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钊颖
的梦:
我记得我那个梦中梦是关于爱情的,第一层就是一个满天星空的晚上两个人分开了,说还会再见,然后醒了是白天了,然后他坐在我的床头,可是后来发展到了一次意外,然后他消失了,然后我再次醒来。
终有别日
文/
孔维笛
山是翡翠的山。不算高,颜色浑浊,里边的绿色凝固下来,像墨汁滴进水里那样,星光倒映在沟壑里。山体向两边延长,像没有边界一样,望不到尽头。
他们就坐在山前面,平整的草地中间,细原靠在他肩膀上,布料下肌肉微颤,年轻活泛,她一动不动,心跳如擂鼓。草尖微湿,似乎染透了衣服,没有风,身体提供了热气。或者是热情。她向前望去,漫无目的,目力所及之处草原和夜空相接,星星粘在草尖上,摇摇欲坠。细原想,坐在这里等时间过去,怎么有这种好事。他抬起胳膊,她很自觉,往他怀里钻,嘴唇贴在他脖子上,一下一下。
这山是绿的,亮润透着冷,草也绿,星河在天上静止,没有虫鸣没有闪烁。细原想数一数时间,没有数的法子,一切都不变化,只明白已经坐了很久,烂柯人一样。奇怪,她还能坐下去,不用着急忙慌的,谁也不赶时间,俩人就这么无牵无挂地坐着,天都不会亮。
他摸摸细原的头,嘴凑过来,细声说了句话。细原问,什么?他说,我们会再见的。细原突然明白,他是说他要走。她问,为什么?能不能不走?她揪住他的衣服,不知不觉眼泪流了一脸,他也非常难过的样子,握住细原的手,又说了一遍,我们会见面的。说完他两脚悬空,往后飞退,越来越快,草叶唰唰地响,星空飞速转动,翡翠山涌过来围住他,细原追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翡翠山中,她哭喊一声,泊樵!
喊什么?
细原被推醒,出了一头汗,她翻过身躺平,放慢呼吸,平复剧烈的心跳。泊樵问,做噩梦了?声音带着睡意。细原瞪着顶灯的轮廓,梦境像潮水一样从脑子里迅速退去,那声哭喊的痛苦还残留着。
你是不是喊我名字了。泊樵好像清醒了一点,向她靠近一些。细原拉紧被子,说,没有吧。
泊樵没有再靠近,也不出声,似乎睡着了,细原知道他没有。她闭上了眼睛。
再醒的时候已经六点半,泊樵还在睡着,细原下床,先去厨房把小米淘洗了,锅里接水煮上,再到卫生间洗漱。牙膏快用完了,她一边使劲再挤出一点来一边想记得去超市的时候要买。对着镜子刷牙时发现镜子雾蒙蒙的,角落沾着一些白色的结块,她用指甲抠掉,低头吐掉漱口水,牙刷插进杯子里“哐”地放回架子上。洗完脸往手心里倒了一点润肤水,啪啪啪地拍到脸上,拍到一半想到昨天看到的推送,里边说手势太重也会长皱纹,不由得放轻了力道。
她回卧室叫醒泊樵,醒醒,起来。泊樵一动不动,她又喊了几遍,他才猛地一抖,闭着眼睛说,马上。她把他的衣服找出来,套头衫,毛衣,长裤,还有袜子,一起扔到床上,又顺手在他腿上拍一下,泊樵说,起了。她回厨房,经过冰箱顺手拿了几个鸡蛋,在菜篮里拿了青椒,剖开去籽切块,拿大碗打鸡蛋,起锅烧油,这边炒完出锅,那边粥也熬好了。
泊樵在卫生间里不出来,细原把碗放好,自己先坐下吃,吃到一半,泊樵出来了,站到饭桌旁看了一眼,皱着眉,说,又是小米粥,不吃了。细原把筷子一摔,说,你不早说?我做完了你说不吃?你早说我就不做了,剩这么多谁吃?泊樵脸僵,你喊什么,好好说不行,光发脾气?细原垂下眼,拿起筷子,就着碗,吃了两口,泊樵转身往门口走,细原站起来拽住他,说,你把饭吃了。泊樵说,不想吃。细原松开手,说,你中午回来别说饿。
泊樵走了。细原把自己那一碗粥喝完,对面那一碗倒回锅里,两个碗伴盘子刷了,擦擦手,回卧室换了身衣服。出门在电梯里遇上陈老太,陈老太打招呼,干嘛去。细原说去趟医院。陈老太说,哟怎么了。细原比了比肚子,说,还是之前那。她心里有一点悲凉,她像在介绍一项公开的隐秘一样,向别人指点自己的子宫,好像这里曾放着泊樵那盆玉白菜,自己是个红木架子,从屋里摆到屋外。陈老太立刻亲近起来,凑近她,脸上的担忧半真半假,说,医院怎么说。细原说,没准信呢。今天去接着查。陈老太说,你年轻,没事。细原笑了笑。陈老太说,真的你别不信,之前我侄女她同学就是,流了五六回,快三十了,又怀上,生了双胞胎,到现在一点事没有,你年轻,肯定马上又有了。电梯到了,细原抢先走出去,几步出了楼道,把陈老太甩到后面。
快到医院,细原停住,望着医院大门,不想进去了。她到马路对面的奶茶店,要了一杯百香果果茶,坐在凉伞下面,对着医院看着。她一点点在牙缝里挤碎百香果的籽,再吸一大口,和椰果一起囫囵咽下去,碎冰留在嘴里,趁着没化赶紧咬几下。泊樵的妈不让她吃生冷。人不在,天天微信轰炸,动辄四五十条消息,发几分钟的语音,细原在家里,坐在床头,把语音点开,听了两句就扔到床尾,老太太一个人傲慢地举着手机,盛气凌人了几十年,主要是对儿子,现在儿子说工作忙,媳妇总不忙,又继续对媳妇行使权威。她的威严就是使人听话,年轻时训斥儿子,让小男孩光膀子站在院子里,把一件事翻来覆去嚼烂了,两个小时,塞也要塞到他耳朵里。不是没看见他咬牙,看见了,那又怎么样,该说还要说。如今对媳妇也是一样的,她凑近话筒,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隔了很久收到一句“知道了妈”,权威还在继续下去,她不知道细原的手机上一排红点。她想不到。
细原收起手机,一下一下咬着吸管。她打定主意不进医院了,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话。子宫壁变薄,输卵管堵塞,习惯性滑胎,能治吗,能吧,要多久,不好说。她不要“不好说”。她要的是能还是不能,这决定着她究竟有多少底气,能继续和泊樵对抗下去。刚结婚的时候,泊樵的妈说,你不用工作。泊樵不表态,总归不会反对他妈,她就当默许,把做了一年的工作辞了。她以为快得很,生个孩子,养大,送去上学,日子立马就有指望。谁知道丢个孩子这么容易,多走两步路,回家就见了红。泊樵不见怎么伤心,泊樵的妈也是,才三个月,谁都没把那团血正经当个人。没多久又怀上,这回小心谨慎,成日在屋里吃了就睡,拖地洗衣服让泊樵干,吃饭叫外卖。只有一天窗户没关严,饭后吹了会儿风,夜里就发起烧来,送到医院孩子又落了。那阵子回到家,细原起床上个厕所,血都能顺腿流满拖鞋,头发掉得露出头顶,照镜子,憔悴得像个鬼。泊樵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家照顾细原,红枣乌鸡参片的补起来,泊樵的妈寄来一堆山菌,每天给她煨着汤,调了小半年,才慢慢有了精气神。
身体好起来以后,泊樵的妈说,让细原多往医院跑跑,查查身体,看还能不能怀上。她便每天往医院,做各种检查,查输卵管、子宫内膜、抗精子抗体、染色体,家族病史、感染史,做多了,她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听不同医生说差不多的话,一样的劝慰,一样的模棱两可。她躺在机器里,坐在医生面前,想的都是别的事。她想那两团小小的血,躺在玻璃器皿里,不知道在哪个垃圾场,和棉花绷带玻璃瓶一起熊熊燃烧着。她不明白,怎么他们都能这么快忘记,忘记他们出现在她肚子里,那时的高兴和期待,忘记他们也是泊樵的孩子,没在合适的时机来到世界上,就变成了垃圾,他们甚至已经兴致勃勃地期待下一个。细原简直想就此弄坏自己的身体,作为对他们的补偿,他们没来,谁也不需要来了。
这些话她谁也没说过,对泊樵的妈只说,还在查,不清楚。一天一天往后拖着。泊樵近在身边,也相信她,从不深究。即便如此她还是愤怒。从医院门口回到家,细原径直进卧室躺下,裹着被子,又睡了。没睡一会儿,泊樵推她,醒醒。她半睁眼,还在计较早上的事,等着泊樵认输说饿,泊樵脱了毛衣扔床上,说,你吃了没,我吃过了,你别管我了。细原坐起来,说,你吃过了?泊樵说,上午饿了,下课在学校对面吃了炒饭。细原从床上下来,站到泊樵面前,说,那你不跟我说?就让我等着?我到现在还没吃饭,你自己吃完了,问都不问我一声?泊樵说,你不等我也行啊。细原说,你有没有良心?
泊樵说,你又闹什么?早上不还剩的有粥,你热一下。细原说,我就是吃剩饭的。泊樵说,说什么呢。细原说,你听见了。泊樵说,我不跟你吵,你去医院医生怎么说的?细原说,是我跟你吵吗?泊樵说,我问医生说什么。细原说,医生说我要死了。泊樵把手机摔到地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细原一抖,往后退一步,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泊樵说,流了两回就伤成这样?你是不是不听我妈话,乱吃东西。细原突然跳起来扑到泊樵脸上,流了两回!你嫌少吗,都是你的孩子,你两个孩子死了!泊樵拽住细原,把她扔到沙发上,指着她,说不出话,细原趴着不动,泊樵把钥匙砸到她身上,摔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