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罗伊了”
2016年11月,在唐纳德·特朗普击败希拉里·克林顿、当选美国第45任总统的第二天,他的老朋友、前竞选经理罗杰·斯通打通了这位未来总统的电话。
“总统先生,”他打趣道。“哦,请叫我唐纳德,”特朗普纠正他。
片刻后,电话那头传来特朗普的声音,带着一丝情感。“罗伊大概很想看到这一刻吧?天啊,真想他(Wouldn’t Roy love to see this moment? Boy, do we miss him.)。”
特朗普和罗伊·科恩在1973年的一个夜晚相识。律师罗伊·科恩正在纽约曼哈顿一个富人聚集的高级俱乐部Le Club消磨时光。一个身材高大、态度傲慢的金发年轻男子转向他,经过一番试探,他和盘托出,说自家的地产公司被政府起诉歧视黑人和少数族裔租户,咨询他该如何处理。
皮肤黝黑、脸颊上因整容手术留下痕迹的科恩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个年轻男子看,然后冰冷地说:“告诉他们——下地狱去吧。”
向科恩咨询的这个金发年轻男子,就是美国未来的第45、47届总统唐纳德·特朗普。
罗伊·科恩比特朗普大19岁,两人的成长背景在某种意义上惊人地相似——都来自纽约的特权阶层,童年是在父母专横的溺爱中长大,因着家族生意的缘故,都在很小的年纪就透过落地窗看到了成人世界里最光怪陆离的一面。
特朗普家族是来自德国的移民,其父老弗雷德是一名精明冷酷的地产商人,早年因参加3K党运动被捕,等他把继承家业的希望从性格软弱的长子小弗雷德转移到次子唐纳德后,就开始教他如何“做一个杀手”,要刀枪不入,并反复告诉他,“你是国王。”
科恩则是犹太裔,母亲是纽约银行世家的女继承人,父亲担任过纽约州最高法院法官,他童年的一大乐趣是去监狱看望因欺诈罪入狱的银行家舅舅。。
生于1927科恩自小天资聪颖,23岁时就以检察官的身份进入聚光灯下。在1950年代著名的冤案“朱利叶斯和艾瑟尔·罗森堡夫妇间谍案”中,他凭唯一的证据——艾瑟尔弟弟的一份证词,将罗森堡夫妇定罪,并把他们最终送上处决的电椅。
到1953年,这位26岁的“法律神童”成为时任美国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的首席法律顾问,也是事实上的麦卡锡主义的首席设计师。新闻照片记录下了当时的情景:在旁听会或法庭上,这个眼睑沉重、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的年轻人不时在麦卡锡耳边窃窃私语,为他制定进攻策略。许多无辜者因他前途尽毁甚至自杀,但他从未表现出一丝悔意。
除了清洗、迫害大量进步人士的“红色恐慌”之外,科恩和麦卡锡还领导了另一桩当时没被公开的猎巫行动,即“薰衣草恐慌”——审查并解雇被怀疑是同性恋的联邦政府雇员。从1940年代末到1960年代,数千人因此被解雇。
讽刺的是,科恩自己也是一名不出柜的男同。他的性取向是公开的秘密,他经常出入同性恋酒吧,身边总是围绕着各种富有魅力的英俊男子。
1954年,麦卡锡遭弹劾后身败名裂,并于1957年在失意中去世。但科恩毫发无损回到纽约,加入一家律师行,继续成为重要的权力掮客之一。他拥有大量有权有势的名流朋友,偶尔还会去白宫做客,他的客户包括纽约主教弗朗西斯·派曼、后来的第一夫人南希·里根、希腊船王亚里士多德·奥纳西斯,还有赫赫有名的黑帮头子——“胖子托尼”和约翰·戈蒂。1978年,《时尚先生》杂志刊登了一篇题为《不要招惹罗伊·科恩》的文章,称他为“法律界的刽子手”,是“美国最强硬、最卑鄙、最忠诚、最聪明律师之一”。
1973年结识特朗普后,科恩帮助特朗普掉过头来反诉美国联邦司法部,要求赔偿1亿美元(相当于2023年的6.86亿美元),理由是司法部虚假指控特朗普的房产存在种族歧视。特朗普的反诉被驳回,1975年案件最终以双方和解告终:特朗普签署取消种族隔离的同意书。
被起诉后再“倒打一耙”的做法,是特朗普后来面对各种法律麻烦时屡试不爽的招术。
科恩为特朗普打完这一官司后,两人逐渐成为亲密的朋友,科恩后来曾跟人透露,“唐纳德每天给我打电话15到20次。”
从1970年代到1980年,罗伊·科恩充当特朗普的麻烦解决者、律师和人生导师,长达13年。两人的结盟关系后来还加入了一个人——政治策略顾问罗杰·斯通,负责帮特朗普打通与联邦政府的关系。科恩对特朗普十分慷慨,不到手头紧张从不催他支付账单。据特朗普的说法,由于他们之间的深厚友谊,科恩有时会免除他的律师费。
从科恩这位导师那里,年轻的特朗普学到了许多积累和运用权力的策略,包括从不承认失败、积极地向对手提起诉讼,以及利用夸大和谎言的力量。在1987年出版的自传里,41岁的商人特朗普毫不讳言科恩对他的巨大影响,说自己从科恩身上学到很多。他盛赞科恩对朋友“十分忠诚”、绝对值得信赖,“罗伊就是这种人,如果你病危在床,哪怕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他还会守护你直到你离开这个世界。”
作家山姆·罗伯茨认为,科恩对特朗普的影响是“三位一体”:“罗伊是情境不道德的大师......他有一个三维策略:1. 永不妥协,永不投降;2. 反击,立即反诉;3. 无论发生什么,即便深陷泥潭,都要取得胜利,永不服输。”这也是特朗普自传之一《永不妥协》所宣扬的人生原则。
熟悉他俩的人说,科恩对唐纳德的感情很复杂,超越了导师与门徒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俩人像是双胞胎,特朗普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个年轻版的科恩。甚至不止一个熟人指出:特朗普和科恩年轻时的助理、情人大卫·施恩长得很像,是他最痴迷的金发富家子弟款。
1950年代中期,效力于麦卡锡的科恩为了让被征召入伍的情人谋得军官职、免于派驻海外,不惜撺掇麦卡锡对陆军部进行持续的威胁恐吓。对麦卡锡无比厌恶的总统艾森豪威尔逮住这一把柄,在2000万电视观众收看的听证会上,让陆军部律师痛诋麦卡锡和科恩,闹出了很大的丑闻——这一事件直接导致了麦卡锡的失势。
据熟人说:科恩的一生充满了受挫的爱恋,他总是爱上异性恋的英俊男子,然后把这种受挫的爱恋转化为独占式的指导。他会为他们打开大门,铺设道路,带他们结识形形色色的重要人物。
1984年,科恩被诊断出艾滋病。据他的私人秘书说:得知科恩病情后,特朗普就把他像烫手山芋一样扔掉了。尽管如此,科恩还是尽全力为特朗普做了最后一件事——帮他的姐姐玛丽安·特朗普·巴里获得了联邦法官的任命。
在科恩病重的最后两年里,两人的关系进入冰封状态。据《纽约时报》报道,特朗普赠给科恩一份礼物—— 一对钻石袖扣,以感谢他十年来给予的恩惠。这些钻石后来被证明是假的。特朗普曾答应科恩为他的一位患上艾滋病的情人提供酒店房间,最终还是把对方赶了出去。
1986年,在吊销科恩律师资格的听证会上,特朗普以证人身份出庭,是37名品格证人之一。最终,科恩因“不诚实、欺诈、欺骗和虚假陈述”而被踢出纽约律师协会。
科恩的家人都认为特朗普有负于科恩。但在1986年科恩的葬礼上,特朗普还是现身了。
2024年10月,阿里·阿巴斯执导的传记电影《学徒》在戛纳电影节上映,讲述了特朗普早年在科恩指导下的“学徒”生涯,也涉及到他与父亲老弗雷德、第一任妻子伊万娜之间的恩怨。塞巴斯蒂安·斯坦饰演特朗普,凭HBO剧《继承之战》获得艾美、金球双奖的杰里米·斯特朗出演科恩一角。
戛纳首映后,特朗普的法律团队竭力阻止这部电影在美国上映,其竞选团队公关负责人声称:该电影是“好莱坞精英试图干扰美国大选”的阴谋。最终,一家影视娱乐公司购买了版权,该片于2024年10月11日在美国的影院上映——从大选结果来看,这部电影似乎并没对特朗普造成什么影响。
▲1983年10月,美国纽约,特朗普(右)和罗伊·科恩出席特朗普大厦开幕典礼 图/视觉中国
成为超级电视明星
“You are Fired!”(“你被炒鱿鱼了!”)
2004年,创业类真人秀综艺《学徒》(又译为《飞黄腾达》)开播:一群紧张焦虑的年轻人在争吵和撕逼中解决一系列挑战,然后惴惴不安地等着一个身体发福的年近60岁老板以冷酷、权威的派头给他们下判决。最后的赢家,得以为这个老板工作,并成为他的学徒。
这个老板便是唐纳德·特朗普。
自从二十来岁进入家族的房地产生意后,特朗普一直活跃在媒体上。他热衷在媒体上曝光,经常接受记者采访。除了商业新闻版,他和第一任妻子、模特出身的伊万娜是纽约社交界引人注目的一对,不停地给小报贡献花边新闻。
特朗普亲近媒体的理由很简单——这是不用花一个子儿的广告,可以扩大他生意的影响力。在自传里,特朗普总结了自己跟媒体打交道的心得——“据我所知,媒体总是喜欢‘大事件’,那种哗众取宠的东西。所以如果你稍微有些与众不同,或者令人难以容忍,做事十分大胆或饱受争议,媒体就会关注到你。”
他继而总结说:从助长生意的角度看,负面报道的效果常常比正面的好,譬如《纽约时报》一篇对他不太正面的报道,可以让他省下几万美元的广告费,而且效果好得多。
特朗普非常懂得媒体的巨大威力,尤其是大型传媒集团。1990年代左右拿下纽约西城区的开发权后,他想方设法地让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搬到了他所建的电视城,并与纽约政府讨价还价,争取收税减免,最终“我的电视城时代终于到来”。
相比他的父亲老弗雷德——一个典型的商人,爱钱,讨厌一切华而不实的东西;特朗普说自己继承了来自母亲的特点——是天生的演员,喜欢气派的东西,渴望被万众瞩目。
从1985年到2001年,特朗普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许多电影和电视节目中。他是《霍华德·斯特恩秀》的常驻嘉宾,有属于自己的短篇谈话广播节目,也是福克斯电视台节目《福克斯和朋友们》的客座评论员。
1992年,特朗普在热门喜剧电影《小鬼当家2》里出镜,在自家酒店里为主演小麦考利·卡尔金指路。该片导演后来透露,他们拍摄所在的酒店当时在特朗普名下,对方提出的条件就是让他在片中“打酱油”。
《学徒》则让特朗普真正成为家喻户晓的超级电视明星。
2004年的一天,一个名叫马克·伯纳特的年轻电视制作人出现在特朗普的办公室里,说想和他谈谈一个新点子:他们计划拍摄一部真人秀节目,主题是纽约市和真实的商界,他们将安排长达13周的层层工作面试,获胜者将在现实中获得一个工作机会。他们想邀请特朗普在其中出演自己。
当时,真人秀的节目形态刚刚出现在电视荧幕上。特朗普对此持怀疑态度,认为这些只“是为社会底层的食粮者准备的”。他后来回忆:当时他公司里所有的顾问都反对,认为这会让他多年来在商界苦心经营的声誉毁于一旦,工作重心也会因此偏离。
但直觉告诉他应该做这件事。
于是从2004年到2015年,特朗普成为NBC真人秀节目《学徒》及其名人版的联合制片人和主持人。这档商业节目自我标榜为“终极丛林”里的“终极求职面试”,主持人特朗普则是一位超级富有且成功的首席执行官,他负责下达任务和目标,主持并评判求职者“业绩”,参与决定和宣布炒掉参赛者。
每一季中,有十几名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参与竞争,争夺该节目的奖品——一份来自特朗普集团公司为期一年、年薪25万美元的起始合同,以推广特朗普的一处房产。
参赛者被分成两家公司(团队),每个团队都有一名成员自愿担任一项新任务的项目经理。他们完成任务,如销售产品、为慈善机构筹款或策划广告活动,每一集都会根据客观衡量标准、主持人意见以及顾问团意见,认定其中一个团队是获胜者。随后,失败的团队和节目主持人、顾问们一起参加董事会议,共同讨论、分析失败的原因,并确定成员中谁的贡献最小。
在每一集结尾,特朗普都会以一种非常浮夸的方式出场,对被淘汰的参赛者宣布——“你被解雇了。”
《学徒》播出后,迅速成为收视率排名第一的真人秀节目,最多时吸引了近3000万观众收看。这档至今已经存在了18季的综艺,特朗普操刀主持了其中的14季。特朗普标志性的台词“你被解雇了!”风靡全美。
在媒体一窝蜂的报道中,还出现一个新名词——“特朗普经济学”,它旨在传达一个平淡无奇的管理概念——给老板留下深刻印象是飞黄腾达的唯一途径。
这档节目也在全美百万观众中重塑了特朗普的公众形象,把他打造成一位事业无比成功、拥有超级奢侈生活方式的“霸总”。电视制作人伯纳特后来承认:这个形象设定是虚构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有更好的节目效果。
但是,这个“非常讨人喜欢的特朗普先生”已经深入人心了,“这档节目给我在全球带来了更大的名人效应,很多媒体对我的一言一行变得更加关注了,这不亚于一种免费广告,对于我做生意绝对是有帮助的。”特朗普在一本传授生意经的自传里说道。
事实上,《学徒》给了自1990年深陷各种财务挫折的特朗普带来了生意上的转机。与他在电视秀上的成功霸总人设相比,他的商业帝国经营得并不成功:从1991年到2009年,他名下的酒店和赌场因为债务问题和经营不善,共申请过六次破产保护。
2018年《今日美国》在对相关各州和联邦法院文件进行查阅后,发现特朗普和他名下企业共涉及四千多起州和联邦法律诉讼。
但从2000年起,他开始把商业策略从借款建造、购买资产转变为出售“特朗普”这个品牌的许可使用权给其他人。仅《学徒》这一项,通过相关的许可协议,就让他从这档真人秀赚取了超过4亿美元。
如果细心观察会发现:在收视率最高的第一季里,特朗普的戏份还很少,他只在片头亮相,然后在片尾宣布炒掉某人,中间大多数时候都是消失状态。
但从第二季开始,他就成为这部情景喜剧里最吃重的角色,“地狱老板”的人设也变得越来越突出、越来越喧闹,充满冲突性。他成为整个节目的焦点,参加的董事会议变得更漫长,争吵更激烈,有时他还会在一集里解雇好几个人。
这也印证了一个观点:不断出现的冲突和戏剧性,才是真人秀紧紧抓住收视和观众的必杀技。在金牌电视制作团队的引导和配合之下,特朗普对此玩得越来越得心应手,并且炉火纯青。
研究政治和电视的评论家发现:在特朗普担任总统的第一任期,他就是用《学徒》里的模式来治理白宫的:连续不断地制造紧张,酝酿发酵中的闹剧,总统的推文变成新闻,新闻又制造出更多推文。每天,大家都在追着看新一集剧情:白宫今天发生了什么?总统今天为了什么生气?今天的你又为了什么生气?
至于那些不合霸总心意的雇员们——“你被解雇了。”
在特朗普上任总统的第一年结束时,他原来的员工中有34%已经自行辞职、被解雇或被重新分配,其中包括15名内阁成员中的3名。
截至2018年7月初,61%的高级助手已经离职,141名工作人员在前一年离职。这两个数字都创下了最近几任总统的纪录——这其中有特朗普的亲密战友,如斯蒂芬·班农、霍普·希克斯、约翰·麦肯蒂和基思·席勒。特朗普曾公开贬低他的前高级官员,称他们“无能、愚蠢或疯狂”。
从2016年到2024年,美国政治生活里发生的一切都在印证特朗普的信念——最棒的人生就是一场永不完结、充满斗争的大型真人秀。
▲2005年4月1日,美国纽约,特朗普和电视真人秀节目 《学徒》 选手斯蒂芬妮·迈尔斯在特朗普大厦的办公室中一起品尝披萨 图/视觉中国
一个政治素人的大型真人秀
2016年11月揭晓的美国大选结果,让美国乃至全球精英们都大跌眼镜——一个政治素人何以能够横空出世,击败资历、经验和声望远比他丰富得多的政治对手,从而赢得美国大选?
唐纳德·特朗普对竞选总统的兴趣,其实显露得很早。
1979年,“导师”罗伊·科恩把一位关键性人物介绍给33岁的特朗普认识——政治策略顾问罗杰·斯通。斯通当时年仅27岁,已因参与过理查德·尼克松的竞选活动而名声不佳了。那时,他为自己找到了新老板——前加州州长罗纳德·里根,为他负责管理纽约、新泽西和康涅狄格州的竞选组织,并寻找办公场所。
两人相见后,特朗普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怎么让里根获得270张选举人票呢?”
“他对 (选举机制)非常感兴趣——是一个政治迷。”斯通后来回忆说。随后,特朗普就带着斯通去见他的父亲老弗雷德。最后,斯通从特朗普父子那里得到了20万美元政治献金,然而表面上只有一张面值为1000美元的支票——这是美国选举法所允许的最高金额。“这不算违法,这是捆绑销售。”斯通辩解说。
等里根当选后,他很快就给予特朗普回报——新政府放宽了对包括特朗普集团在内的一些公司所实施的严格规定。不久,斯通和另一位共和党政治顾问保罗·马纳福特成立了一家专业游说公司。到1980年代,凭借与白宫的深厚关系,他们成为游走于华盛顿的顶级权力掮客,服务客户包括外国政府、鲁珀特·默多克的新闻集团、福布斯集团。
他们的第一个客户不是别人,正是唐纳德·特朗普。他们帮他从联邦政府那里疏通关系,解决各种麻烦,譬如从陆军工程兵团获得许可,疏浚通往大西洋城码头的航道,以容纳特朗普家的游艇——特朗普公主号。到2016年,斯通和马纳福特先后担任特朗普的竞选经理。
▲2018年6月9日,加拿大拉马尔拜,七国集团峰会第二日,德国总理默克尔等国家领导人与美国总统特朗普 (右一) 交谈 图/视觉中国
在纽约当房地产开发商时,特朗普就开始与政界人士来往密切,为他们竞选公职捐款,和他们做交易、进行博弈。在自传《交易的艺术》里,他曾不无鄙视地谈到这些政界人士,说他们是“风向哪边倒,他们就往哪边倒”。
1987年,41岁的特朗普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动作——在三大报纸上刊登整版广告,表达他对美国政府外交政策以及如何消除联邦预算赤字的看法。1988年,他找到老布什的竞选经理李·阿特沃特,说自己想成为这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的竞选搭档。这让老布什一时大为震惊,认为这个请求“奇怪且难以置信”,委婉地拒绝了。
从那时起一直到2016年,没有哪个职业政治家会把这个作风浮夸、经常在电视上自我吹嘘的商人当一回事。
特朗普的老熟人、权力掮客罗杰·斯通是第一个认真对待他这一念头的人。1998年,为特朗普的赌场业务在华盛顿游说时,他觉察到这位老朋友对政治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提议他竞选美国总统。
特朗普心动了,在1999年登记成为改革党党员,年底宣布自己要参加竞选。那一年,斯通走遍全美,想为特朗普寻找一条作为改革党候选人参选的可能路径,但到2000年2月在佛罗里达州的一次停留中,事情突然终止了。“我累了,”斯通记得特朗普对他说,“取消剩下的日程。我要回房间看电视了。”
2011年,特朗普又有过一次“假动作”——当时,他已经猜测到巴拉克·奥巴马将最终成为2012年大选的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他在当年2月的保守派政治行动会议(CPAC)上首次发表演讲,在初选初期又发表演讲,到5月再次宣布退出竞选。
当时,特朗普的野心没有被人们认真对待。大家认为:这不过是一个浮夸商人的自我炒作,目的是在商业上牟利。
故事也许一开始真是这样的,但这不代表不会“进化”。2015年6月,特朗普对外宣布自己参与竞争共和党的党内提名。据说,这与他的第三任妻子、一位来自东欧的模特梅拉尼娅有关。因为受够了特朗普想竞选总统的唠叨,她对他说:你要么直接去做,要么就闭嘴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最初,特朗普的竞选活动并未受到政治分析家的重视。但他作为电视明星所积累的知名度、极其个人风格的挑衅性言论,为他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免费媒体报道,这很快提升了他在共和党初选中的地位。到2016年3月,他已经成为共和党内的领跑者,5月被宣布为共和党的推定提名人。
曾为特朗普代笔写《交易的艺术》的作家托尼·施瓦茨创造了“真实的夸张”一词,来描述特朗普的这种公开演讲风格——说他的竞选声明往往不透明且具有暗示性,说谎和夸大其词的次数在政客中遥遥领先。特朗普说他鄙视“政治正确”,并经常声称媒体有偏见。
到两党候选人对决时,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在整个竞选期间的全国民调平均水平上领先特朗普。但在2016年7月初,她的领先优势缩小了。
罗杰·斯通也终于有机会把他的才干、经验和不择手段奉献给这位老客户。在美国政府对俄罗斯干预2016大选的调查中,他有两名同事作证:斯通在与维基解密创始人朱利安·阿桑奇合作,以抹黑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斯通和阿桑奇否认了这些说法。
2019年1月,斯通因罗伯特·穆勒的特别法律顾问案被捕,被指控干扰证人、妨碍调查和虚假陈述。法院最终判决他七项罪名全部成立,斯通被判处40个月监禁和2万美元罚款,预定于7月14日执行。2020年7月10日,特朗普利用总统权力宣布为其减刑。当年12月23日,他赦免了罗杰·斯通。
在特朗普的干预下,斯通一天监狱都没坐。
▲2019年1月25日,美国佛罗里达州劳德代尔堡,特朗普的前竞选顾问罗杰·斯通离开法庭时遭记者团团围堵 图/IC photo
碾压共和党精英
——“我从未见过比政客更善变的人”
2015年夏天,《大西洋月刊》的撰稿人、资深政治记者马克·列伊博维奇为报道特朗普的早期竞选,跟这位政治素人一起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时,特朗普已经让自己成为那场竞选中一个无法回避的人物。列伊博维奇跟着特朗普在各个俱乐部、建筑、休息室、豪华轿车、飞机、高尔夫球车等场景之间切换,听着他不断发出一惯的咆哮、诋毁、奉承和明显的谎言。
在这些支离破碎的咆哮和谩骂中,列伊博维奇对特朗普反复强调的一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吹嘘自己习惯于与“残忍、恶毒的杀手”打交道——指他过去在娱乐界、房地产、赌场等其他“硬汉”生意里的对手和敌人们;相比之下,政客们不过是一群“狡猾、软弱”的人。
“我会碾压他们,”他嚷嚷着提及他将在2015年9月辩论时面对的初选竞争对手——那些共和党政客们只是 “傀儡”,“不是强者。”他说自己欢迎来自他们的蔑视,因为一旦等他把他们全部变成向他祈求的人,他就可以加倍地羞辱他们。“他们现在可能会说我的坏话,但以后不会了,”特朗普嘲讽着政客们,说他们最终都会臣服于他,害怕他。
“这很容易,我可以让他们进化,“特朗普对记者正告。“他们会进化的。”
后来所发生的一切,证明这一点真不是吹牛。被特朗普碾压、最后向他屈膝的名单上有着长长的一串名字,他们都是共和党内的明星:前德州州长里克·佩里,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马尔科·卢比奥、泰德·克鲁兹,道格·伯格姆,尼基·黑利,共和党领袖米奇·麦康奈尔,野心勃勃的后起之秀J·D·万斯、维韦克·拉马斯瓦米,北达科他州州长道格·伯古姆。
2024年2月,特朗普的前阁员、联合国大使尼基·黑利一度成为特朗普最具竞争力的党内挑战者。“我觉得没有必要亲吻他的戒指。”她骄傲优雅地在竞选集会上向支持者宣告。
最终,她也跪下了,退出竞选后几次三番向特朗普示好,表示随时愿意为他效劳,以挽救政治前途。
但特朗普对她的“背叛”始终耿耿于怀。2024年11月9日,刚拿下2024年大选的特朗普对外宣布:不会邀请她加入他未来的政府,另一位出局者是前国务卿迈克·蓬佩奥。
在臣服者名单中,年轻的J·D·万斯是最大的赢家。这位畅销书作者、硅谷投资家曾是特朗普最激烈的批评者之一。2016年他在《大西洋月刊》上撰文警告,说特朗普是有害的、应受谴责的,是“文化毒药”。但到2022年竞选俄亥俄州参议员时,这个聪明的耶鲁大学毕业生迅速找到了一条捷径——他向特朗普屈膝,表示自己真的已经改过自新了。
“J·D·在亲我的屁股。他太想得到我的支持了!”2022年,特朗普出席万斯在扬斯敦的竞选活动时如此吹嘘,还说万斯“爱上”了他。他享受着这种乐趣:一边炫耀共和党政客对他自我阉割式的屈膝,一边时不时当众羞辱他们一下,作为对他们过去对他的蔑视和批评的报复。
对于这些共和党政治家来说,这种转变抑或“进化”,是保住自己政治前途、期待在未来有所作为的权宜之计。“除非你不想再竞选公职。”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坦承。
回报有时会是巨大的——在特朗普的支持下,万斯于2022年成功当选为联邦参议员,两年后又在一众“求职者”中幸运地被特朗普挑选为其竞选搭档。在这一季的政治真人秀里,这位靠自我奋斗攀爬上来的“乡下人”成为摇得头奖的幸运儿。2024年11月5日特朗普发表大选胜利演讲时谈及万斯,对他在竞选期间的表现颇为赞赏,“现在看来他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从没见过比政客更善变的人。” 在2016年加州的一场竞选集会上,特朗普当众炫耀德州州长里克·佩里和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给他奉上的恭维话,而不久前他们还在说他的坏话——“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呢,就是这么简单!”
在特朗普时代,建制派共和党人有一个重复出现的教训,那就是:永远不要低估一个拥有坚固选民基本盘的煽动者的政治寿命,和他不顾一切继续前进的意志,以及他对政客们的洞察——“狡猾,软弱,又虚伪”。
相较于一般政客,这个78岁高龄的“闯入者”堪称斗志顽强。2024年10月25日,特朗普接受了拥有4500万粉丝的播客网红乔·罗根(Joe Rogan)的采访。两人进行了长达三小时的对谈,全过程直播,特朗普连厕所都没上一次,让罗根对特朗普的体力和精力赞叹有加。
“他好像还能坚持下去。这才是最疯狂的地方,播客长达三小时,这家伙播前没尿,结束后也没尿。”尽管两人政治理念不尽相同,罗根宣布他会投票给特朗普。
笨蛋,问题在于经济和通胀
如果你选择相信2024年美国大选的各大主流民调,你会感觉特朗普和哈里斯一直势均力敌。然而等到11月6日开票结果出来,民主党人大为震动:特朗普拿下了普选票、选举人票,以及七个摇摆州的全部选举人票,其中包括素有“蓝墙”之称的威斯康星、宾夕法尼亚、密歇根三州。
一个人人皆知有重大道德缺陷的人,一个满嘴跑火车、无数次公开赞美西方世界共同敌人的人,何以能够如此强势地卷土重来?
事实上,特朗普从来不是哪个党派阵营里的人物。他曾多次改变过自己的党籍:1987年,他注册为共和党人;1999年,他为了竞选总统,成为改革党成员; 2001年成为民主党人;2009 年再次成为共和党人;2011年无党派;2012年又一次成为共和党人。
他既不是民主党,也不是传统的共和党。他是特朗普,所推行的是被人们总结出来的“特朗普主义”(Trumpism):它以“美国优先”为宗旨、以经济民族主义和外交单边主义为执政特征,其中还注入了传统的民粹主义和白人至上的观念,以吸引那些因为被遗忘而愤恨的边缘美国人——在全球化背景下,因为制造业转移而衰亡、贫困的中西部地区“铁锈带”工人群体。
这对应的正是特朗普的副手J·D·万斯在其畅销著作《乡下人的悲歌》里描述的那个被政治精英们所抛弃的世界。
经过数十年全球化和产业结构变迁,美国在经济和政治上已分裂为两个部分:一个是拥抱全球化的“自由主义的美国”,主要在以金融、服务业和高科技见长的东西海岸各州;一个是“保守主义的美国”,主要由中西部等老工业基地以及南部各州构成。
“自由主义美国”是过去四十年的受益者,更加倾向全球化和欢迎移民,主张政府对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干预,支持种族和文化的多元主义以及性别平权。而“保守主义美国”则是受害者,他们要求保护本国工业,多坚持基督教福音派理念和传统价值。
一个在纽约长大的富二代、一个公开炫耀奢侈生活方式的房地产商,何以能够紧紧抓住“红脖子”群体的内心,成为他们的代言人?如果试图分析,或许可以总结为:商人对“市场”和机会的直觉,当电视明星时代积累的制造戏剧冲突、抓人眼球的能力,危言耸听的口无遮拦,以及骨子里与失意的白人劳工阶层共鸣的、身为白人的优越感和种族主义。
换句话说,特朗普的崛起和再次归来,不是美国政治极化的原因,而是政治极化的一个结果和印证。
2024年大选期间,在《纽约客》、《大西洋周刊》、《经济学人》对美国大选的一众深度报道和政治分析中普遍存在一个现象:一谈及经济问题,这些专家学者、知识精英都无一例外地谈到美国经济在全球一枝独秀,股市如何强劲,创造了多少个就业岗位。这都被认为是拜登-哈里斯任期的成绩单。
▲2024年9月10日,美国副总统、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哈里斯 (右) 和美国前总统、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在费城参加电视辩论 图/视觉中国
然而,如果他们走出同温的信息茧房,会看到另一幅画面——大量的美国普通民众、中低收入阶层在发泄不满。他们抱怨物价高涨,房租翻倍,房价暴涨、贷款利率惊人,个人和家庭生活水平在过去几年里明显下降。当看到街上、社区涌进来的新移民在抢夺他们的工作机会时,愤怒被点燃了,尽管他们自己可能就是早来了几年的新移民。
对于物价上涨所带来的痛苦,那些生活在大城市的精英们体感相比要弱得多。如果他们还拥有房产和股票,就意味着分享到了拜登任期美国经济向好所带来的红利。
通胀问题自然有着复杂的原因,它始于特朗普任期开启的贸易战,加上经济脱钩,以及拜登政府为救济疫情注入的货币。尽管通胀率经过一年多时间基本控制住了,但是物价已经回不去了。最终,民众的不满以选票的方式发泄在了执政党身上。
至于那些为哈里斯“背书”的名人群体,有传统主流媒体、文化娱乐界明星、八十多位诺奖得主、大牌经济学家和科学家们。然而,专家学者提供的数据、逻辑和抽象的政治理念,无法消解普通人的切身之痛。至于那些身家千万乃至上亿的明星,正如一位媒体同行所言:“泰勒·斯威夫特的粉丝再多,她也没办法让鸡蛋价格变得更便宜。”
整个竞选过程,特朗普一直狠狠抓住并痛击拜登政府的核心,是边境和非法移民问题。一开始,拜登政府没当回事——对移民宽容且持人道主义立场,是民主党一向标榜的道德立场。等他们意识到民众沸腾的不满,想有所补救时,在野的特朗普已把南部边境和移民问题彻底武器化了。
▲2020年10月22日,美国加州旧金山民众露天观看总统特朗普 (左) 与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之间的2020年美国总统候选人最后一场电视辩论 图/视觉中国
2024年1月传出消息——在特朗普对共和党议员的授意和施压下,新的边境法案迟迟无法在国会通过。
相比特朗普,民主党精英的高傲,路线的漂浮,与中低收入劳工群体需要的严重脱节。选战策略也经常抓不住重点,热衷于集中炮火批评特朗普是民主制度的威胁,或者说他将是希特勒一样的独裁者——这种空谈主义却忽略现实问题的话术,进一步将特朗普再次送进了白宫。
大选制造的最大赢家除了特朗普和他的跟班,或许还有一个法国人。
2024年10月当两党选战进入最后高潮,网上爆出一则消息:在离岸加密货币博彩平台polymarket上,出现了四个账号巨额押注特朗普赢得大选。据知情者透露,这些账户共下注近3000万美元(后证实为2800万美元),由一位身份神秘的法籍交易员所有。
11月6日美国东部时间上午5点,美联社宣布美国大选初步结果后,《华尔街日报》推出了对这位大赢家的采访报道。他自称为戴奥(Théo),说自己对美国政治兴趣不大,但根据他自己的判断:美国主流民调低估了特朗普的支持率。
当时大部份民调都预测这次选举是势均力敌的。戴奥在10月下注时,博彩平台的赔率还很模糊,尤其是在预判特朗普能否赢得普选票的概率上非常谨慎,只有不到40%的赔率。但戴奥直接押特朗普会同时赢下选举人票、普选票,以及7个摇摆州里的至少6个。
戴奥认为美国主流媒体被民调误导太深,因为特朗普的很多支持者不敢公开表达自己的倾向,他们拒绝接受民调或直接撒谎。他于是提出“邻居民调法”:问受访者认为自己的邻居会支持谁,这是因为人会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在猜测邻居偏好时,会不自觉暴露出自己的偏好。
于是戴奥委托了一家大型民调公司,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设计去做调查,统计发现哈里斯的支持率要比正常询问法低好几个百分点,这意味着主流的民调失真基本上是事实了。豪赌特朗普,让这位法国交易员净赚4700万美元。
这一回,最大的豪赌客是人口占绝对多数的美国草根阶层,他们把自己未来四年或更长时间押注给了唐纳德·特朗普,一位曾经声名狼藉的地产商、史上最成功“真人秀”巨星。而他们会不会赢,就只能交由历史评价了。
我们唯一能知道的是:一个前途不明、充满动荡的新世界就此开启。
▲2024年7月18日,为期4天的美国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在威斯康星州密尔沃基落下帷幕,特朗普 (中) 和家人与詹姆斯·戴维·万斯 (右二) 夫妇向支持者致意 图/视觉中国
(信息来源与参考:《大西洋月刊》、《纽约客》、《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名利场》、politico网站相关报道;特朗普自传《交易的艺术》、《永不放弃》;人物传记纪录片《罗伊在哪里?》;真人秀《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