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何先生”是我们小镇上人对他的尊称。其他地方的人,都说他是疯子。
他大约四十多岁,身材魁梧,目测一米八,常年风吹日晒,小麦肤色,四四方方国字脸,后来有点发福。他喜欢一个人慢悠悠的晃荡在小镇的街道上,穿件白色粘满污渍的衬衫,一手拿着一个圆形的木头,代表【日】,一手拿着弯月形的木头,代表【月】。这对日月神器被一根麻绳拴在两头,挂在肩上,已经被手磨的发亮了。他走起路来手臂甩开的幅度很大,嘴里还很大声的念叨着听不懂的“道法”,一字一顿的说出来,每个字都说的浑厚,掷地有声,表情倒是很像发怒时候的包青天,眼睛瞪的你发慌,面部肌肉都在抖动,口水沫子横飞。但迎面看到你立马转晴,露出整齐的大白牙,眼睛眯成一条缝,点头示意:你好啊~
只是他几乎不主动打招呼,更不会说你好。
听大人们说,他是疯子。小孩子之间也都用疯子称呼他,也不敢和他说话。若是街上碰到了也唯恐避之不及。
我很好奇,他家在哪里,他为什么疯了,他身上的那件白村衫,是不是几个月不换洗,他家里人会给他钱花吗?
大人们告诉我:他曾经特别努力的考上了北京的某著名大学,但因别人送礼给某单位某人,动了手脚,最后被录取的却不是他,是别人。据说他得知真相以后,接受不了事实,就“疯了”。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手拿日月神器,四处晃荡,痴言疯语,就像活佛济公。
听了这个原因,我心里对他倒是多了一份敬意。那个年代,能考上大学多么不容易?却被人冒名顶替,在即将走上人生坦途的时候,突然跌落低谷,却又无能为力。我叹息未来的某个重要科学家,就这样没了,至少小时候我是这样想的,他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就是传说中的科学家那样厉害的人物。
我一直怀疑他是装疯的。
第一次怀疑,是初中的时候。我看到他和老师身怀六甲的老婆走在一起,聊着家常,走着正常的步伐,说话时的表情,和往日不同,非常平静,静如止水。我正纳闷,师母和他认识吗?为什么会一起去学校?路过她们身边才发现,他手上提了满满的购物袋,他也只不过像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一样聊着可有可无的话题打破被尴尬,让莫名其妙的被莫名其妙人帮助的孕妇,减少些不自在。
后来,我还看到过他帮老奶奶扛红薯藤,扛猪草,扛柴火。每次在去学校的班车上碰到他,他都是站着,把座位让给别人。我坐车去读书,那他去县城干嘛?我问我妈,我妈说我哪知道呢,可能镇上的司机从来不收他车费,反正不要钱,没事就去玩儿喽~
高考结束后的一个晚上,我和姐姐,还有姐姐的同学,一起去小吃街,迎面碰到他,正大声的说着胡话,手还在半空中比划着什么,肩上背着他的日月神器。我和姐姐非常兴奋,有种异乡见老乡的感觉,赶忙上去打招呼,他也停了下来,笑嘻嘻的说:“你好你好啊!”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说话。我并没觉得有何不妥。然而同行的人却耻笑我们俩:“你俩也是神经了吧,看见一个疯子这么兴奋,还打招呼”。
我很生气,说他不是疯子,搬出了很多我见过,听说过关于他的事,可怎么也辩解不了。突然的很失落,凭什么县城里人都这样看待他,打个招呼怎么的,他就那么遭嫌弃?
后来在公交站牌上,看到他张贴自己写的“道法”,虽看不懂具体含义,但也大致明白,他在努力宣传这世间缺乏的那一点点东西,公平,大爱,慈悲,心中有道,世间有法。
或许这就是他来县城的目的吧。我不由得感慨,他若是愿意回归正常,或许,他也可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上了大学,几乎三四年都没见过他,我时常在想,他现在是不是还穿着白衬衫在街头唾沫横飞,还是又在那里帮人扛东西,又或者,在班车上给人让座吧。说来也巧,我居然在等班车的地方碰到他了。
那天我遇到芳同学,她送我去车站顺便聊聊天,叙叙旧。我问她,你怎么还没找对象呢?她笑笑说不急,可小镇毕业了的女孩们似乎都逃不掉催婚这一茬,她也是。刚好何先生穿着白衬衫沿街说道,走到我们面前,他突然停下来,问我们是不是等车,准备去哪里,工作是否顺利,像是分别很久的老朋友,突然见面的寒暄。
我很意外,他还记得我们。更意外,他主动提出给我们测字。
“现在正好国庆放假,要不我就测个国庆的庆字吧” 芳同学大概和我一样,抱着好奇的心态,想验证一下传说中何先生测字准如神是不是真的。
我已经不记得他怎么解释这个“庆”字的含义,只记得最后一句总结:芳同学不久将来就会有对象,而且年后就会结婚。
我们俩听了这话,相视一笑,怎么可能?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年后也就几个月的时间,怎么也不可能结婚了。不过我还是想测一测,毕竟他平日测字要收费的呀。
我思索了一会,实在想不出什么字,就指了指对面的门店招牌:“诺,就那上面的那个字吧”
真不记得那是什么字,也不记得他怎么把一个字拆开一笔一划的解释来听。总结的大概意思是:耐心等待,也会在不久遇到那个他,只是含含糊糊的暗示我,生活工作爱情路都不会特别顺心。
最后他特地嘱咐我:“小姑娘,凡事自己要想的开,适当放下包袱,要多宽慰自己。”
我连忙点头,和芳同学,何先生挥手告别。后来我经常想他的那些暗示,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来我心事重重,大概我确实不能好好处理自己的心理创伤吧,总是把最无所谓,最阳光的一面给别人看。可有些时候憋也憋不住,他一眼就能看透了。
后来的五一节,姐姐不回家,为了不让爸妈失落,我一个人回去了,走的时候刚上车坐定,就看见他也上来了。我连忙和他打招呼,他见我便坐到了我后面的空位和我聊了起来。问了我近况,哪里上班,他说我看起来状态不好,到也没问原因。后面的小女孩很好奇我为什么和他聊这么多,我告诉她:“这位何先生曾给我测过字呢。”
她一下子放松了警惕,“哦,是何先生啊,那可否帮我也解一解?”
何先生自然不会拒绝,不过看她一个学生,也没问测什么字,开门见山就问:“快考大学了吧?”
“是的,可是成绩不好,但我还是想上个好大学。”
女孩说了自己的困惑:她认为艺术生更容易上个本科,想学美术。可她父母不同意。
她问道:“你说,我考艺术这条路行不行的通?
我正等待他做预测的时候,他反问了女孩,
“你真的喜欢美术吗?还是无奈之举?我不会告诉你,你走这条路行不行的通,我也没有本事凭空预测别人的命运。未来的路是你自己走,怎么决定不是看预测,不是和父母争执,而是问自己。”
那一天我觉得他就是个正常的心理咨询师。告诉小女孩如何处理父母关系,如何面对人生重大选择。小女孩也陷入沉思,她似乎明白自己,把重心放在父母反对自己学艺术上是毫无意义的。
又一年十一,又是我一个人,履行放假回家看爸妈的义务。我妈坚持送我去坐车的时候,我想起了芳同学。
芳同学真的在那年年底找了男朋友,年中便仓促结了婚。如果她没结婚,也许那天送我的还有她,何先生怎么说的那么准?我和我妈各自揣着各自的心事,我们都不说话,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每次离家前心里都有块大石头沉沉的压着我,让我没办法假装很轻松的样子和她分别。
巧遇总是在等车的地方。我又遇到何先生了。
我妈比我还兴奋,她想啥我还不知道?果然她抢先一步打了招呼,连个寒暄都没有便要他帮忙测字。
何先生说好,问我要测什么字,测什么。
我心想啊,千万别测【婚姻】二字,也别测什么姻缘了,我不想知道这些,更不想让我妈知道这些。
哪知我妈又抢先一步:“就测婚姻的婚吧。”
我能说什么?真是当头一棒的感觉。
那天我脑袋里满满都是国庆节爸妈辛苦劳作的画面,租住的老房子,和租来的别人家的田地,隔壁老太太的菜园子,被爸妈利用起来的旧水井。这完全不是我想给他们的生活。而远在另一个城市,w给我的所谓的承诺,也只不过是飘渺的晨雾,等他遇到更温暖的太阳,就会蒸发到半空中去,我这种踏实到土地里的女孩子,只有在他预冷受挫的时候,才会想起土地才是让他安心的。
“这婚字,左边一女字旁,闺房有女待嫁。
右边有一氏字在上,说明小女已经有在谈的男朋友了。只是你可能还不知道罢了。
下面一个日字,说明结婚指日可待。”
听完他的解释,我赶紧掏了五块钱硬塞给他结束了我妈的追问,这是他收费测字的价格。上车前我习惯性对他说了句:“谢谢!”。
他说的怎么那么巧合呢?平日里和妈妈辩解的话语一下子就被拆穿了,我确实如他预测的那样。不过回去以后可就没什么指日可待了,回去以后,就没有了以后了,回去以后,我删除了w所有的联系方式。懂得放下,才有将来。多宽慰自己,不也是他嘱咐我的嘛。
听妈说,当年疯了的还有个人,他和女朋友商量好,女友高考写他的名字,他写女友的名字,这样他就能帮女友考上好大学,然后他再复读一年去找她。最后女孩真的被名牌大学录取了,然而男孩子高考前得知,女孩在大学有了新男友,麻雀借他的力,飞上枝头当了凤凰。他气疯了。准确说是变成傻子了。再也无法考上好大学了。
我问我妈,那当年何先生,为什么不去重考?她说,当年他是真的疯了。后来被治疗一段时间稍微好些了,但也就你看到的那个样子喽。
原来他不是装的。
那次说谢谢以后,就再也没有巧遇何先生了。听在家读书的小侄子说,镇上有家人的贵重东西丢了,人家诬告他,警察也懒得去查,他就成了替罪羊,他就这样消失了。
前阵子,他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小镇重新修了条路,以后我也不会去那里等车了,也不会巧遇这个料事如神的疯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