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揭开真相后,医护们纷纷感慨幸亏当时一直很耐心,让故事最后有了一个美满的结局。
作者 | 罗震中
来源 | “医学界”微信号
我是一个ICU医生。
有一天,鲍医生跟家属谈完话回来,筋疲力尽地摸摸下巴,好像它快要掉下来了一样,对我长叹一声:“主任,这6床,真是史上最作的病人!又来了一堆子女!谈完了不算,一定又要进来看看。”
正在电脑前打医嘱的赵医生马上点头:“前天值班就是这个样子,一遍一遍有亲戚按门铃来问病情,他家的人真是多!”
接着就看见,董家的老大,带着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批一批进来在老董床前站立片刻。
6床老董,是个85岁的老爷子,2天前搓麻将的时候,一头栽倒,脑溢血。脑内的出血量非常大,根本没有机会手术,很快进入深昏迷状态,靠呼吸机和升压药维持生命。
他的病情在ICU医生看来,简单到极点,也确定到极点:瞳孔已经散大,自主呼吸消失,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通常,这样的病人,家属的接受程度会很好,病人已享高寿,治疗过程没有感知痛苦,病情又已经既成事实,一般家庭都会很快接受现实,结束治疗,准备老人的后事。
董家子女却好像面临很多压力一样,立刻提出来要求上海华山医院的教授会诊,看看还有没有一线存活的可能。我的感觉,不是不疑惑的,因为董家的老大和老二,知书达理,完全已经了解病情的来龙去脉,温文客气,没有不信任医生的感觉。
既然董家强烈要求,我们就请了国内顶级脑外科专家来会诊。专家会诊给出的结论简单而肯定:病人没有存活的可能。明智的家属,应该尽早停止维生的机器,让老人好好离开人世。
董家的老大和老二,频频点头,接受专家的建议。但是旋即,又带了一堆子侄来看老董。
董家的子侄都是扶老携幼来一大家子。一会儿北京的夫妻俩,一会儿是广州的一家三口,明天又是加拿大特意回国的全家带着小孙子。
这些亲属都远道而来,很明显得风尘仆仆,面容憔悴,估计飞机下来连梳洗都没有来得及。还有从南半球回来,冬衣都未及藏好的。病人的状态的确时日不久,ICU的医生和护士,不断地通融,放远道而来的亲属进来探视一下。
老董家的老大,总是点头哈腰,谦逊万分地请护士通融一下,以免工作时间不断地打扰护士和执勤的阿姨,会引起工作人员的不满。老董那些远道而来的亲属,在探视完之后,会再三再四地问床位的主管医生,问病情,问预后,问到自己失望地叹息为止。谈得我们几个医生,都觉得口干舌燥,耐性耗尽。
一个星期没到,家属再次提出会诊,并且,一位“学医的女儿”借了CT片,电邮到广州,自己的导师处寻求帮助。
这真是一种让管床医生抓狂的状态。每天的探视时间,不同的家属谈话重复几乎一模一样的问询。而且每天“远道而来”的亲属,不断要求“破例”探视一下,也让人烦不胜烦。
监护室门口的秩序,维护起来不是容易的事,这一家要求了探视,其他家属也常会效仿,会置疑这个病人是不是特殊人物,特殊待遇。频频的问询病情,会打断医生的工作,在繁忙的ICU,真是让人头大的状态。
鲍医生说老董是“史上最ZUO”病人,大家都非常认同。
一个星期,监护室门口人来人往,嘤嘤嗡嗡,最多的就是董家的“亲戚”。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啊?!在医患关系紧张的现状下,这种家庭人员众多,家属又反常地不接受病情的病人,监护室的医生,早就很谨慎地把他认定为“需要谨慎对待的特殊病人”。
几个高年资医生轮番上阵,一轮一轮很谨慎地谈话,告知,签字。老董的儿子都礼貌地接受。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出了口“这么多人,真的是老董的子女吗?”
老董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不说话,沉默地表示认可。那个“学医的女儿”开了口: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家境富裕,一生行善积德,收养了很多穷孩子,供他们上学读书,所有的这些男男女女,都是幼年时受他恩惠的苦孩子。
老董的大儿子无可奈何地说:“由他养大的孩子,都对他很亲,都象他亲生的子女,所以,弟兄两个根本不敢擅自作主张,放弃治疗。要等他“所有的孩子”都来了,见见他,再做主张。”
年纪比董家老大更年长一些的高大壮年人说:我是老大,老爸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就不能让他再吃苦下去,我来做主,我们兄弟姐妹明天一起给他过85岁的寿辰,过完,就一起送他去天国享福了。
这个老大是从加拿大回来,抱着自己小孙子一起,带着自己的全家,天天在监护室门口逗留很久,似乎只是为了离老董的病床近一点。
男男女女或沉默,或点头。
这真是一个让人震惊的真相!
立刻,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原谅了这一个星期来烦不胜烦的谈话和探视,立刻,不再有人视这一家子为“需要谨慎对待的特殊病人”。令人敬仰的善行,让人无法割舍的养育之恩,是一切的解释和理由。明白了一切,也就理解了“史上最作”的一家人。
我们的ICU在角落里有一个单独的房间,用类似家里的那种杏色的墙纸,用碎花的被褥和皮沙发。用接近日光的照明。装修看上去略似家里的一个房间。家庭式的布置,单独的通道,允许家属陪伴。不,这并不是一个VIP房间,也不是为了收住隔离病人。这是一个功能化的区域。
如果家属放弃了有创的抢救,又不能回家,可以让已经接近衰竭状态的病人死在那里。允许家属陪伴死亡,允许在病房内用一种比较接近生活的方式等待病人的死亡。
老董的85岁生日,就是在那里过的,他的十几个儿女,拿着香槟色的玫瑰,围着他,祝他生日快乐。然后,停止所有治疗,陪伴到他离开的最后一刻。
心电监护转为一直线的时候,并没有人嚎啕大哭,那种悲戚和感念,感恩和铭记,浓重地弥漫在花香中。
第二天,老董的“学医的女儿”来为他办理死亡证明,再三再四感谢医生。
一个多星期来谈得差点崩溃的几个医生坐在一起长叹:还好,我们一直很耐心很耐心,一直适度地在通融,而且创造了条件,让老董走得圆满,不然,再好的医疗措施,都会让家属感觉有缺憾,也会在真相大白时鄙视自己一下!
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们有幸目送他最后一程,过程温馨而圆满。
医疗,不应该只是:机器,药物,护理,治疗,流程,规定……
缺了理解和关怀,缺了温暖的人情味,就无法达到接近“完美”的那个目标。
这是我发了克利夫兰诊所那个小视频后,自己的感慨,借一个真实的小故事,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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