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铁道》的主人公科拉是一位年仅16岁的黑人少女。逃亡前,她生活在佐治亚州的一个棉花庄园,她的祖母、母亲都曾经生活在这里。在描写科拉的故事前,作者以某种全景化的手法描写了庄园上的生活。现庄园主特伦斯·兰德尔是一个犹如撒旦化身的阴郁白人,喜怒无常,心肠毒辣,以在黑奴中制造恐怖为乐,动用私刑、强暴女性如家常便饭。
在一个权力和等级结构中,统治者会在被统治者中发展副手为其服务,也借此被统治者内部制造分裂、设立等级,在庄园上,这些接近权力的人是监工、打手、告密者。科拉恰恰是兰德尔庄园里等级最低下的一类人,她因母亲的逃跑成了孤儿,搬进了一个叫“伶仃屋”的地方,与庄园的最弱者为伍。在伶仃屋,不仅要受到白人老爷的奴役,也要受到黑奴强者的欺辱,性格刚硬、嫉恶如仇的科拉势所必然地踏上了逃亡的道路——就像她怨恨却终要效仿的母亲。
小说对庄园生活的描写相当生动可信。作者自陈,写作前,曾认真读过作家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和哈丽雅特·雅各布斯的作品(两人均是获得解放的前奴隶),也仔细研读过1930年代联邦作家计划对黑人逃奴的大量采访档案,从中发现了大量逃奴的故事,对庄园生活的日常与人际互动有了感性了解。
不过,研究终究只能为写作打下基础,小说在这部分叙事的成功与有效,应归功于怀特黑德的语言天分——虽描摹残暴,他的语言却是古朴、节制而有抒情性的。就像《纽约时报》的书评人角谷美智子指出的那样,怀特黑德找到了一种“富有弹性的语言”“结合了残酷的现实主义与民间传说的寓言性,融合了朴实与诗意,正是这种语言让他以粗粝、震撼的力量传达了奴隶制的历史恐怖”。
小说的主体是科拉逃亡的历程。不过,这部野心勃勃的小说要讲的当然不只是一个女奴逃亡的故事,它要讲的是奴隶制,尤其是南北战争爆发前夕、奴隶制即将瓦解的历史时刻,各种势力与声音纠结不清的历史缠斗。要去理解奴隶制及其瓦解,就不能不去理解这些缠斗:一边是废奴主义者的义正言辞与大义凛然,一边是蓄奴者关于种族对立和黑人大规模复仇的恐慌散布;一边是《独立宣言》对平等精神的宣扬,一边是《逃奴法案》要求将逃奴归还奴隶主的制度反拨。小说不仅追随科拉一次次穿州过境的危险逃亡,也安排她见证了在围绕奴隶制的争吵与斗争中的不同解决方案。
作为一个联邦制国家,美国各州政治相对独立,对奴隶制的态度也存在较大差异。在此,怀特黑德充分动用了自己的历史想象力:科拉几乎每到一州就会遭遇一种针对黑人问题的另类解决方案,它们有些是现实存在过的,有些是寄托了怀特黑德历史思考的想象。比如说,在南卡罗来纳,有人表面上帮助黑人获得自由,实际上却秘密对他们展开梅毒实验(此事有20世纪30年代的塔斯吉基实验为现实基础);在北卡罗来纳,是一种近乎种族清洗的暴民政治;印第安纳是一个黑白和平混居的乌托邦,但乌托邦无法避免幻灭的命运;田纳西则更像一种道义上和叙事学上的矫正与代偿,那里是近乎《圣经》中的地狱图景,土地被大火烧荒,村镇里黄热病泛滥,仿佛末日审判来临。
在另一方面,怀特黑德知道,要讲述群体,就不能不讲述个体。因此,小说还安排科拉在逃亡途中遇到众多背景迥异的人物,听到在复杂历史情境中的不同人声。其中有子承父业的白人废奴主义者,有偷挖黑人尸体做研究的年轻医生,有如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一般以演说激励人心的逃奴,有被救却选择追随赏金猎手的黑人男孩。他们在科拉逃亡的故事中承担着不同的角色,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本人的故事显得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