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的爱:当代中国育儿的希望与困惑》
[美] 关宜馨 著 毛超予 安孟竹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5-1
有太多声音在告诉妈妈该怎么做,
个体持续与不确定性作斗争
界面文化:母亲是这本书最重要的讨论对象,书中所写的养育付出或许可以被视作今天热议的“鸡娃”现象的先声,究竟什么才是好妈妈?你指出,母职本身构成了一种意识形态,各种公共话语使女性主动去扮演好妈妈的角色。
关宜馨:
有太多声音在告诉妈妈们该怎么做,我做了很多工作,去阅读国务院和教育部发布的通知、建议以及各种类型的政策文件,此外也包括育儿专家的建议,同辈群体的流行观点,像是孟母三迁这样的历史典故,我发现不论是在中国还是美国,这些大众话语都在制造一种迷思,即你的成功是个体积极努力的结果,但事实上,还有很多外部因素在塑造我们的责任感、我们的成功和失败。
以布迪厄为代表的社会学家提出了一种假设,认为社会阶层的区隔塑造了个体的观念和行动,简单来说就是“不知,却始终为之”,母亲被认为行动于一种“错误意识”(false consciousness)之下,这进一步掩盖了生育的压迫性环境。但我想指出的是,我所研究的这代家长,她们反而比我们认为的更加了解自己的社会处境,这是一种很不同的形象。
界面文化:这种社会处境是什么?个体是如何应对的?
关宜馨:
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你要努力为孩子创造各种条件,比如饮食起居、经济支持和学习资源,在竞争体制下时刻保持警惕,但同时也要与孩子保持良好的关系,开放地沟通,保护他们的快乐和纯真。个体时常会陷入矛盾,比如我在开篇写到陈佳玲的故事,她给女儿报了密集的课外班,但女儿最终因“压力太大”进入精神科治疗,她开始重新思考尊重孩子意见的重要性。
很多时候努力是徒劳的,在我研究的这代家长中,这种状况很普遍,现在或许更严重,这是当代育儿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你不得不与现实作斗争,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但她们仍然会去做,我在书中将这概括为一种努力的伦理(ethics of trying):努力不只是手段,也是结果,我们生活在一个无法掌控的世界,你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的努力。我读到过一则评论,那位读者应该就是我所写的那代青少年,如今长大成人,她说,她们这代人总是认为自己处在不确定性中,而父母完全不理解她们正在经历什么,读完这本书她意识到,父母这代人同样在与不确定性作斗争。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这并不是中国独有的,许多工业化和后工业化社会都是如此,我认为它反映了一个更普遍的人类境况。人们会批判说,母亲是一个被社会建构的身份,她们承受着如此多的负担和责任,但在我的报道人身上,我看到的是一种更普遍的愿望:想要体面地生活,而这意味着要尽力为你所关心的人做正确的事,换言之,“对得起孩子”。它不是关于确切的成功,只是关于尽你的全力,这是每个人都在试图去做的事情。
界面文化:你在书中写到,她们雄心勃勃又负担沉重,付出大量情感劳动。相比于流行话语中情绪化、喜怒无常的母亲形象,你认为这本书呈现了什么样的不同之处?
关宜馨:
我希望读者在看到那些社会性力量的同时,能够理解并同情这些作为母亲的女性。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告诉我们,情感既是一种反应方式,也是一种感知方式,在我看来,这些脆弱情绪并不是负面的、消极的。真正的问题在于社会对育儿职责的性别化,我在书中有写到一些反转的情境:母亲十分严厉,像是个任务主管,逼着孩子完成各项作业,而父亲则扮演了富有同情心的角色,陪孩子玩耍。这是不公平的,一个人能够去放松,另一个人则要担起责任,经历焦虑。新冠期间,有讨论指出女性学者的工作效率要远低于男性同行,因为当所有人都被困在家里,最后总是母亲要去关照生活中的那些微小琐事,即使她已经受过足够的高等教育,这是霍克希尔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所讲的双重负担,它仍然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