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新年,整个韩国笼罩在悲伤的情绪当中。
“政府将竭诚为遇难者家属提供援助,查明事故原因,并采取措施防止此类悲剧再次发生。”2024年12月31日,韩国代总统崔相穆在新年贺词中沉痛地提及两天前的韩国空难。
12月29日,从泰国曼谷飞往韩国务安的济州航空7C2216航班在降落过程中冲出跑道,与跑道尽头的混凝土材质防护设施以及机场外墙碰撞后爆燃。
这是济州航空自2005年成立后发生的首起致命空难,也是韩国本土发生的罹难人数最多的空难——除坐在机尾的两名空乘人员幸存,剩余179人全部遇难。
空难发生后,韩国政府宣布进入7天的国家哀悼期,并在事故现场和全罗南道、光州、首尔、世宗等17个市道设立联合灵堂。韩国三大电视台取消所有跨年庆典活动。此外,韩国国土交通部对全国所有航空公司运营的共计101架波音737-800型客机展开全面特别检查,涉及飞机使用频次、检查和维护记录等。
但这一切并未抚慰罹难者家属的伤痛,也未打消他们心中的疑云。
“这次事故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必须从这一点开始说清楚。”12月30日,在韩国全罗南道务安国际机场,罹难者家属公开质问韩国政府。
绝望六分钟
现场视频记录了飞机爆燃的惨烈一幕。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29日上午9时03分左右,韩国务安国际机场,一架民航客机以机腹着陆的状态在跑道上高速滑行,约10秒后,一头撞上跑道尽头的混凝土台以及机场外墙,随后发生猛烈碰撞。飞机爆炸的瞬间,大量碎片飞射四周,随后机体残骸燃起大火,升腾起柱状浓烟。
事故发生43分钟后,韩国消防部门完成初步灭火工作。此时,只有机尾尚且完整。
发生事故的飞机是从泰国曼谷飞往务安的济州航空7C2216航班,包括乘客和机组人员在内,机上共有181人。济州航空成立于2005年,是韩国规模较大的廉价航空公司,运营着东南亚等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国际航线。
此次客机失事,是该航空公司自成立以来唯一的一次致命事故。
韩国官方披露的信息,复原了悲剧发生前的绝望六分钟。
当天上午8时57分许,务安国际机场塔台向7C2216航班发出鸟情预警。仅1分钟后,机长发出求救信号。9时许,飞机尝试在19号跑道着陆。
三分钟后,客机在起落架未放下的情况下进行机腹着陆,撞墙后发生爆燃。
事实上,早在8时54分左右,失事飞机就曾在1号跑道首次尝试着陆,但未能成功,随后中止着陆并进行复飞。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29日,韩国全罗南道务安国际机场,坠机残骸。当天,一架客机在位于韩国全罗南道的务安机场着陆时,撞上跑道尽头的混凝土材质防护设施以及机场外墙。 图/视觉中国
务安国际机场事故跑道尽头的混凝土台引发外界质疑,被认为是导致济州航空客机事故出现大规模死伤的重要原因。
“从事故视频可以看到,失事客机并没有放下起落架,而是以发动机下沿和尾巴着地的方式高速滑行,最终撞上墙体发生爆炸,这是导致乘客大规模死亡的直接原因。”已有十几年飞行经验的资深机长陈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不是撞墙,飞机应该不会炸,可能只是摩擦失火。”
航空专家大卫·莱蒙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亦表示,“飞机撞上跑道末端之后的坚固墙体导致乘客死亡,那种坚硬的墙体本来就不该出现在那个地方。”
对此,韩国国土交通部解释称,此混凝土防护设施距离跑道安全区域外围约251米,是韩国国内其他机场普遍都有的设施。混凝土台上设有天线,用于引导飞机进入机场跑道。
执飞此次国际航线的飞机为美国波音公司的737-800型客机,是一款单通道窄体客机,最大载客量为189人。事故发生时,这架飞机基本处于满载状态。
该款客机是济州航空的主力飞机。公开报道显示,济州航空共有41架飞机,其中39架为波音737-800。
“波音737-800是一款经受过‘长久考验’的老牌机型,目前服役总数接近4400 架,是世界上最常见的飞机型号之一。”长期热衷于飞机研究的“飞友”王哲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失事飞机机长于2019年3月开始担任机长,累计飞行时间超过6820个小时。副机长则于2023年2月入职,累计飞行时间超过1650个小时。
《环球时报》援引韩联社报道称,失事客机在事发前48小时内执飞13次。此外,济州航空2023年第三季度每架客机月均飞行时长为418小时,在韩国六家国内低成本航空公司中位居第一。
航班追踪网站Flightradar24信息显示,失事飞机于2009年8月出厂,机龄已有15年。2017年,济州航空从另外一家廉航公司手中接手了这架飞机。
“衡量飞机寿命的最大因素不是年限,而是剩余的起落架次,即机身还能够承受多少次上升下降。每次起降的冲击都会削弱飞机结构强度,因此航空公司也会对机身金属强度进行测试。在起降次数用完之前,飞机一直都是可以在天上飞的,包括引擎在内的零部件都可以进行更换。”王哲宇说,“15年并不算机龄很老,在美国和很多其他第三世界国家,飞机可以飞行长达三十多年。”
事故发生后,济州航空公司已将其网站改成黑白页面进行哀悼,其上刊登着道歉声明,“济州航空向所有受务安机场事故影响的人们深表歉意。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尽一切努力处理这一事件。我们为引起人们的担忧深表歉意。”
韩国本土最大空难
过去几天,务安机场笼罩在沉痛的氛围之中。
机场内的航班信息显示系统,不再更新进出港航班信息,取而代之的是遇难者的姓名、出生日期和国籍。两层楼高的机场大厅里挤满失去亲人的家属,他们在极度悲痛中焦虑等待,又在等待中彻底绝望。
尽管韩国消防部门早已推测,机体与围墙相撞后,机上不少乘客被甩出机外,几乎没有幸存的可能。但随着遇难者姓名和身份的确认,人们的哀号声回荡在机场大楼里。
飞机爆燃的惨烈,让遇难者身份确认难上加难。
直到2025年1月1日,事故发生第四天,韩国中央灾难安全对策本部发布的坠机事故情况报告显示,179名遇难者身份已全部得到确认。
韩国国土交通部此前在记者会上表示,救援部门在事故现场找到的179具遗体中,只有5具完好无损。
失事航班是由韩国当地中小旅行社特别筹划的“5天3夜”曼谷圣诞假期包机,于12月25日晚从韩国启程飞往泰国。事故发生时,他们大多刚刚结束泰国的旅程。
韩国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参加旅游团的乘客,近九成为光州和全罗南道地区居民,其中五十岁及以上乘客有103人。这些前往泰国欢度圣诞的游客,不少是举家出游甚至三代同堂,年龄最小的只有三岁。
事故中,最年长的遇难者为80岁。为了庆祝他的八十大寿,8位亲人陪同他前往泰国旅行,却在返回途中遭遇意外。该家族共有9人遇难,成为此次事故中最大的家庭悲剧之一。
而另外两名遇难的泰国乘客分别为45 岁的Jongluk Doungmanee和22岁的Sirithon Chaue。前者已在韩国一家工厂工作多年,刚刚从泰国探亲后返韩复工。后者即将大学毕业,此次是去韩国探望改嫁的母亲。
“Sirithon Chaue是一名泰籍华人,姓段,家住泰国清莱市眉岁县民养村。她是我朋友的同学。”在泰国旅居的彭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Sirithon Chaue就读于曼谷大学航空商务管理专业,原计划毕业后成为一名空乘人员。
▲泰籍华人Sirithon Chaue的老家民养村。图/受访者供图
彭超介绍,民养村村民大多数祖籍云南,祖辈于民国时期迁到缅甸。20世纪60年代,缅甸爆发内战,战火殃及之下,他们又被迫迁居泰国。泰北山区经济较为落后,“迁居到此的华人大多也没有很好的经济收入,平常就靠种蔬菜和茶叶为生。”
长期以来,泰国是亚洲地区重要的劳务输出国家,新加坡、日韩等地的高薪对泰国青壮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民养村也不例外,村子里的青壮年大多已纷纷走出泰北。
“泰国工资低,一个月工资往往只有八九千泰铢,去韩国可以拿到10万到15万泰铢。附近村子里20岁左右的女孩,十之有三都会跑去韩国、日本打工,挣了钱寄回家里盖房。”彭超说。
据彭超了解,Sirithon Chaue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其父母早已离婚,母亲此前在韩国务工,并嫁给一名韩国男性。
据泰国当地媒体报道,Sirithon Chaue在登机前用中文给母亲发了最后一条消息,“妈妈,我上飞机了。”
飞鸟撞击还是人为因素?
空难究竟为何发生,成为每个人都在追问的问题。
2024年12月29日,韩国航空铁路事故调查委员会已回收失事飞机上的两个“黑匣子”(飞行记录仪)。由于外形部分受损,“黑匣子”解读周期将会延长。
韩国国土交通部表示,如果“黑匣子”受损程度严重,就有可能需要交给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进行解读,在这种情况下,仅“黑匣子”解读工作就需要6个月以上。
韩国方面初步推测,此次空难是由飞机撞上鸟群引起。此前有消息称,飞机在降落过程中遭鸟群撞击,导致飞机右侧发动机起火。
事实上,飞鸟撞机并非个案。据国际民航组织统计,全球每年发生飞鸟撞机事件两万多起。国际航空联合会把鸟击列入A级航空灾难。
“飞鸟撞机往往发生在3000米以下空域,尤其是在飞机进跑道或者刚起飞时,此时飞机速度小高度低,留给飞行员操纵控制飞机的时间会相对缩短,危险性会大一些。因此,飞机在3000米以下高度飞行时都会打开着陆灯,用于刺激鸟类的视觉感官使其产生本能的躲避行为,以防止鸟击事件发生。”陈瑞说。
在过往的飞行经历中,陈瑞也曾多次遭遇鸟击情况。但在他看来,鸟击并不算是致命风险,“鸟击并不鲜见,很多时候没有明显感觉,往往落地后看到飞机上的痕迹才会意识到”。
陈瑞解释说,飞机最怕被鸟撞到的位置有两个:一是发动机,如果两个发动机同时被打熄火,就很危险,但这是非常极端的情况;另外一个是空速管,飞行员在天上无法真实感受飞机的真实飞行速度,全靠空速管提供数据。如果飞鸟堵塞空速管,飞行员就失去数据参考,特别考验其心理素质和操纵技术。
“鸟击导致飞机一台发动机失效都是小概率事件,更不用说两台发动机同时无法运转了。如何应对飞鸟撞机是民航飞行员的必考科目,有标准的操作流程。”王哲宇也表示。
他举例说,2009年全美航空1549号班机遭遇飞鸟撞击导致双发失效,最后迫降哈德逊河,这是航空史上极为罕见的事。
鸟击是否会导致起落架放不下来?在陈瑞看来,这是“极极极不可能”发生的事件。
波音737系列有一个前起落架和两个主起落架,每个起落架上两个轮子,总共六个轮子。与此同时,该飞机有三套独立的液压系统,负责操纵飞机的起落架、襟翼、方向舵等关键控制面。
“哪怕是三套液压系统全部失效,飞行员依然可以通过手动或者重力释放的方式放下起落架。历史上起落架放不出来基本都是机械卡阻,再大的鸟也不可能卡在起落架上导致放不出来,除非是鸵鸟。”陈瑞分析。
韩国官方公布的信息显示,失事客机于29日8时54分首次尝试降落务安机场未果,9时3分左右,飞机在没有打开起落架的情况下,以机身着陆,最终撞到机场围栏而爆炸起火。
从首次降落到紧急迫降,前后间隔不到十分钟,济州航空客机的迷之操作让业内人士无法理解。
“目前仍有许多问题需要解答。为什么飞机降落时速度这么快?为什么襟翼没有打开?为什么起落架没有放下?”航空专家、意大利空军学院前教师格雷戈里·阿莱吉(Gregory Alegi)发问道。
“客机复飞时就没有选择比较好的路线,它在进了跑道之后再度拉升,相当于180度掉头,非常急切就在跑道中间降落了,这种情况确实十分罕见。”王哲宇说,“飞机的起落架和襟翼都没有放,机长肯定是碰见了很紧急的情况,导致他完全没有时间去人工靠重力释放起落架。”
在陈瑞看来,事故背后并不排除人为因素存在。
“飞机在没有出现火情警报的情况下遭遇鸟击,并不算很紧急的状况,按理说应该盘旋等待,先处置起落架无法放出的故障,等评估可以安全落地之后再开始进近,但事故客机的飞行员并未盘旋处置故障。”陈瑞表示,“本次航班起飞时间为凌晨,飞到早上八九点才落地,飞行员疲劳值比较高。遭遇鸟击之后,飞行员是否在疲劳情况下出现了处置流程上的错忘漏,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文中陈瑞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