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江河
诗人、诗学、音乐及文化批评家、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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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Pura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1911年6月30日-2004年8月14日)
我谈一下对米沃什的阅读感受。我已经阅读他差不多三十几年,米沃什已经成为中国诗人,成为我本人诗歌意识、诗歌立场、诗歌定义的一部分。这一点和很多诗人都不太一样,中国翻译了很多杰出的诗人,但大部分对我来讲都限于一种风格的辨认而已,或者最多是一种借鉴。他没有可能进入我的诗歌意识深处,成为一种带有支撑性质、源头性质的诗歌理念、诗歌精神、诗歌立场的一部分。米沃什这样的诗人,是少数能够进入到中国当代诗人,尤其是我本人的诗歌创作的源头式的诗人。不是说我的写作受到他在风格上、语言上、创作方法上的很多影响,不是这样的。他是更重要的,带有一种原诗性质、起源性质的这样一种影响,这种影响是精神性的,带有某种召唤或者是“待召”性质。这就厉害了,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是没有这个存在诗歌就是死的,所以带有一种活水的、脉搏跳动的性质,非常厉害。
我想这与米沃什受过古典欧洲的熏陶和训练有关。即便不是熏陶训练,而是他的原质、他的生命,作为一个诗人、知识分子,一个思想家、哲学家,一个博物学者、教授,一个多重的混合的米沃什。很多诗人没有这个,他们写诗是因为读了诗,因为在一定的时期他们有才能、有天赋,他们要写作,但是他们后面没有刚才我说的这种“老欧洲”。比如作为欧洲诗人,你后面却没有古典欧洲、老欧洲的这些气质的话,你写不远,也写不深,写不高、写不住。比如你写阳光,你写不出阳光中的黑暗气质;你写生命,写不出来死亡的气息;你写人性,这人性后面的那种动物的、植物的、万物有灵的东西写不出来:你走不远。
欧阳江河
一个像米沃什这样的大诗人,为什么特别迷人?在于他身上有这些东西。一些来自威尔诺那个小地方的东西,但是它跟整个欧洲大陆的精神是相通的,显得广阔无边,像宇宙一样在那儿旋转。但是他又把这一切和地方性的、波兰语的东西综合起来。波兰语好像是从欧洲被隔离出来的,它不是法语、德语、英语、意大利语,它是一个小地方的语言。比如我们说卡夫卡,他使用德语为什么那么迷人?因为他身上具有捷克这样一种地方性。米沃什精通各种语言。他在巴黎待过,他精通法语;他在美国待了许多年,也可以用英语教学、写文章,甚至可以写诗。这么多的大语种在他身上对话,形成了广阔性,但是却他坚持使用波兰语这种小语言写诗,这种语言还带有一点原始的含混性。我不懂波兰语,但我知道波兰语有一种含混气,没有英语的那种精确性,就像中文一样,尤其是古汉语,也有一种含混性,没有英语、法语的那种科学的精确性。但是,恰好是这种含混性给了诗歌一些空间,给了诗人一些原创性的可能。这些东西构成了米沃什诗歌的原生态的、原发性的迷人的特点。我是天生喜欢复杂性的诗人,喜欢词与物的对应里面有一种较真的东西,有一种原生的、原文的语义。我是这样的诗人。
米沃什身上的这些东西特别打动我,我一眼就看到这是自己人。不是因为写了几首好诗流行得非常广或发行量非常高,或者容易得奖。不是那样的。米沃什是一个很可能被浪费掉、被忽略掉的人。如果不是碰到罗伯特•哈斯这样的人翻译他的作品,如果缺乏这样的机缘,他也很可能被牺牲掉、忽略掉。我有时候想,如果米沃什是中国诗人,那他惨了,完全有可能被遗忘掉。我跟米沃什有好多交集,罗伯特•哈斯也是我的朋友,他今年刚刚得了史蒂文斯奖,美国重要的文学奖他都得过。他跟米沃什是同事,就隔着三条街,两个人都是伯克利的教授。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进入到英语这样的大语种以后,尽管是在美国,米沃什身上的欧洲特质一下子被人认出来了。不是我们所说的政治意义上的见证,因为米沃什对抽象的政治没有一点兴趣,他喜欢的是惊艳的、现实的、世俗意义上的政治。这些东西在他的诗歌里面,一旦进入到像中文、英文、法文这样的大语种以后,一定会闪烁出他的光芒,还带着他的波兰特质,就像卡夫卡带着他的捷克语的特质进入到德语一样。这种东西迅速变成人类财富,人类共同的知识、思想和诗歌的财富。
还有一点比较有意思的,是米沃什一方面流放,一方面心系故乡。他身上有老欧洲、新欧洲,后来他在美国,又把北美洲的东西包括进去。好多不同的东西在米沃什身上汇集以后,形成的区隔、汇集和转化特别迷人,越来越迷人。晚期的米沃什非常迷人,他又回到古老的欧洲的那些源头——古希腊、拉丁的东西,甚至一些古中国、古印度的东西。他把它们全汇集在一起,然后把自我的主体放进去。在经过了这么多现实经验的区隔以及融合之后,这个主体变得格外迷人。因为靠近死亡,所以他把自我放进去的时候,其实是有点抽象的。这些东西和他早期一路走过来写的诗,到后来在巴黎、美国,再到晚年,这几次经验会合以后,他的现实政治和经验,时间的馈赠和变迁,带出了那种分割。他的诗歌分期感特别明显,不同时期的作品中间的差异非常有意思。作为大学者、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学者、良心论者,一个注重伦理的优雅的老派欧洲人,米沃什经历了新欧洲的变化、分裂。冷战时期的欧洲和世界,全球化时代的乱世和盛世,在他身上投下的废墟和建设、希望和绝望这样两面性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后特别迷人。这样一个人物,在二十世纪的诗歌史上找不到第二个。
三位东欧诗人是我真正崇敬的,一个是米沃什,还有赫鲁伯以及赫伯特,这三个诗人太伟大了。只有一个诗人可以和他们差不多,并列或者略好、略差一点,就是庞德。他们是我崇敬的二十世纪的诗人。这几个诗人构成了人类的精神史,他们见证了这一百年来人类文明的发展、繁荣以及文明的灾难。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之后,他们留下了那种特别迷人的东西。他们用诗歌加以审视、掂量、再创作,真的给了我们人类一份巨大的财富,一份来自上帝的礼物。他们让我们感觉到,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经历了这样的转折,是这些诗人把它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我们的生命被他们塑造过,我们的时间、经历被他们塑造过。有人认为米沃什很重要的诗歌主题是时间和拯救,这个没错,但是太简化了。他有更厉害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一直很难说明。像小说家厄普代克,他曾经说,像米沃什这样的诗人,在被英语里翻译出来以后,它像一个巨人一样改变了我们英语的思想风景。
这是一个谜一样的人。他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有点不明所以。这个有点读不懂他,不能很清晰地说明他,让我们感到惶惑,也让我们感到很幸福。诗人和文学家有两种:一种是让复杂的东西一下子变得清晰、简单起来,这是巨大的天才;但是还有一种,比这个巨大的天才还要厉害的,就是本来已经很清楚的东西,在他的审视之下,一下子变得不那么确定。这很厉害,米沃什和庞德都是这样的诗人。连厄普代克都被吓了一跳:他让我们原来觉得很清楚的东西,一下子变得有点惶惑,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当布罗茨基被问到米沃什诗歌主题的时候,他说非常难以确认,太大了,米沃什的主题太含混了。
米沃什的主题里面有一种他想抓住的经验和存在,人的存在,他自己的存在,语言的存在,但是又抓不住,而这个抓不住来源于他的经验被时间分割成了不同的区块,思想的区块。他的经验被分割成不同的形态,这些不同的形态有犹太文化的东西,有他家乡的东西,有他当外交官被派到美国去、派到巴黎去生活的东西。他有一天突然辞去外交官,这就是他很重要的经验形态。他辞去外交官的主要原因是听到一声召唤,这个召唤是他在1949年,也就是他当外交官一年多以前,一个清晨在祖国波兰看到的:一车的穿着两层衣服的人和军警押着几个犯人,在晨风中瑟瑟发抖。一年多以后,这个意象在他脑海里响起,给了他一个召唤,让他受不了。
年轻时候,米沃什跟他的亲戚、驻法大使奥斯卡,曾经有一次去看过梵高,当时梵高已经名满天下。他们去看梵高的展览,米沃什在他的文章中说结果他的内心一声尖叫,为什么?他因为受过古典欧洲的训练。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艺术意义上的、优雅的欧洲训练,而来自梵高的创作让他受不了。那种乡土的东西,让他当时内心一声尖叫。他说你没有权力这样画,他说我恨不得把你杀了,他觉得梵高亵渎了古典欧洲。但是后来他一生都在反省这一声尖叫。这一声尖叫和刚才我说导致他辞去外交官职务的一声召唤是一模一样的,就是一种抵触,一个让他受不了的拷问,灵魂的拷问。所以说米沃什为什么那么迷人,当时人云亦云的梵高的作品,中产阶级认为了不得的梵高,大家都在哄抬梵高,但是他却不认可梵高。在米沃什认识到了梵高的伟大之后,他一直在反省那么一声尖叫,那种对梵高的反感和愤怒。作为一个受过古典欧洲教育的,有品位、美学追求、容忍度,甚至能容忍革命的人,作为诗歌和语言意义上的一位革命者,他为什么会有那么一声尖叫?
新欧洲和老欧洲在这儿的相遇是一种巨大的冲突,这种冲突矛盾也体现在米沃什身上,米沃什终身在反省和批判这一声尖叫。这个后来形成米沃什最后多层次的自我质疑、自我矛盾,也是米沃什特别迷人的地方。这个东西导致他避难,成为一个难民,放弃外交官身份,是内心伦理的世界、精神的世界、诗歌的世界导致他做出真正的行动的选择。这真是一个非常伟大的,比英雄就义还要伟大的东西,它是一个诗人身上发生的、二十世纪罕见的一个事件。所以米沃什是我的英雄,我是他真正意义上的读者,他是多方面的。
作为一个读者或作家,该怎么理解米沃什?米沃什的情况跟辛波斯卡不一样,辛波斯卡更容易流传,销量可能更大一些。但是米沃什属于典型的为少数人精选过的、诗人中的诗人。他的诗有一些特点,比如把散文化的东西引入到诗歌里面。他不喜欢金句,所谓格言的、短小精干的、简化过的句子,他不喜欢。他的写作其实是思想和呼吸的杰作,所以他特别注重换气,诗的换气,但又不像保罗•策兰那种。他跟着人的走路散步的节奏,这种像散文的思想换气,思想观念的漫步的节奏,像来自古希腊的诗人,比如荷尔德林。他不是那种搏斗的、打击的,或者像老虎、豹子抓着爪子的,不是那种节奏,所以他的东西含混难懂。
米沃什没有做简化,不像辛波斯卡的诗一下可以认出人道主义。人道主义的本性是善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美学,这可以迅速地为任何层次的读者接受。米沃什像经过思想漫游的注入,那样一种塑造,决定了他是一个复杂的诗人。米沃什编过一本选集《我自己一个人的世界诗歌》,他只选了一首中国诗歌,就是李白那首《敬亭山》。他后来专门讲了为什么只选这一首,因为在这首诗里他看出了自然、无人或非人的目光与人的对视,就是万物有灵,他认为这背面有一种摩尼教的东西。米沃什晚年信摩尼教,相信世界最根本的力量来自于恶,且是大恶,所以他必须以极善的才能去综合,而不是小小的人道主义,而是更厉害的上帝和魔鬼的较量。从这个角度,作为一个读者和选本编辑的角度,体现在一首小诗上,他所关注的,他作为思想家、文化学者,哲学和宇宙论者,他的目光那么强烈。
还有一点,米沃什几乎发明了一种诗歌的形式。他是第一个这样写长句子的,无休无止,都要让人透不过气来。但是这长句子又不像庞德的,他是一行一个长句子,中间空一行,隔行又是长句,这种形式米沃什是第一个发明者。他的《一个自然主义者的笔记》就是这种长句子,写得特别细腻。米沃什的写作里有一种世俗性和及物性,词语可以直接像针一样扎到事物的实处,让石头也感到疼痛,是一个词敲打或触摸树木、石头的痛感和温度,是这种及物性。
米沃什非常细腻,但又非常复杂。他的诗歌掌握了二十世纪重要的母题,就是“词语是不是事物”?如果现实主义诗学缺乏这个追问,就变得没有意义;有了这个追问之后,古老欧洲的传统写作又该怎么办?米沃什用这种方式作出了自己的回答:一方面他是革命者、革新者,是现代主义诗歌的终极追问者,同时他又是一个在现场的人,一个正在进行诗歌革命的人。他作出这样的回答,又始终跳脱了工作现场,像在更高远的一个星球上,从未来考古学的角度回看这个世界。米沃什的诗歌写作,有一种思想的、伦理的和诗学创作的特点,就是回看、回头看,而且不是现在对过去的回看,是两百年后对现在的回看。这在米沃什的时代里是别人没有的,他的这种时间观和回看构成巨大的沧桑感。在他的工作现场,无论政治的、思想的、抵抗的还是拯救的,都像带着虚无主义和反讽,让他从这个现场剥离出来,以未来的、另一个欧洲的目光回看这个世界。所以米沃什获得的这种沧桑感、隔离感、时空感,绝对是迷人的。这一切对我们都有启示意义。
(本文原题为《米沃什是进入我的诗歌创作的源头性诗人》,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汉字诗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