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生,浙江杭州人。出版有《南方公园》《火星一号》《秘密》等。
短
篇小说《空房子》(朱个)
一对年轻夫妻在上海工作,栖身岳父母家,工作日通勤打卡,周末驱车数小时回到自己的环沪别墅……小说从居所的选择,切入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何处才能安放一个人的一生?
现实与现实感
——短篇《空房子》创作谈
朱个
《空房子》这个小说是2024年春天写的。
这一年的春节前夕,我去参加一个book tour,以为会有饭吃就没有开车,结果没有饭吃,就打车回。一上车,网约车司机不问手机尾号,直接说,二十几公里的大单,多久没有二十公里的大单了!这是一个年轻的男生,车里也没有不好的气味。他像终于意识到我的存在,偏了头说,请允许我欢呼几声!他的言语非常坦诚,我琢磨着得亏没有自己开车,一个人的消费就是另一个人的收入,在这一刻非常具体,便随他一块笑起来。车开出不久,又听到他说,我有多久没接到二十公里的单子了?吃不准他是不是自言自语,我回答,是嘛?他说,今天四点半就起来跑车了,到现在还没吃第二顿。可能是因为他实在非常年轻,说这句话的时候也不像充满牢骚,反而是有点“正因为坚持到底所以接到了大单”的单纯,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好沉默。过了不久,听见他开始数数,先是“十一”,再是“十三”,“十五,十八,二十二……”,终于明白他在报平台端显示的车费金额。随着数额变大,他越来越兴奋,旁若无人,就这样报数报了一路,直到目的地。我体会到数钱的声音,是这么具体而微地乐观、积极、向上,洋溢着对幸福生活的追求。
这是2024年了,自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开启地方土地财政以来,正好三十年。这一年比起前两年,更像一个承前启后的从抽象到具象的节点,曾经看不清的都看到了,曾经不好说的也不用再说了。曾经与美股、日债并称世界三大优质资产的中房,已经神话不再,三十年来由房地产主导的经济上升周期,走到了尾声,新的经济增长点还在摸索中。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如果说写作是文化的细分领域,文化是宏观周期的垂直领域,当网约车司机在十几个小时连续工作未进食的情况下,昂扬地细数着车费金额,面对这样近乎于幽默的意志力,我真切地感知到个体性的存在危机。
世界的外在显现和生命的内在显现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两者间充满着冲突对立,生存体验的逼仄强化了外在世界的客观性,反过来,主观体验被迫消减,个体与内在生命越发疏离,主体性的持续萎缩进一步促使人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外部世界,而不是内在生命。
传统经济学假设人是理性的决策者,“理性选择假设”决定了人会作出理性决策以达到最优结果,在现代理性主义者看来,人类苦难和不幸的根源,在于世界尚未经过“理性”的彻底改造。而行为经济学里“非理性人”的概念强调了人类决策行为中存在的局限性和偏差,认知、情绪和社会因素往往导致人的选择偏离了理性预期。“非理性人”的假设,是对“启蒙注定失败”后的现代性困境的救赎,同时存在诗学上的无限的空间,是转向对人内在创造性的强调——世界是不可理解的,那么在知道不能理解的基础上表达自己的理解,表达一个主观世界,“所谓客观其实就是主观之极致(废名语)”。在“非理性”里,保持有一种幽默的戏剧性,同时因为理智趋于恒常的基石,而“非理性”状态里,动态的情变更丰富。个人的路径选择终归要到无以为继的时刻,唯有一战还是循爱前行,见仁见智了。
以上就是我那一阵子写了几篇“人与房子”的小故事的初衷。
伯林在《现实感:观念及其历史研究》的序言里,是这样谈“现实感”的:“拥有‘现实感’就是能够以个人的方式在心中描绘一个特别的时刻,能够将它的感觉传达给其他人。”感受和理解所处的时代阶段及其成因,是“现实感”的来源,人才可以真正思考,勉力面对真问题去思考。我现在想写的小说,首先面对的就是这一点,真实的感知在第一位,“作出”一个什么样子,已经不想也做不到了。这种“言在此,意也在此”的追求,大约有些类似什么呢?知堂评价废名的文章,说:“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了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弯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再往前走去。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知堂并不是在讲废名仅仅享受创作过程,不求结果,也不是如汪曾祺解释的是讲他作文章“意识流”,不自量力地窃以为,这是对“现实感”的上下求索。对无知觉的自然王国,对有知觉的存在者世界,无论我们是否承认或者愿意与否,那些就是这样存在并自有其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