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吃货，我为什么不喜欢《喜欢·你》

    文 | 戈弓长

编 | 章三

既然影片以美食为卖点，笔者想先列举几部耳熟能详的美食电影，稍微谈谈美食电影作为一种电影类型，它应该是什么样的。饮食在电影中不仅作为一种美妙的视觉奇观，而且“吃什么，你就是什么人”，它还负载着文化传统、价值观念。优秀的美食电影首先要能将美食的文化含义发掘出来。

李安导演游走在东西方之间，深谙“食文化”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其“家庭三部曲”中，《推手》主要场景发生地就在厨房，一边是初到美国的老朱吃米饭炒菜，一边是洋媳妇吃蔬菜沙拉和谷物，两相默坐。不过争执对立过后，老朱给媳妇送上一壶功夫茶，媳妇也在老朱走后用春卷招待女友。中与西，传统和现代，不断冲突融合，如推手般你来我往。

“家庭三部曲”海报

《喜宴》以片名提示中国人的饮食更是一种维系族群，强化归属感的集体仪式。影片讲述“认同”，既是中国父母要接受儿子的特殊性取向，也是海外华人依靠喜宴获得家族认同和文化身份的归属。华人电影《喜福会》中，中国元素首先就体现为饮食文化。这个电影反映晚清到当代，中国到美国的三代女性的命运。影片开头就是在美的三对华人母女，为要去中国找寻亲人的伙伴饯行，访亲寻根之旅即从吃一整条豉油蒸鱼开始。

相比前两部只是运用了美食的文化内涵，三部曲的终章《饮食男女》则把饮食提到主题和贯穿性线索的首要位置，堪称美食类型电影的典范。片中的父亲老朱是中国家长的代表，他每周都做一桌盛宴，这是维系家庭感情的方式，也是父权威严，中国文化传统和伦理道德规范的体现。餐桌上，要等老朱落座，三个女儿方能动筷。但在西方现代个人本位的价值观冲击下，中国传统家族观念逐渐式微。家宴次次丰盛，但女儿们兴味索然。五次家宴后，女儿接连离家，去追逐个人爱情。就连老朱也娶了个年轻的女人，搬离了老宅。

李安就像是个中国儿子，对父亲，对传统既顺从依恋又反思反叛。他把中国人的人情世故——台面上的饮食和台面下的男女说透了。最后，貌似最自由开放的二女儿选择留在老宅里，她继承父亲手艺，为父亲奉上一碗药膳鸡汤。家庭观念、文化传统依然延续。

李安

李安电影里，饮食象征着深广的中国传统文化和伦理。中国人的吃是公共性的，可以高扬出来，但谈情谈性只能私下。《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欲和性欲都是人绝难苛责的本性本欲。西方基督教传统则更加保守，在其宣讲中贪食和淫欲都令人堕落，位列“七宗罪”。于是西方电影中饮食直接代表着快乐，自由，爱欲和人性，成为一种冲破宗教禁锢，制度规约，追寻天性的力量。

1987年丹麦电影《芭贝特的盛宴》中，法国女大厨芭贝特在大革命后落难到丹麦乡间。此地民风压抑守旧，芭贝特多年照顾一对将生命献给上帝的清教徒姐妹。姐妹和一切世俗享乐绝缘，顿顿只吃白煮鱼干和面包糊。一日芭贝特获得一笔横财，她从法国采购来顶级食材，给村民奉上一桌法式大餐。宴会上，村民把所有禁欲的教条统统被抛到了脑后，重获所爱。饮食救赎的不仅是味蕾，还是干涸的心灵。

中国讲“药食同源”，西方也有不少饮食被赋予神奇的效力。最早由墨西哥印第安人发现的巧克力就被认为有催情效果。电影中特殊的饮食直接象征爱欲。2000年著名影片《浓情巧克力》中，有印第安血统的女性薇安和女儿来到一个死气沉沉的小镇，在这被古板的伯爵和教士统御的地方，她用印第安陶盘了解客人内心真实渴望，给他们特制的巧克力，唤醒了人们生命的激情。最终和约翰尼·德普饰演的吉卜赛男人相爱，定居在镇上。

1992年的墨西哥电影《巧克力情人》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风格将美食的催情效力具象呈现。片中女主人公蒂塔因为家族传统不能和爱人结合，她将无限爱意注入了一道“玫瑰花鹌鹑”，二姐吃过后欲火焚身，裸身狂奔，最后跳上革命军领袖的马和他私奔。另有一部著名电影《香料共和国》。影片表现希土战争中受排挤的土耳其希腊族。事实上长期混居的不同民族，他们的饮食早就十分相似，难分彼此。饮食在片中已经不止是冲破一时一地的陋俗和陈规，而是“食同味，情同心”，希望食物能冲破500多年来的民族对立。

《浓情巧克力》海报

上述几个影片都是女性主角，或许因为美食和美色总相连，女性也被认为喜欢烹饪和享用美食。在基督教中，是夏娃给亚当送去善恶树的果实。于是美食电影就有了又一个关键主题——女性主义倾向，女性借由美食摆脱男权社会的规约，追寻女性自己的生命意义。

2009年美国电影《朱莉与朱莉娅》中，1949年，生活乏味的驻法外交官夫人茱莉亚找到了真正的喜好——美食。她冲破困难在异国学会法餐烹饪，并写下食谱。现代女性朱莉按食谱做菜上传博客，收获了自信和快乐。影片类似《时时刻刻》但却是光明积极的版本，不同时空的女性通过一本食谱，通过美食心灵相接。

2010年由真人自传改编的《美食，祈祷和恋爱》中女主人公事业成功，婚姻美满，是外人眼中的幸福女人。但她却感到这一切并非真实渴望，于是结束了婚姻，踏上长达一年的自我发现之旅。不少人认为影片滥俗，都是些畅销小说般的心灵鸡汤、小资情调、疗愈旅行、女性励志的元素。不过抛开那些中产者的无病呻吟，这的确也是一种温柔细腻的现代女性独立宣言。

美国本土饮食乏善可陈，法国是西方的美食国度，美国人崇尚法餐。2006的好莱坞电影《料理鼠王》借法国菜表现的是“美国梦”，讲述小老鼠实现大厨梦的故事。于是美食电影具有又一种意义——励志性。主人公能通过饮食征服味蕾，征服心灵，证明美食的尊严和自我的价值。“美国梦”许诺每个人都能依靠勤奋和努力而非外在因素，去实现个人理想。这在《料理鼠王》里是“人人皆可烹饪”式的机会均等。

影片虽是幽默的动画，却细致展现了法餐后厨的分工，以及食物的制作过程。看过电影的人都会对主厨，二厨，调味师，面点师等设置有所了解，对法国饮食文化，包括星级评定等略知一二。片中征服吸血鬼般阴鸷刻薄美食评论家的那道“普罗旺斯炖菜”，只因为做出他了记忆里母亲的味道。

《料理鼠王》海报

比起法国大餐的丰富奢华，日本美食电影则向往淳朴，饮食同样联系着情感，同时表露日本文化中对清淡隽永之美的追求。小津安二郎的名作《秋刀鱼之味》和《茶泡饭之味》都以日本家常饮食比喻琐碎平凡，又五味俱全的家庭情感，人生况味。2008年是枝裕和的《横山家之味》依旧是此类日式家庭剧。每到长子纯平的忌日，横山家成员就聚集起来，分工合作，制作出一道纯平生前喜欢的“玉米天妇罗”。食物平凡无奇，然而烹饪的和品尝分享的是难以言喻的家族记忆。

2006年日本电影《海鸥食堂》里，日本中年女性来到芬兰海边开了一家朴素的食堂。坚持用儿时父亲给她做的日本饭团招待客人。这道再简单不过的日本传统料理却征服了异邦人的胃和心，成为沟通彼此的桥梁。食物的质朴纯粹还渲染着一种清新淡然的生活情怀，纾解身心。

2015年的《小森林》是日本“美食治愈”电影的翘楚，片中女主人公离开城市的喧嚣浮躁，在自然和乡野中返璞归真。她品味粗茶淡饭中的朴实恬淡，四季流转。摆脱了城市的异化，获得了身心的自由。日本文化内敛，如日剧《孤独的美食家》，享用美食是现代人独自怀揣一份孤独中的心灵自由。日本美食电影总在表现平凡之中见真味，美食是对所有人都平等的味觉体验。《深夜食堂》里一间迎来夜色，送走晨曦的晚间食堂，抚慰着都市边缘人的心怀。

《深夜食堂》剧照

本年度的国产电影《喜欢·你》，以美食为卖点。前文提及的——饮食，女性，爱情，励志，魔幻等惯有元素一个不缺，甚至囊括了“神秘民族”元素——长着周冬雨面孔的女主角，不知道从哪继承了吉卜赛人“传女不传男”的美食秘方。但仔细追究却全然不符合美食电影的类型要求，徒有元素，皆是空虚。

首先是饮食，美食电影里首先要细致展现饮食的制作，力求让观众能够体会食物的味道。《饮食男女》中老朱煎、煮、炒、炸行云流水。那一道道挂炉烤鸭，蟹粉菜心，梅菜扣肉，五柳鸡丝都可亲可感，香味几乎要穿透银幕。《芭贝特的盛宴》里的法国美食和美酒，全部是真实可考的法国大餐标配。《浓情巧克力》虽有魔幻色彩，然而撒了辣椒粉的热巧克力，观众并不难想象其滋味。然而《喜欢你》则吝于展现食物的制作，只用广告MV式的剪切杂耍般呈现，观众多半只能看到邦邦邦地切洋葱。

片中过于魔幻不知出处的“女巫汤意面”，以及怪异的“抹茶羊排”、“墨汁鸡蛋”都堪称“黑暗料理”。这些花俏的菜品只是一道道“高档”符号，传达的是一种无法想象的距离感。主人公路晋对其的评点也是“迷迭香的花语”等抽象的联想。片中特别提到松露是“长在它周围的植物都会莫名其妙的死掉”。对饮食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纯属无稽之谈。

全片唯一让人能够感受的就是那化学实验般做出来的方便面了，然而一道方便面再怎么称量计算，也不会好吃到哪去，只是故弄玄虚。导演拍一部美食电影，却不爱美食，不懂美食，创作态度极为敷衍不认真。影片中没有真正的美食，更妄论情感和文化，只有消费符号和一出出“上流社会”的幻景。

《喜欢·你》剧照

影片多次提及发生地在上海，但除了寥寥几个外景镜头，全片几乎都囿于酒店内部。作为美食电影，却回避了上海丰富的民间小吃，仅仅拍了早市上的煎饼果子，主人公也没有品尝。比起《夜·上海》中赵薇和本木雅弘在街边吃柴爿馄饨，《花样年华》里张曼玉在巷口拎着保温杯打云吞面的地域感和市井烟火人气，《喜欢·你》犹显轻飘空洞。

在难以感知的饮食之外，片中的爱情同样虚幻。或许因为男女主演年龄差距过大，无法展现过于亲密的行为，于是导演强硬地将食物和爱情，胃和心相等同与代换，而不是互相促进。富豪路晋被塑造为一个从小缺乏家庭温暖，人格停留在“口唇期”的人，其感情的唯一寄托就是食物。片中“只吃一个人的菜”意味着“只爱一个人”。显然这种逻辑难以成立，这实际上是把爱情彻底取消了，只有胃而无心。于是片中的爱情只能是通过食物隔空交流，或是在河豚鱼中毒后的幻觉中碰碰手。

《喜欢·你》中美食和爱情都缺席，也丝毫不交代前因后果，女主人公顾胜男突然就被失恋，再突然地力挽狂澜获得富豪的欣赏。她的一切都被即将收购酒店的老板捏在手里，除了不断呈上菜肴讨好对方外别无他法，励志，食物和个人的尊严无从谈起。留下的空洞由导演认为吸引人眼球的东西填补：片中名模奚梦瑶饰演“直播网红”，名叫徐招娣，明显指的是去年一档小S主持的美食网综。

还有对《闪灵》等惊悚恐怖片的笨拙戏仿——路晋把顾胜男装在行李箱推出门外，引出高晓松饰演的“高大上”闻风而来，想借机炒作名人绯闻，赚取眼球。高晓松现实里在媒体上不时展现优越的出身，优渥的生活，以及和中外名流的亲密，却在电影里客串一个给富豪难堪的清谈客。影片的实际所指在此浮现。

《喜欢·你》剧照

《喜欢·你》在“五一档”上映时，中国电影界的主要领导官员，广电总局副局长张宏森发文力挺几部国产片。谈到《喜欢你》时，他也坦陈“有时候并无必然逻辑”，而其意义在于“朴素对富贵的征服，底层人生对上流社会的一次无情教育”。看来影片的艺术性另说，它还是政策性的。

近些年不少国内电影往往打着某类型的旗号，但是仔细一看混乱不清，全然不符合类型的规定。理论对它是失效的，往往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只能得出一个和要求规范不同的失败结论，但是其中却有另外的社会意义。比如另一部同期上映的《记忆大师》，标榜着悬疑和科幻，但是悬疑和科幻元素都属于故弄玄虚，导演实际上隐晦展现的是社会问题——家暴和女同性恋。但是提出之后又出于现实原因被消解，杨子姗这个反抗男性暴力的女同性恋极端角色，在成功后骤然被文本杀死，再被两位男性主角之间的代换彻底隐去。

《喜欢你》深刻触及了当下中国的实际状况和社会心理。影片告诉观众，路晋这样福布斯排行榜级别的富豪，生活是多么幸苦和不易。他从小就缺乏关爱，没有母亲，父亲蓄意要把他培养成令人敬而远之的皇帝。他坐拥“三百五十亿美金”资产却毫无自由和幸福，每天想的是几十万员工和资本的再生产。还要被普通人窥淫消费，被“高大上”这样的媒体人要挟，真是惹人怜惜，叫人同情。路晋就像是《美女和野兽》、《五十度灰》里的富贵又孤独怪癖的主角，在他的城堡里等待着一个能满足他癖好，照顾他身心的灰姑娘。

《喜欢·你》剧照

影片上映后，女主角周冬雨的表现受到好评。她发挥了本色朴素的演技，恰如其分地传达了一个普通女孩的所感所求，极有带入感。片中女主人公顾胜男的想法从开始就十分现实，比起《料理鼠王》的“美国梦”，她的生活完全仰赖着即将收购酒店的老板，不断给对方呈上好菜只是为了保住工作。被解雇后她一边遛狗一边喃喃自语“没有工作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法生活。”她对路晋多停留一天就“损失一百万美金”毫无概念，所渴望的是言情小说般的“霸道总裁爱上我”，以及“携手看夕阳”。

《喜欢·你》剧照

希望无论自己如何平凡，身上也有“特殊”的一面。凭借此能打败林志玲，让王子“选择”自己。而她的美食，也拯救了中年富豪孤独痛苦的身心，两个差异犹如天上地下般巨大，而且在长存永续的阶级之间消除了对立，化解了戾气，达到了调和。

不过，在这个美妙梦幻的影片尾声，顾胜男跑进农贸市场，影片“画风”骤转。在这个落地现实，肮脏混乱，垃圾污水遍地之处，路晋嘶吼着接纳了她。然而正如一个不期然的象喻，两人之间却隔着菜场里一扇门把手断裂，打不开的玻璃门。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