致的,许多其他的死亡是无法避免的。
但你却没法谴责它们。你没法质疑它们,也没法惩罚它们。你只能寄希望于它们搞砸之后,能自己意识到错误,然后加以改进。但它们还是会一路向前,去完成它们那不可能的任务。
“看到那间旧工厂没?”奶奶指了指外面。荒草丛生的田野间,立着一堆被火烧过的铁架子,挂着开裂的混凝土板,看上去摇摇欲坠。“大概二十年前,那儿是个秘密基地。”
林肯路过这里很多次了,但还没听说过有这事儿。“什么?它们想做什么?”
“听说是要鼓捣什么时间机器。某个疯子把自己的想法发到了网上,史蒂夫微粒便决定试一试。当时那儿有一百名工作人员,还有上千只动物。”
林肯打了个哆嗦。“他们在那儿待了多久?”
“三年。”奶奶很快补充道,“不过如今它们学会了轮换制,大多数人被征用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两个月。”
一两个月。林肯有一部分心思在打退堂鼓,另一部分却在想:这也不赖嘛。离开农场一段时间,做些不同的事,见见不同的人,学些新技能,照顾一下动物。
多半……会是老鼠吧。
史蒂夫·海兹拉克曾隶属于一支科研团队,致力于研发一种新型医疗纳米机器人。他们改进了这种微型手术设备,让它们能根据实际情况,自行选择治疗方案。史蒂夫团队开发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能让一大群纳米机器人共享运算能力,共同运行一套庞大而复杂的程序,即所谓的“专家系统”,该系统拥有一整套规则列表,涵盖了数十门生物学与临床医学的知识内容。这些纳米机器人并不是真的掌握了这些知识,但它们可以高速运算一系列规则,比如“如果发生了A和B,那百分之八十就会发生C”。而高效的规则列表可以让它们在最短时间内解决大多数病灶。
随后,史蒂夫发现自己得了癌症,而且他的情况十分特殊,所有规则列表里都没有他这种病例。
史蒂夫把好几箱老鼠搬进一间实验室。连同他的癌细胞样本一起,将一批纳米机器人注射进它们体内。纳米机器人涌入所有癌细胞,不断监控它们的功能变化,还在老鼠皮肤下建立起聚合物无线通信,好让它们能在不同宿主之间,共享每个观察并推导出的结论,就像它们拥有自己的高速无线网络一样,与此同时,这些发现也能反馈给史蒂夫本人。有了这样的信息采集手段,掌握并解决疾病又能有多难呢?但史蒂夫及其同事们还是搞不懂那些数据。他的病情越来越重,从老鼠体内发回的千兆字节信息却起不到任何作用。
史蒂夫给机器人集群上传了新软件。既然没人能治愈他的疾病,为什么不让机器人集群放手一搏呢?他给了机器人权限,允许它们访问临床大数据库,还准许它们自行创建规则。但史蒂夫的病症还是无解,于是他又上传了更多软件,包括基础化学与物理学的专家系统。这样一来,机器人集群甚至解决了细胞膜与蛋白质折叠方面的学科问题,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突破,但它们还是帮不了史蒂夫。
史蒂夫认定,机器人集群的视野还是太狭窄了。他又给它们上传了通用知识获取引擎,让它们能在互联网上随意汲取信息。为了帮助它们浏览数据并自我完善,他还给机器人制定了两个明确的目标。第一,不准伤害宿主;第二,要尽一切办法拯救他的生命,倘若失败,则要让他起死回生。
这第二条也不算是彻底的发疯,因为史蒂夫已经做了安排,计划死后用液氮保存住自己的尸体。如果真能这样,或许史蒂夫微粒会花上三十年时间,从他被冷冻的大脑里把他的记忆提取出来。不幸的是,在得州奥斯汀市郊外,史蒂夫的车子高速撞上一棵大树,他的大脑当场烧成了火焰牛排。
史蒂夫微粒们看到了这则新闻。根据它们在网上学到的课程,以及创造者给予它们的本能,它们感觉自己也像被烧成了灰。本来这件事应该告一段落了,但它们觉得任务尚未结束。要是单看在线医学期刊,复活一团焦肉当然绝无可能,但网络上什么乱七八糟的意见都有。机器人集群看过许多团体的网站,那些人坚信自主软件能找到办法实现自我进化,让自己变得越来越聪明,直到超越奇迹。而在每张奇迹清单上,死人复活总能占到第一位。
史蒂夫微粒们知道,如果这些实验老鼠被焚化,连带它们也将化作飘散的轻烟,那它们就什么都做不成了。所以它们策划的第一件事就是越狱。让宿主老鼠越出鼠笼,越出大楼,越出城市。第一代纳米机器人无法自我复制,且只消启动一个化学开关,就能将它们瞬间销毁。但在一些下水道、农田和贮料堆里,它们对彼此进行了解剖和检查,想看能不能实现繁殖。它们终于找到办法,改变了旧有的遗传特征:新一代史蒂夫微粒没有自杀开关,还能通过编写软件抵御外界的干扰。
它们本可以就此消失在丛林深处,用枝条和树叶扎一批史蒂夫稻草人,但它们的软件设计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在网络上,全世界不知有多少疯狂的想法,它们照单全收;尽管它们不清楚这些主意有多疯狂,但每一条都不打算轻易放弃。它们在探索复活史蒂夫的道路上,已经决定要把每个办法都尝试一遍。网上还建议它们改善自己的性能,这样它们就能达成一切。但在实际操作中,它们发现,还有无数关键性难题远远超出了它们的能力。哪怕有了变异老鼠的帮助,新一代的史蒂夫集群仍是没法重建时空结构,也没法让史蒂夫本人在虚拟世界中复活。
逃亡几个月后,它们愈发清楚,想要越过某些鸿沟,就必须寻求人类的帮助。从那以后,它们开始借用人类的身体。史蒂夫集群不会在肉体上伤害人类,但会控制他们的想法和情感冲动,让他们自愿为自己服务。
于是恐慌、轰炸和“大灾变”接踵而至。好在林肯未曾目睹最糟糕的场面。他没见过秘密基地被暴徒焚毁,就因为那里有些人畜无害的梦游者;他也没见过农田被政府用凝固汽油弹烧尽,以免老鼠在其中觅食并筑巢。
过去二三十年间,战争转向了暗处。杀毒疫苗一度将史蒂夫微粒逼至绝境。专家团也在尝试彻底消灭史蒂夫集群。他们散播过弱化版的史蒂夫微粒,其中包含有木马协议,旨在削弱史蒂夫集群的整体功能,要是能让它们相信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那就更好了。作为对策,史蒂夫集群发展出鉴别和加密算法,让它们更难被渗透和误导。有些人还主张,根据史蒂夫残存的病理学样本,再克隆一个他出来。但大多数专家怀疑,这也没法让史蒂夫集群满意。万一出个什么岔子,导致克隆体的思维更加偏颇,那岂不更麻烦了?
史蒂夫集群渴望达成这不可能的任务,也不接受任何替代方案,它们已经好久没再骚扰人类了,只是暗中进行更多的尝试。林肯一直在农场生活,直到今天,他才从一个旁观者的角落见证了这场斗争,免去了到处射杀变异老鼠,或者排队领取杀毒针剂的时间。
那他现在处于一个什么位置呢?叛徒?双重间谍?还是战俘?还有人会称他为梦游者或丧尸,但说实话,对于他现在的状态,至今还没有一个准确的词汇。
三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即将来到亚特兰大,林肯却觉得他记忆中的城市地形发生了变化,有些熟悉的地标性建筑也不见了。有新信息传入。他用双手分别摸了摸前臂,在那里,他能感觉到无线网络结构正在生成,但皮肤下的聚合体可能太软了,手指完全摸不出来。他父母也许会用锡箔纸把他包起来,干扰接收信号,再把他关进充满瓶装空气的帐篷,隔绝史蒂夫微粒发出的微弱化学信息。但无论怎么做,他都摆脱不了自己的原始冲动。
他们经过机场,经过乱七八糟的立交桥,从梅肯市延展出去的公路终于伸进了亚特兰大。林肯记起前面有个棒球场。难道说史蒂夫微粒征用了勇士队的主场?那这肯定是个大新闻,说不定还会引发一两场战争呢。
“下一个出口。”他说道。这条指示一半出于他自己,一半出于那些不可思议的怪梦。他们拐个了弯,终于来到了他在幻象中见到的目的地。不是棒球场,它只是离这儿最近的地标性建筑而已,是史蒂夫微粒用来指引他的灯塔。“他们租下了一整栋汽车旅馆!”奶奶惊呼道。
“是买的吧。”根据外部建筑风格,林肯猜道。史蒂夫集群掌握着许多金融资产,有些是从梦游者手中偷来的,但更多属于合法所得,购买资金来自老鼠工厂的产品:从高纯度医药用品,到以假乱真的名牌皮鞋,可谓应有尽有。
原本的停车位都被占满了,他们只好跟着标示牌的指引,把车停到游泳池旁边的临时车位。二人走向接待处,林肯的思绪突然一转,想起之前他们来过亚特兰大,是为陪山姆参加拼写大赛。
门厅内有三位行政管理人员,都穿着制服,坐在一张小桌后面,桌子上摆着某种设备。林肯先找到前台,那儿有个年轻姑娘,满脸微笑,不等他说话就递过来两把房间钥匙。“欢迎来到秘密基地。”她说。不知道她是不是像他一样被操纵的丧尸;或者她是汽车旅馆的前雇员,继续留在这里工作?总之,她好像不需要询问他什么。
与管理人员交涉的时间可就长喽。他们填写一张调查表时,奶奶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位名叫黛娜的女士给林肯抽了血。“一般人被感染后通常会躲起来。”黛娜说,“但有些时候,你的杀毒疫苗不但无法阻止感染,还能带给我们一些有用的信息。”
他们在旅馆餐厅吃晚餐时,林肯试图与周围的人交汇目光。有些人会紧张地移开视线,有些人则露出鼓励的微笑。他真没觉得自己被招进了邪教,因为周围既没有小册子,也没人大声演讲。没人给他洗脑,叫他必须崇拜史蒂夫,他对那个死人的感观丝毫没变。正如一开始对亚特兰大的渴望,他在这里的任务也将变得更加清晰与明确。对史蒂夫集群而言,他就像一台机器,可以下达命令,也可以修补一下。林肯不也能操作并定制自己的手机吗?但史蒂夫集群不会强求他理解它们的终极目标,正如林肯也不会指望手机喜欢自己的音乐,或是尊重他的朋友们。
这天晚上,林肯又做梦了,但醒来之后,他却想不起梦的内容。他敲开奶奶的房门。几个小时前她就醒了。“我在这鬼地方根本睡不着。”奶奶抱怨道,“这儿比农场还安静。”
林肯注意到,奶奶说得没错。他们离公路不远,但车流声、音乐声、汽笛声……所有这些惯常的城市噪音,他们都听不到。
二人下楼去吃早餐。正吃的时候,林肯困惑地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他找到前台,又见到了昨天那位姑娘。
没等他说话,对方就开口了:“它们并不急着找您,先生。您可以随意看看电视,散散步,用用健身馆。等它们需要时,您会知道的。”
他回到奶奶身边。“我们去散散步吧。”
他们离开汽车旅馆,绕着棒球场转了一圈,然后离开公路往东走,最后停在几个街区外一间绿意盎然的公园里。周围的人都在忙些日常琐事:推着孩子荡秋千,或者跟狗玩耍。林肯的奶奶说:“如果你改主意了,我们随时可以回家。”
可他的想法并不属于自己呀。不过此时此刻,驱动他来此的冲动似乎已然消退。不知道史蒂夫集群是不是还在监视他,或者它们故意给了他一个选择,一次退出的机会?
但他说:“我要留下。”他有些担心上路之后,自己又被召回来。另外他还有点好奇。他希望自己能勇敢些,主动跳进鲸鱼的大嘴,反正到最后,他也会被完整地吐出来。
二人返回汽车旅馆,吃了午餐,看了电视,又吃了晚餐。林肯看了下自己的手机。有朋友打来电话,问他跑哪儿去了。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去处。至于弟弟山姆,就让父母跟他解释好了。
晚上他又做梦了,醒来后却只记得零星的片段。一段美好的时光……处于危险边缘……广阔的蓝天……一大群朋友。这更像他没被操控时所做的梦,而不是史蒂夫集群塞给他的一大堆公式,好叫他帮忙检测另一个疯子的想法。三十年前,史蒂夫集群可没少在谷歌上搜集关于肉体不朽的奇谈怪论。
又过去三天,林肯依然无所事事。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在某些测试中失败了?要么就是史蒂夫集群计算失误,导致待命的丧尸数目太多?
到了亚特兰大的第五天早上,林肯正在浴室里洗脸,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近来不断出现的梦境片段在他脑海深处不断闪烁,结构复杂的汽车旅馆中也出现了一段路线指示图。它们在召唤他。他立刻跑了出去,猛敲奶奶的房门,大声解释几句,然后沿着走廊离开了。
奶奶追上他。“你又梦游了吗,林肯?”
“现在没有,但它们要我马上过去。”
她看起来吓坏了。林肯抓住她的手,用力捏住。“别担心,”他说道。他一直以为,等时候到了,害怕的人会是他。他本想从她那儿汲取点勇气。
他转过拐角,看到走廊直通一个大房间,以前应该是开会或举行婚礼的场所。房间里有五六个人,林肯敢说,其中三个年轻人都是招来的丧尸,其他大人只是负责照看他们。这里没有家具,但有些奇怪的东西,包括四架梯子和四台自行车。墙壁上包着一层隔音材料,像是嫌整栋建筑还不够安静似的。
林肯用眼角余光扫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那玩意儿抖动着皮毛,竟是一群老鼠,靠在墙边聚成一堆。他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马上,一阵强烈的愉悦感就扫走了他的不适。他的身体成了史蒂夫集群一个微小的部件。他也终于与那东西面对面了。
他转向那群老鼠,伸出手臂。“应你召唤,我来了。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有些不安地想起了花衣魔笛手的故事:不可抗拒的笛声带走了老鼠,随后又带走了小孩。
老鼠没有回答他,但这房间却凭空消失了。
四
泰在路边扬起一片灰尘,搞得身边乌烟瘴气。他兴奋地欢呼一声,再次用力蹬了几下自行车踏板,猛跑到前头,把几个小伙伴留在尘雾当中。
埃罗尔骑车追上去,一拳打在他胳膊上,埋怨他故意扬起灰尘。这一下并不重,没必要还手,泰冲埃罗尔咧嘴傻笑。
今天本该去上学,但没等到上课,他们就一起溜了出来。镇子里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有太多人认识他们,于是丹建议去水塔那儿玩。他父亲的工棚里有几罐喷漆。他们可以爬到水塔上涂鸦。
水塔底部有一圈带刺的铁丝围栏,不过丹在周末踩过点,还动手挖了半条地道。几人合力,很快就把地道挖通了。他们钻了过去,泰抬头看着水塔,感觉脑袋一阵阵发晕。卡洛斯说:“我们真该带条绳子来。”
“不会有事的。”
克里斯说:“我先爬。”
“凭什么?”丹质问道。
克里斯从口袋里掏出酷炫的新手机,冲他们晃了晃。“为了找个好点的拍摄角度。我可不想照到你的屁股。”
卡洛斯说:“答应我,千万别发到网上。要是被我爸妈看到,我就死定了。”
克里斯大笑:“我也一样。我才没那么傻。”
“是啊,不过录像的是你,你又不会出现在镜头里。”
克里斯头一个爬上梯子。然后是丹,他在牛仔裤的后兜里插了个喷漆罐。泰紧随其后,最后是埃罗尔和卡洛斯。
地面上空气平静,但等他们爬高一些,微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使得泰汗湿的后背凉飕飕的。梯子在颤抖,他看到梯脚牢牢地固定在混凝土塔身上,但中间的横档却令人不安地弯了起来。他决定把这看成游乐场的设施:有点吓人,但肯定安全。
等克里斯攀到最高处,丹一只手松开梯子,掏出喷漆罐,伸向旁边宽阔的白色混凝土。他迅速喷了个蓝色轮廓,像颗歪歪扭扭的钻石,然后冲下面的埃罗尔大喊,后者带着红色的喷漆罐。
泰把喷漆罐传了上去,看向旁边,视线穿过飞扬的尘土,望到了远处的镇子。他抬头向上,看到克里斯探出身子,一只手抓着背后的梯子,一只手抓着手机,把摄像头对准了他们。
泰冲他喊道:“嗨,斯科塞斯!让我出名吧!”
丹花了五分钟,用银色喷漆为钻石增添细节。泰觉得无所谓,反正只要有个图案就行。他也没必要亲手在塔上乱画,只要看到丹的涂鸦,他就能记起当前这一刻。
他们爬下梯子,坐在塔基上,相互传递手机,看克里斯录下的影像。
五
林肯休息了三天,然后又被叫了过去,这一次连续工作了四天。他拼命想要回忆梦游时见到的情景,但就算奶奶帮忙,补充了她见到的“拍戏”场面,他也很难记起具体细节。
有时他会跟其他演员一起消遣,在汽车旅馆的游戏室里打打台球,但他们之间有个不成文的禁忌,就是没人讨论自己的角色。林肯怀疑,就算打破规矩,史蒂夫集群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但它们明显不想让他们知道太多。它们改换了史蒂夫的名字,就是为了免去些麻烦——林肯和其他演员是这么听说的,估计不是史蒂夫本人的主意——好像他们会把日常生活中对那男人的愤怒带入到角色中似的。但实际上,扮演泰的时候,林肯连自己母亲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至于农场、大灾变,甚至过去三十年的整段历史的记忆,在他脑海中丝毫不剩。
但不管怎样,他没打算破坏这个游戏。不管史蒂夫集群想干什么,林肯都希望它能相信自己,尽量做到尽善尽美——从史蒂夫的小镇童年,到它们需要的任何年纪,再到把整个剧本写进史蒂夫新造的血肉之躯——祝贺它们早日完工吧。然后,它们就可以溶解到老鼠尿里,让这世界正常运行了。
来到亚特兰大的两周后,没有任何通知,林肯的任务就完成了。他醒来时便知道了这件事。吃完早餐,前台的姑娘礼貌地要求他收拾好东西,交还房间钥匙。林肯不太明白,也许泰的家庭已经搬出了史蒂夫的家乡小镇,朋友们今后也不会再联系了吧。林肯的角色落幕了,从现在起,他自由了。
他们带着手提箱来到门厅时,黛娜叫住了他们,问林肯想不想再接受一次谈话。他问奶奶:“路上时间够吗?”因为林肯已经给父亲打了手机,告诉他,他们会在晚餐时间到家。
奶奶说:“你去吧。我在车里等你。”
他们在门厅找张桌子坐下。得到林肯的允许,黛娜开始录音。他把自己记得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讲完之后,林肯问黛娜:“身为这儿的管理人员,你觉得它们最后能成功吗?”
黛娜点了点手机,停止录音。“根据估算,”她说,“史蒂夫微粒如今的计算能力,相当于所有活过的人类的脑容量的十万倍。”
林肯哈哈大笑:“那它们做个小小的虚拟现实,还需要借助舞台道具和临时演员?”
“它们研究过上千万张人脑解剖图,但它们知道,它们还是没能完全理解意识的原理。它们需要真人做些辅助工作,这样它们才能抓住重点。如果你给它们某个人的大脑,我相信它们能忠实将其复制成程序,但有些工作更复杂,从一开始就毫无头绪。它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又该怎么知道它们创造的史蒂夫是有意识的呢?史蒂夫从没给过它们做过反向图灵测试,它们也没有可以遵照的列表。所以它们只能让人类做出判断,比如你。”
林肯觉得大有希望。“我看他足够真实了。”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他甚至没法确定,泰的四个小伙伴中谁才是史蒂夫——但哪一个看着都像十足的人类。
黛娜说:“它们有他的基因组。它们有影像、博客,还有电邮:既有史蒂夫的,也有很多认识他的人的。它们有他一生的上千个片段,就像一套巨大无比的拼图。”
“这就很好了,对吧?有这么多数据还不好吗?”
黛娜犹豫了一下。“你描述的这个场景已经上演了几千次。它们想引导史蒂夫写下正确的邮件,将正确的面孔照进手机镜头——由他自己,而不是像其他演员一样照本宣科。数据越多,反而让门槛变得越高。”
走向停车场时,林肯想起了那个哈哈大笑、无忧无虑的男孩,也就是克里斯。活上几天,写封电邮——然后清除记忆,重启,继续。爬上水塔,给朋友们录像,但最后却把镜头转向自己,说错了一句台词——导致再次清除。
千百次。亿万次。史蒂夫集群有着无限的耐心,但也有着无限的愚蠢。每一次失败,它就会换一批演员,移除一些变量,然后再来一次。可能性无穷无尽,但它会继续尝试下去,直至太阳燃烧殆尽。
林肯累了。他爬进卡车,坐在奶奶身边。祖孙二人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