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电影《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
八十岁的老大爷要寻死
文/叶满长安
1.
我曾答应她,八十岁的时候就去找她。
如今我八十岁了,身体健康,吃嘛嘛香,腰不抽筋,腿不疼,感觉很惶恐。
我该咋个死?
上吊死?
我从家里找出一圈绳索,绕于房梁。然后搭了一个凳子,踩上去,一只手抓住绳环,还没来得及将头往里放,绳索就在我的拉扯下断成两截,害我从凳子上摔下。
都是八十岁的大爷了,手劲儿还那么大,将绳子给扯断了。我扶着老腰从地上爬起来,无语望苍天,“妹的,无良商家,卖我次品,阻我作死。”
看着两截断绳,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唔,吊死的话,脖子上有一圈红色的勒痕,长长的舌头也会伸出来,好吓人。吓到她怎么办。算了算了,换一种死法。
跳楼死?
我爬上小区的最高楼,脚踩房顶,迎风而立。
站立的位置有点高,头有些晕,风吹得我摇摇晃晃。我看着下面路过的小小的人群,琢磨着该咋个跳。
直接跳太俗,选一个惊险的。我单手挂住阳台,整个人的身体悬挂于楼顶上,这样只要我一松手,整个人就掉下去了,完美。
跳之前,给儿孙们录个视频吧。我单手将手机拿出来,打开镜头,这时脑海里闪过奇怪的念头。
要是……掉下去砸到人怎么办?
即使没砸到人 ,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啊。
若是运气好,这些都没砸到,一落到底,摔了个血肉模糊……唔,那么难看的样子,她那么喜欢打扮的人儿,见我这样去找她,定不愿见我。
楼下有个蜘蛛人正在刷玻璃,见我挂在楼顶,对我喊:“大爷,你可别寻死啊?”
我正有意离开,于是对他喊:“你大爷的我只是挂在这锻炼身体。”
那人红着脸,气愤的喊:“有你这么锻炼的吗?挂在墙壁上掉下去会死人的。”
我没理他,攀回墙顶然后离开,琢磨着下一种死法。
跳河死?
这附近只有公园里有一条小河,深浅不知,估计也淹不死我。若是淹死了……听说淹死的人整个身体都是浮肿的,瘦子也会变成大胖子。我这么瘦,变胖了,她会不会不认识我?
哎嘛,我到底该咋个死,才能保住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面容,潇潇洒洒的去见她。告诉她,这三十年来,我很想她。
突然灵光一闪,我想到了安眠药。
服用过量后,安静的在睡梦中离去,毫无痛楚,面色不改,可谓失眠之宝贝,自杀之神器。
到哪去弄安眠药呢?我想到了孙媳妇。她生下我二曾孙时,曾抑郁了一阵,活蹦乱跳前服过一段时间。
想到就去做,我一八十岁的老大爷偷偷溜进孙子的房间,找到了那瓶安眠药。
回房间后,我倒了一杯温开水,将半瓶药片尽数倒出,摊在手心。我看着白色的药丸,砸吧了一下嘴,“儿砸,孙砸,曾孙砸,爷爷我要去见老太婆喽。”
哐!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我那不足八岁的大曾孙子闯进来,大声咋呼着,“祖爷爷,祖爷爷,你拿我妈什么好东西啦?”
他看见我手心的白色药丸,跑过来抢,被我一手提溜起来,放在床上。
“嘘。”
我比了个手势,拽紧手心,告诉他,“这可是好东西,能送我去见你祖奶奶。”
“哇,祖奶奶。我也要去见她。”
“你可不能去,你现在去,祖奶奶会不高兴的。等你一百岁后,再去见祖奶奶。”
“好。”曾孙子乖巧的点点头,“祖爷爷,祖奶奶是怎么看上你的啊?我听我爷爷说祖奶奶是民国时候的大美人,风华绝代。用我爷爷的原话讲,那么漂亮的母亲,怎么会瞧上你这货的?”
哇擦,这小子就背后这么损他老爹的。
我摸摸乖曾孙的小脑袋,说:“你爷爷没给你说过,你祖爷爷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大帅逼。你奶奶怎么会看上我,废话,当然是看脸咯。”
曾孙子睁着一双大眼睛,说:“哇,曾爷爷,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坏小子,打扰你曾爷爷去找老太婆。”我暗骂一声,揉了揉曾孙子的脑袋,“罢罢罢,我就给你讲一讲我们那时的爱情故事吧。”
2..
我与她相识在1937年。
那一年,她在台上,我在台下。她轻舞衣袖间,瞧见了我。侧转身时回眸一笑,百媚生中我认定了她。
她叫林茵,是剧院最年轻的演员。
我叫晨川,只是从乡间来大上海闯荡的年轻人。
那时我在剧院给各位大人物端茶递烟,挣几个钱,梦想着有一天如许文强那样在大上海混出个人样来。
演出结束后,我在后台等待。我拽紧一支玫瑰,紧张的等待着她出来。
她一袭粉红色桃花裙,卸妆后如芙蓉盛开般朝外走,却被人拦在门口。
英雄救美的机会就这样俗套的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冲上去,在她惊讶的神情下将拦着她的人打倒在地,然后拉着她离开剧院,在大上海夜色迷朦的大街上奔跑。
上气不接下气间,我听见她说:“这位先生,你打倒我保镖干嘛?你是……绑匪吗?”
这他妈就尴尬了。
说好的英雄救美,说好的以身相许呢?作者你出来,我保证不打你。
我停下来,讪讪的回头,说:“那个,我见你生得好看,闻着香……啊,不,我以为他们要欺负你。”
她温婉一笑,如轻风拂面:“他们都是我家的保镖,负责保护我的。”
原来是一场误会,我松开她的手:“那我送你回去。”
往剧院回去的路上,我与她一顿尬聊,才知道她是上海林家的女儿,在剧院当演员只是爱好。
穷小子遇见富家女,注定没戏。
但她却很健谈,一路上说了许多。从古今中外说到天文地理,最后谈论到国际局势,一时间英姿飒爽,有巾帼之风,让我生出自惭形愧之心。
最后我只能将玫瑰藏在背后,一路送她到剧院门口。
“就是他!”
那几个被我打趴在地的保镖挥舞着拳头冲上来,一部分人护住林茵,另几个人将我围住,然后吆喝着想要打我。
然而……
保镖们声音吼得震天响,在第一个冲上来的人被我摔翻在地后,就再没一人敢冲上来。大家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保镖们再没什么动作。
“尴尬不?”我问。保镖们后退一步,面色绯红。
我看见林茵的脸也红了红,转身钻入一辆轿车,示意司机离开。
林茵离开后,我回了剧院,被告知我因得罪了林家被开除,让我收拾包袱滚蛋。
当夜,我拿着我的东西离开剧院。举目四望,竟不知去哪。
有车在我面前停下,一个棱角分明的男人摇下车窗,问我,“林家的大小姐,你想追吗?”
说不想那是假的,那朵未送出手的玫瑰还被我拽在手心里。
“想就上车。”
那男人看透了我的想法,示意我上车。
我坐上车的后座,见车上还有一人,竟是最近在上海滩闹得沸沸扬扬的杜月林。
因为杀了日本人,现在满大街的通缉令都是他。
我与他互看了一眼,确认过眼神,是惹不起的人。我推开车门,想要离开,被他一把拽住。
“既然上了贼船,就别下去了。”
“我擦,强拉人上贼船还不准下,哪有这种骚操作。”
前面那棱角分明的男人启动汽车,整个车子甩出一条弧线,快速向前驶去。车窗外城市夜景快速退去,车子很快就来到了郊区码头,径直冲进了一艘海船上。
这下是真的上了贼船了。
“子临,人都到齐了吗?”我听见杜月林对开车的男子说。
子临偏过头,说,“应该都到齐了。这次是林茵主持会议,大家都会来的。”
杜月林偏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还要走么?”
既然林茵在,我就不走了。
我被杜月林带进一间会议室,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在会议室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横幅,上书“同盟会第十七分会”。我看见林茵站在会议室主位上,英姿飒爽。她看见我走进来,竟莞尔一笑,对杜月林说:“月林,你真把他招进来了。”
杜月林回道:“这次行动,他是很适合的人。”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林茵要干啥。但我知道,她的身份绝不再是林家大小姐那么简单。
我看到她向我走来,轻拍我肩膀,说:“这次任务很危险,要做好牺牲的准备,你准备好了吗?”
“关于追求你这件事,我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紧张让人慌张,当她走近我那一刻,扑鼻的香味让我失去了理智。
骚浪贱的话一字未说,但心底的想法却和盘托出,藏也藏不住。
会议室众人大笑,林茵脸色绯红。她对杜月林微怒说道,“你怎么和他讲的?”
杜月林笑着说:“没怎么讲,我只说你在,他就跟来了。”半句没提强拉我上贼船的事。
林茵没再纠缠,她转身回到主席位,开始布置任务。
这时我才知道他们这一次的目标是刚到上海租界的日本司令官鸠山野夫。
任务是潜入他所住的酒店绑架他,获取他所掌握的情报然后将他除掉。
因为杜月林的暴露,原本的计划作废。现在需要一新面孔去接近鸠山野夫,因此才会拉上我。而林茵将会作为我的接头人,负责整个任务的策划。
“你想清楚了,加入我们,就是将脑袋提在了手里。”
“想清楚了。”
我将手里的玫瑰理了理,递给林茵,“如果任务完成,答应和我约一次会。”
3.
那一次任务,完成得并不漂亮。
当我乔装进入当时上海最豪华的酒店时,里面有一群人正在打架。
推开酒店门,一个身穿日本军服,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慌慌张张的往外冲,然后与我撞了个满怀。
“八格牙路!”
小日本骂了一声,继续往外冲,被我一把拽住。
“鸠山司令。”
我看见他身后有一群美国佬冲上来,硕大的拳头向他头上招呼。鸠山野夫的脸色变白,他被我抓着,躲不开,眼瞅着拳头就要落在他脸上。
我帮鸠山野夫挡住拳头,然后干劲利落的将几个美国佬推开,对鸠山野夫说,“司令,咋滴啦?”
“你是谁?啊,拦住他们!”鸠山野夫躲在我身后说。
几个美国佬嘴里叽哩哇啦的念着我听不懂的话,然后想推开我,继续揍鸠山野夫。我看见他们背后一个美丽的外国女人正在哭哭啼啼,受了委屈的样子。
想来是身后这个小日本凭借自己司令的身份,调戏了这女子。
这种人就该被打了。
于是我一个闪身,恰好让出一个缝隙,让一个美国佬冲了过去。
剩下的美国佬被我拦住,三下五除二,撂倒在地。
我回过头时,鸠山野夫已经被揍倒在地,脸色红肿。那美国佬一轮王八拳向他头上招呼,将他揍得捧头哀嚎。
我将那美国佬拉住,一脚踢倒在地。对于这种在中国大地上作威作福的外国人,我从没有好脸色。
美国佬暂时后退,对我和鸠山野夫虎视眈眈。其中一个性急的,手上拿着一把枪对着我们,嘴里叽哩哇啦的念着鸟语,然后换回我一个白眼。
大兄弟,你在说啥……我乡下来的,听不懂。
我将鸠山野夫扶起来,问,“司令,没事吧。”
鸠山野夫的枪被美国佬夺去,这时只能躲在我后面。然后有一群日本兵从酒店外冲进来,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鸠山野夫松一口气,然后从我后面走出,指挥日本兵将所有美国佬绑了,然后看了看我,说:“把他也一起绑了。”
“我草,小日本恩将仇报。”
日本兵黑洞洞的枪口下,我不敢反抗,只能被绑着,然后和那几个美国佬一起,被带离酒店。
原本的计划是我将鸠山野夫从酒店骗出来,最好是离开租界。然后由同盟会十七分会的人从中间截胡,带走鸠山野夫。
但现在我被绑住,向外发不出信息,这计划也就废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抓住鸠山野夫,将他带到同盟会面前。
我的眼光瞄上了与我一同关在车内的美国佬,尴尬的对他们笑,然后比了个手势。没等美国佬反应,我就将身边看押的日本兵撩翻,然后抢过他们的枪逼停了司机。
车队在上海租界外的道路上停了下来,我将枪扔给一脸懵逼的美国佬们,然后对他们喊,“go,go,go!”
这个英文单词是我在剧院学来的,没想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美国佬们拿着枪下车,然后吸引住日本兵的注意力,而我则趁机溜到鸠山野夫的车上,将司机掀出车,将鸠山野夫打晕,然后开着车冲出去,甩掉了追捕。
一路很惊险,就像抗战神剧那样,我顺利的将鸠山野夫绑回到船上。
任务完成,但我受了伤。好在伤得并不严重,没有影响我与林茵的第一次约会。
浪漫的餐厅中,我竭尽所能的逗她笑。那一笑,倾尽众生。
然后一个电话打来,林茵的脸色煞白,她手中的电话掉落在地。她转身对我说,鸠山野夫招了,他到上海来,是整备上海所有的兵力,为全面侵华做准备。
全面侵华?!
林茵告诉我,她要马上离开上海,去重庆,参加抗战。她对我说,“你留在上海,这里安全!”
“不!”
我抓住她的手,对她说:“打仗是会死人的,你也留下。”
林茵将我的手推开,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虽是女流之辈,也应承担起这个责任。捐躯赴国难,虽死不悔!”
我不再劝阻,而是再次抓住她的手,“我同你一起去。国家有难,我一个男儿又岂能置身事外。况且就是死在战场上,我也要和你做一对鸳鸯。”
林茵不再推开我的手,她对我笑,说:“好。”
我随林茵去了重庆,入了国民党。那一年全面抗战爆发,枪林弹雨中,我们一起携手,共同抵御外敌。
时间日久,终于儿女情长。
4.
1945年,日本战败。
我与林茵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有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1949年,国军战败,我劝林茵随委员长一起去台湾。林茵不同意,我们离开国军,回到了上海,放弃了军人的身份,做回普通人。
后来,我们有了第二个儿子,第三个儿子。
1965年,我与林茵迁居北京,在东区买了一套小四合院。我在院里种了许多栀子树,等着来年栀子花开。
那一年,我们的生活安宁而幸福。哪成想,第二年,我们就迎来了十年浩劫。
每一日早晨,我都会去学校的操场,跪在冰凉的看台上,接受改造,然后傍晚才能回家,以此换一家安宁。
夜里,林茵会烧一些热水,然后在煤油灯下,用针挑破我膝盖上的水泡,她会温柔的在伤口上吹一吹,问我,“疼吗?”
我告诉她,“不疼。”
林茵拉着我的手,有些后悔,“我当时该听你的,一起去台湾。”
我搂着林茵的肩,安慰她,“没事,会熬过去的。”
事实上,那十年,我们没能熬过。
1968年的那一天,天气黑沉,有风肆虐。
吃过早饭,我被人带到操场看台,继续被思想改造。然后我听到我旁边的人小声对我说,“我听说你们家那口子,以前也是国民党?”
“没有,不存在的事,她就一普通人家的姑娘,哪会是国民党。”
我紧张起来,开口反驳。斗友无奈看了我一眼,继续小声说:“我相信你,但他们不会相信啊。”
我看着那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站在台上,对我冷笑。然后我看到林茵被几个人绑着,推了上来,被强按着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