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末,让我们关注一个曾经热爱工作的职场人。
他的职业履历跟很多打工人一样,怀抱理想开启了职业生涯,凭借勤奋和努力,最终成为了一家世界顶尖公司里的顶尖从业者。他所选择的行业是眼下最有发展潜质的前沿学科——人工智能。他一直说自己找到了理想工作,喜欢自己所做的事,不过,他也有很多烦恼,和我们每个人一样,他背负着越来越沉重的工作压力,讨厌开会,讨厌竞争,受不了连轴转的加班,为绩效考核感到焦虑。2024年12月9日,他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终年41岁。
故事中最初打动我的是他曾经参加过的一个线上访谈。从那个访谈里看得出,他非常开朗、乐观,拥有很强的表达能力,但是,当主持人询问他「活着的意义」的时候,他犹豫了,最终只能回答,现在他不知道。
事实上,这是一个他曾经在自己的文章里反复讲述的话题,他曾经有答案,而且是明确的答案。他说如果自己能为人类教会机器理解语言的过程做出贡献,这就是他「活着的意义」。接受那次访谈时,人工智能进入了不断扩张的快车道,整个行业都呈现出蓬勃的朝气。但在那个访谈中,他自己却被问住了,失去了原本的答案——一个人付出了那么多去寻求的工作意义,是不是真的存在?
也许我们也可以花一点周末时间思考一下这个问题。答案也许有,也许没有,也许一直在变。我们可以花点时间,听听这个人的个人意见。
文|
查非
菲利克斯·希尔(Felix Hill)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工作——成为一名人工智能研究者。有次到访谈节目做嘉宾,主持人问他是否快乐,他笑着回答说,他应该算是「高于人类平均水平的快乐」,一个重要的理由,是他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有意义,每天与志同道合的伙伴共事,他们在为人类的未来进步而努力,这份付出也换来了丰厚的报酬。他说,他知道自己非常幸运,「我知道就算在我的朋友里,能实现这种理想的人也是凤毛麟角,所以,我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开心。」
希尔就职于Google DeepMind,这是全世界最强的人工智能研究和开发平台之一,他在这里工作了八年,担任资深研究专家,主要工作是领导团队研究语言与通用智能(General Intelligence)之间的相互作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活是这样的:
——早上睡到自然醒,通常他会赖床一小会儿,他喜欢白日梦的感觉,醒来后躺在床上畅想的那一小段时间,是他一天当中最喜欢的时刻之一;
——起床后,希尔会做一些运动,有时候到户外跑步,有时候去游泳,他喜欢晒早晨的太阳,然后吃早餐,去上班;
——上午10点后,开始工作。同事大多是来自牛津、剑桥的校友,大家有相似的理想,开会讨论常常激发灵感。每当他们的研究成果提升了机器性能,成就感带来喜悦,也直接体现在收入上,市场会用股价和公司估值给予他们的工作成果实时反馈,所以办公室里充满干劲。他们还专门设立了「周四不开会」的规矩,每周给自己一个放松的工作日;
——晚上回到家,他通常过得很懒散,有时候看电视,有时候为自己准备点好吃的。如果那一天的工作有成果,他还会在家里小小庆祝一下。临睡前他喜欢做瑜伽,但灵感常常突然出现,就算困得不行了,他还是会赶紧把它记下来。为了工作半夜爬起来干活,这种事没少发生,但是他觉得这很公平,毕竟,这是他喜欢的事业。
希尔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长大后会进入学术界,他希望用自己的知识为人类的进步做点贡献。出生在英国的他本科在牛津大学学习数学,后来在剑桥大学攻读语言学硕士学位、计算语言学博士学位。就是在剑桥的日子里,他开始对人工智能感兴趣,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特别是一个叫做杰米斯·哈萨比斯(Demis Hassabis)的朋友,他正是DeepMind创始人之一。
哈萨比斯喜欢玩游戏,他领导团队开发了一个结合深度神经网络和强化学习的围棋AI,叫做AlphaGo,用匿名账号在网上和人类下棋。希尔当时正着迷于认知语言学,试图让计算机理解语言。两个人每次的聊天都很开心,他们讨论如何用深度学习提升语言建模能力,人工神经网络如何应用于大规模文本数据上,还有当时刚刚在机器翻译领域被提出的注意力机制,他们总是畅想这些当时的新兴技术将对未来的世界有怎样的影响。
2016年3月,AlphaGo战胜世界冠军、韩国职业棋手李世石九段,这是人工智能第一次战胜围棋职业九段棋手,也让更多人意识到一种革新技术的崛起。两个月后,希尔入职DeepMind,正式成为一名人工智能研究者。
2016年,AlphaGo战胜李世石
图源视觉中国
他相信人工智能需要的是创意性工作,跟写作、电影、音乐一样,都是「基于灵感的创作」。他的确在工作中实现了创作——他对自然语言处理有很多预言式的构想,早在近十年前就提出了「语法不重要」(Syntax isn’t a thing),很早就预判神经网络将在语言学中带来的革命,他还参与创建了自然语言处理领域的评估基准,从而促进不同AI模型向更深入的复杂理解不断发展。这都是他对AI行业的贡献。
他开始了一种极其理想的工作状态, 「每天和自己的超级英雄一起工作,和科学偶像成为同事,也成为朋友,上班就像活在梦里一样」。不需要任何公司制度约束他,他自己会主动熬夜、加班、连轴转地赶进度,他从没抱怨过高强度的工作节奏,即便在休假时间,他都会想起没写完的代码。
在这份工作中,他结识了世界各地的朋友,还交了女朋友,结了婚,他对生活有很多期望,想跟妻子去更多地方旅行,还想成为父亲,陪孩子玩耍,照顾自己的父母安度晚年。他说过,工作给了他一种「生命的意义感」。
人工智能在AlphaGo战胜人类棋手之后开始了波动式的发展,有过高峰,也经历过低谷,最终在希尔所从事的自然语言处理领域实现了突破,尤其是随着OpenAI和ChatGPT的热潮,似乎一夜之间,所有人开始迷上了人工智能,关于AI的一切都像是坐上了火箭,由于DeepMind在大语言模型领域的深入研究,希尔的工作也跟着出了名,找他演讲的地方变多了,出去聚会围在他身边找他聊天的人也变多了,希尔渐渐注意到「理想工作」的另一面。
在大部分公司里,科研人员通常不会对公司的收益产生巨大的影响,所以技术专家在公司相对边缘,可以享有自己的研究空间和自由。但是,人工智能将研究者推到了市场的聚光灯下。任何AI领域的性能提升,都与公司估值、股票价格直接挂钩,研究者发表在论文里的技术细节可能立刻带来市场数十亿美元的波动,这给了希尔意想不到的压力。
一开始,他还能开玩笑,说自己体会到了「一夜暴富的明星的困境」,怪不得一炮而红的歌手在挣了钱之后会酗酒、离婚、一蹶不振,最终精神崩溃。后来,工作一点点蚕食掉他的乐观。
最初被侵蚀的是日常工作,他感到压抑,不再能自由地和同行聊天,因为任何泄漏的信息都可能意味着残酷的竞争。他逐渐不能自由发表研究结果,一旦公开自己的研究细节,有可能被竞争对手利用;后来,希尔发现自己连发论文也要小心翼翼,经历层层把关,反复确保不会对公司盈利造成威胁。
他原本有一种乐观,相信人类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会推动进步,会纠正错误,但是近年来他发现,人类的决定好像不一定会进步,人还是会犯错,还是会执迷不悟。
这种绝望感在行业快速发展的时候尤为突出。他越来越清晰地看出来,他所追求的技术进步可能是一种幻觉。商业成功如同战争,渴望的是尽早攻城掠地,实现占领、统治,而不是优化、调试和纠错。他所渴望的创新并不那么重要,规模才是最大的目标。
他意识到自己不仅感受到了压抑,还有越来越强烈的焦虑、愤怒和恐惧。「我的职业给我一种『如果不前进就会溺死』的感觉,好像工作变成了一件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一个人必须成功、必须前进、必须赢才能活下去。」他说。
为此他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做《2000亿权重的重负》。在那篇文章里,他依然将人工智能定义为理想工作,是「美好、充实、充满潜力、未来有助于解决人类诸多重大问题的事业」,但这个行业让人压力很大。
「现在从事AI研究的感觉,就像在参与一场战争。众所周知,从希特勒到达奇·舒尔茨(注:Dutch Schulz,美国黑帮),战争带来的恶果多到数不清……当然,这并不是将AI研究等同于现实中的战争,但根据我自己的亲身经历,这种类比的确存在相似之处。」希尔这样写道,「几家大公司竞相开发最大、最强的大语言模型,这一事实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压力——无论你在为哪家公司工作,这种高压状态都无法逃脱。」
人工智能突飞猛进的这几年,希尔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总是精神紧绷。他在上大学的时候确诊过抑郁症,但在药物和周围人的帮助下实现了康复,所以他早就学会了管理情绪和缓解压力的方法,他的自律也帮助他在十年间未复发。他养成了很好的生活习惯,每天坚持运动,保证日晒时间,还专门研究了瑜伽和冥想的技巧。他懂得沟通的重要性,遇到困难懂得和朋友诉说求助。但是这些常见的缓解方法显然不足以应对AI领域的工作高压,他的焦虑和压力依然在膨胀。
图源电影《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行业越是火热,工作里越是有开不完的会、一轮接一轮的路演,看上去永无止境的工作汇报。希尔害怕看到日程表,每个会议都会在表格里显示为一个点,而日程表里的点总是密密麻麻。他把排满线下会议的工作日叫做有缝隙的窒息,因为从一个会议室赶去另一个会议室的中途,推开门的瞬间他还能喘口气;他最害怕那种排满了线上会议的工作日,那时候他感觉像是被锁死在自己的工位上,无缝连接的窒息。
希尔开始用「无法逃离」来形容自己所钟爱的职业。他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本来想谈论一下足球、80年代音乐或者电影,但当人们发现他是一个来自DeepMind的研究员后,找他聊的主题全都是人工智能。他开始规定自己不再看新闻,避免在工作之外的时间跟人谈论AI,但他发现自己逃不出去,不管是看球赛、听音乐、追电视剧集,广告里也避不开人工智能。
「我想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催促着我应该把事做得更好。」希尔说,在这个环境里,他也开始有了野心,渴望成功,渴望更高的工作效率,渴望完成更大的工作。他开始寻求更强效的方法,让自己摆脱压力。「我开始着迷于硅谷的那些特效药传说,希望用药物降低焦虑、提升专注力……我开始服用埃隆·马斯克选择的药物。」
这是一种精神类处方药,但希尔模仿这个行业里很多人的做法,未经医生指导私自服药。他在短时间服用过量,一周后他就开始出现急性症状,随后不得不送医住院治疗。就在他住院期间,他的母亲去世了。
出院后,他开始筹备写一封信。这封信从他所感受到的痛苦讲起,他讲述了自己的个人经历,如何对语言学产生兴趣,找到理想工作是多么兴奋,和团队合作多么开心。写到中间,他的讲述开始变得分裂,一方面他说自己依然热爱工作,另一方面他坦承自己在工作中变了样,他变得刻薄、好斗、满脑子只想着成功,上一秒还和家人和睦生活,下一秒就跟家人决裂,和妻子离婚,他曾是一个拥有很多朋友的人,但如今都已经不再联络。
就在希尔筹备这封信的过程中,人工智能正经历着荣耀时刻。2024年10月,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了两位人工智能专家——美国科学家约翰·霍普菲尔德(John Hopfield)和加拿大科学家杰弗里·辛顿(Geoffrey Hinton)——以表彰他们使用人工神经网络进行机器学习的基础性发现和发明,而DeepMind的两位同事——哈萨比斯和同事约翰·江珀(John Jumper)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因为他们使用人工智能模型AlphaFold成功预测了几乎所有已知蛋白质的结构,用AI一举解决了生命科学领域曾经看似遥不可及的问题。
那段时间,希尔还会在网上跟人讨论一下诺奖,新闻话题的跟帖讨论中,很多人都在赞叹人工智能多么了不起,希尔在评论里表达了自己不那么赞同,很快淹没在更多否定他的跟帖里。他不再参与讨论,其实,与他的反对一同被淹没的还有更多人的不属于赞美的声音——许多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都公开表达过对这个行业的担忧,包括哈萨比斯和辛顿在内的许多人都联名签署公开信,警告人工智能的发展存在风险,反对人工智能技术的不当扩张,呼吁更多人关注技术革命背后的危机。这些公开信后面的署名栏越来越长,但它们几乎只能在刚发布的时候得到一点点关注,很快就会消失在无限扩张的网络信息海洋中。
两个月后,希尔的消息作为人工智能的相关新闻最后一次出现在了互联网的信息流里——2024年12月9日,DeepMind高级研究员希尔自杀离世,终年41岁。
在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封信里,他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绝不是因为我的职业工作压力」,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仍相信,「我的职业生涯,我所做的研究,给予我的只有难以置信的快乐」。他说压力不是工作带来的,是他自己脑中的想法,「总觉得必须成功、必须前进、必须要做得更好」,为对抗这种压力,他在没有医生指导下擅自服用药物,这严重影响了他的神经健康。他选择了错误的方式对抗他的焦虑,这是一种「自私的解决办法」,但希望自己的经历能帮助其他同样处境的人。
希尔的葬礼在网络上实时直播。人工智能领域许多熟悉他的同事和朋友写了怀念他的文章,哈萨比斯也发了一条推文。很多人看到了他留下的信,在希尔离世的讨论区,人们开始讲起各自在工作中的焦虑、高压与无助,他们讲到了同一种无力感——没有阴谋、没有职场霸凌、不涉及裁员,也没有财务危机,一个活在理想工作里的好人依然有可能走上末路,这就是希尔的故事。
直到他离开后,很多人才注意到,每天不停跳出来的新消息里埋藏着他的求助,有两个人在缅怀文章中表达了自己的懊悔,其中一个人翻看聊天记录发现,希尔曾在离世一个月前找他谈论一个未来工作构想,而另一个人发现她收到了希尔发来的一篇文章,他说他把自己对于AI领域的想法写了下来,希望听听她的意见。但他们当时忙于焦头烂额的工作,都没有回复希尔。
那篇淹没在信息流里的文章就是希尔在2024年10月发表的《2000亿权重的重负》,他也把这篇文章发布在了网上,发帖时他这样写道:
「你从事AI领域的工作吗?你是否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压力?你曾患过心理疾病吗?请阅读我的个人经历,这里记录了我是如何应对这些困难的。」
这是希尔在互联网世界里自己发布的最后一条讯息。那时候他刚出院,病情得到了缓解,他想通过书写自己的经历,帮助其他人走出同样的困境。只不过,这是一条迄今只有三十几条评论的帖子。
希尔并不厌世。人生的前半场,他有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爱好广泛,喜欢游泳,喜欢户外运动,他说过他非常期望能去参加奥林匹克铁人三项。他曾笑着描述了生活里最让他开心的两个时刻。一个是早上去游泳的时候,下水之前他知道水有些凉,他总要深吸一口气才有勇气跳下去,等到游完上岸的那一刻,感觉自己浑身是劲,他会很有成就感。另一个时刻就是下班回家,尤其是当天工作取得进步时,他会奖励自己吃点好吃的,窝在沙发里看足球比赛。他说,这些瞬间让他感觉自己「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