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塞内卡(Seneca the Younger)生于公元前4年至公元65年,是古罗马时代哲学家、政治家、剧作家。他曾作为尼禄皇帝的顾问,后因躲避政治斗争而引退,最终被尼禄逼迫自杀。《特洛伊妇女》是塞内卡的悲剧代表作之一,在悲剧作品中,塞内卡传达了他面对命运时,尤其是面对死亡时,简朴、宁静的内心态度。
根据斯多亚主义,宇宙万物都在命运的主宰之下,甚至包括了拥有最高世俗权力的人,而当身居高位的人臣服于命运时,又别有一番喜剧效果。赫库芭(Hecuba),特洛伊君主普里阿摩斯的遗孀,就是特洛伊遗留王权的代表人物。而在这里,她与其他的特洛伊妇女一样,都为命运俘虏。尽管在剧中开头,赫库芭对当时情形进行了一番如同来自上帝视角的详细的说明,她所强调的,是特洛伊的过去和如今的灾难,而没有进行对未来的预测。如其他的阶下囚一样,她不知道,也无从得知上帝将给她们安排什么。她如此呼喊道:
quicumque regno fidit et magna potens
dominatur aula nec leves metuit deos
animumque rebus credulum laetis dedit,
me videat et te, Troia.
【任何相信王权的人和任何在辉煌的宫殿里统治,而心中没有对神明的恐惧的人,任何将信任的心交给幸福的人,应该看看我,再看看你,特洛伊。】
在灾难面前,她意识到自己不应当把心交给权利带来的幸福,因为那并不是长久的。对于虔诚的斯多亚主义者而言,真正的幸福是与完全的美德挂钩的。但是这个美德,并不是平日谈话意义里的道德美德,而是指一种出于人格的行为。当一个人完全出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别的外在缘由,来生活出自己的人格时,她就是幸福的。《特洛伊妇女》的情节正强调了这一种人格,或者说“固有作用”(proper function)的重要性,并且弃置了传统意义上的道德伦理。剧中,有人在英雄赫克托耳(Hector)的墓冢上攀爬,而全然不顾对亡灵的尊重。而海伦(Helen),作为一个完全忽视了婚姻和忠诚的女人,虽然被特洛伊人和希腊人斥责,最终却成了唯一一个逃离厄运的幸运儿。
命运用一种不容许反抗的方式主宰了人类。安德洛玛刻(Andromache),赫克托耳的遗孀,想要保全她的儿子阿斯堤阿那克斯(Astyanax),最终失败。甚至海伦也是命运的囚徒,她在对自己的辩护中,指责爱神让她爱上了帕里斯(Paris),从而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她也指责赫库芭给予了帕里斯生命,才酿造了一系列的悲剧。她是这样说的:
Ratione quamvis careat et flecti neget
magnus dolor, sociosque nonnumquam sui
maeroris ipsos oderit, causam tamen
possum tueri iudice infesto meam,
graviora passa. luget Andromacha Hectorem
et Hecuba Priamum? solus occulte Paris
lugendus Helenae est. durum et invisum et grave est
servitia ferre? patior hoc olim iugum,
annis decem captiva.
【虽然巨大的苦涩是不理智也不屈的,有时甚至会伤害那些受苦的人,然而,我可以在敌对的法官面前为我自己的情理辩护,因为我曾遭受过更多的苦难。安德洛玛刻是在为赫克托耳感到悲哀吗?赫库芭是在为普里阿摩斯感到悲哀吗?只有海伦我为帕里斯感到悲哀,是见不得光的。忍受奴役难道不是残忍、憎恶、强硬的吗?我忍受了束缚太久了,十年了,我都是一个囚犯。】
海伦的这样一番话,使她自己完全逃脱了道德责任。承认人无法战胜命运,一种寂静主义就由此产生了。古希腊词语ἀταραξία,字面意思“毫无纷扰的”,描述的就是这样一种“没有烦恼,灵魂安宁”的生活状态。特洛伊妇女和孩子们在战争后,失去了家庭、城邦,但是只能坦然接受,便是寂静主义的完美描绘。尤其是面对死亡时,阿斯堤阿那克斯坦然地跳下塔顶;波吕克塞娜,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与其妻赫卡柏所生之女,在听说自己将死的命运时,感到欣慰;而赫库芭唯一想要的便是死亡。
这种寂静主义和人的固有作用是密切挂钩的。在悲剧作品的开头,塞内卡在每一位人物出场时,都向读者介绍了她曾经的固有作用——母亲,妻子,女儿——而到了剧的最后,每个人的固有作用都变成了相同的:坦然面对死亡。当剧中的群众为赫克托耳的牺牲感到悲悯时,赫卡柏甚至叫她们闭嘴——
Felix Priamus! felix quisquis
bello moriens omnia secum
consumpta tulit
正如她说的,逝去之人不再值得悲悯。他们是幸运的,幸运在于不必忍受失败带来的耻辱和裁决。而人们应当惋惜的是那些忍辱活着的英雄,那些妇女,在命运的支配下只能选择接受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