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_麦迪森 鲸鱼
编辑_鲸鱼
M掀开床单,医院的冷光灯照着C的尸体。
她刚刚告诉护士,说想单独呆会儿,却只用手指轻触了一下C的脸颊,就迅速离开了。
摄影机对着停尸房空转。一秒,两秒…除了医院的白噪音,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第67秒,床单下的C突然抬起脑袋,慢慢坐了起来。
然后镜头切换,C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标准的鬼魂。
他披着垂到地面的床单,眼睛部位挖了两个黑洞。就像emoji里那个鬼的小表情。对,就是这个→
《鬼魅浮生》
A Ghost Story
编剧&导演:大卫·洛维
主演:卡西·阿弗莱克 / 鲁妮·玛拉
豆 瓣:7.6/10
IMDb:7.2/10
大卫·洛维拍《鬼魅浮生》的时候,自信心跌倒了历史最低点。
好几次,他看着卡西在片场披着床单表演的样子,都忍不住自问,「这个主意太蠢了。要是有人笑了怎么办?」
甚至直到现在,他都不太清楚自己的电影讲了些什么。
在一篇访谈里,洛维说这个故事和伍尔芙的短篇《闹鬼的房子》(A Haunted House)有很多关联;
在另一篇访谈里,他又说自己是受到了一篇新闻报道的启发,觉得人类已经末日当头,一切都将消逝。
影片开始前引用了伍尔芙《闹鬼的房子》的第一句:「不管是几点钟,当你醒来,总有一扇门砰的关上」
剪不断,理还乱。最后做出来的电影海报,只写了简单一句宣传语——「一切都关乎时间」(It’s all about time.)。
这看似模糊的概括,倒也足够准确。
《鬼魅浮生》用极简的剧情和镜头,勾勒出了一个绝望又温情的世界。
在那里,时间可进可退。历史会幻灭,未来又重生。
站在废墟里的C(卡西·阿弗莱克饰演),为了保持鬼的形状,他不仅仅是披了床单,还在里面穿了裙箍和衬裙,而且有少数几场戏,床单下面根本不是卡西……
为了极简,洛维没有给影片的两位主角起名,只用简单的大写字母指代:他是C(卡西·阿弗莱克),她是M(鲁妮·玛拉)。
C和M是甜蜜的恋人,同居在郊区一所僻静的小木屋里。
某天夜晚,他们被客厅里一阵巨响惊醒,然后又拥抱着睡去。可是第二天,C就在家门口发生车祸去世,独留M一人。
意外的发生让人措不及防,导演却用非常写实的手法拍摄它,在这悲惨的一刻,我们还能听到鸟叫
于是我们回到文章开头的一段。
M看过C的尸体后,离开医院;
C在停尸房「复活」,成为鬼魂。
他放弃了天堂之门的圣光,慢慢走回自己和M的家,甘愿做一只除了旁观以外,什么都做不了的呆萌床单鬼。
这可能是全世界最不吓人的鬼魂了
但故事到这里,才刚刚开始。
导演大卫·洛维自称是无神论者,也不信有来生,但他相信世上有鬼。
除了C,电影里还有另一只披着花床单的鬼。他/她「住在」隔壁,偶尔会和C进行短暂的交流。
这些鬼魂之所以停留在死前的世界,多是因为有放不下的人。比如「花床单」,在漫长的守望里已经忘了自己等的人是谁。
而在M卖了房子搬走之后,C也开始了自己的百年孤独。
隔壁的花床单鬼把C错当成自己在等的人,只能失望
这是一种怎样的孤独?我们无法想象。
活人的孤独感,不管多么折磨人,都还存留在有限的生命里,有时甚至可能就是一转念的事。而鬼魂已经死去,他们拥有无限的时间,同时也不得不承受没有尽头的孤独。
更残酷的是,他们即使和心里挂念的人只隔了几厘米,却还是不存在,更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情。
M的手几乎要触到C的床单,但她永远不会知道C就在那里
当然,这种生离死别,对两方来说,都是巨大的折磨。
影片中有一场必定会在影史中留名的戏,拍的是M刚刚失去C以后,吃下了别人送来的一整个巧克力派。
鲁妮·玛拉在一个镜头里,花五分钟吃下了一个大派
低角度机位,固定长镜头,鲁妮·玛拉就这么安静地吃了起来。
全景的景别下,我们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到她越发用力地把叉子往盘子里插,金属和瓷器的碰撞声异常冰冷。
这个瘦弱的女人,吃下远超过正常食量的甜品。最后,她一阵反胃,放下所剩无几的派,冲到卫生间呕吐起来。
玛拉太拼了,她吃的派是低糖、无麸质的健康食品,也就是说,很难吃
这场五分半钟的戏,引爆了M的悲伤。
鲁妮·玛拉人生第一次吃派,就成就了银幕吃派女演员的经典。
除此之外,洛维使用传统4:3画幅搭配四边圆角,给观众从老式显像管电视里看片子的感觉。
这种介质本身就有历史的厚重感,再加上很多像吃派戏这样的固定长镜头,一部92分钟的电影似乎被拉长到几个世纪。
最近这种圆角矩形的4:3画幅近年很多导演都爱用
洛维觉得,一定有人看过片子以后会骂他。
弱化的剧情,缓慢的节奏,出场时间不足一半的鲁妮·玛拉,长时间不露脸的卡西·阿弗莱克…《鬼魅浮生》俘获了一些影迷的心,同时也让一些没耐心的观众犯困、离场。
而且洛维自己并没有过失去伴侣的经历,他只能从文学作品里找类似的感觉,还没有把这作为全片的重心。他知道,有一批期待看到《人鬼情未了》的观众要失望了。
影片里最密集的一段话
影片进行到一小时左右,C的家已经换了好几批住客。新来的年轻人在家里开party,一个有点像导演本人的秃头男子,借着酒劲儿,说了全片信息量最大的一段话。
你曾经为之奋斗的一切,你分享过的一切,还有所有让你感觉自豪的事情,最终都会消逝。
你可以写本书,唱首歌,反复上演一出戏剧,建立自己梦想的房子,但所有这些都没有把手指插入泥土深处,或是埋下一根篱笆桩重要。也不如做爱重要。
说完以后他有些沮丧,这时房子里灯光忽明忽暗,应该是C的回应
这大概才是洛维真正想说的事。
它绝望,颓废,看似鞭辟入里,其实也没有太大的现实意义。所以他「狡猾」地把这样一个核包裹在鬼怪、爱情的外套内,用日常和诗意的长镜头去冲淡它。
可是看完片子以后,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感到无法抽离,洛维的暗箭就算是射准了靶心。
片场的大卫·洛维和卡西
《鬼魅浮生》是特别的,但它的手法并没有多么创新。
1975年,香特尔·阿克曼就在《让娜·迪尔曼》中做过类似的事。
这部电影长达201分钟,全称其实是《让娜·迪尔曼,商业街23号,布鲁塞尔1080》。这像归档标签一样的片名,足以让你提前领略到片子的风格。
谈到《让娜迪尔曼》的香特尔·阿克曼
阿克曼用比洛维极端的多的方式,忠实纪录了一个寡妇的生活。
同样是固定机位,导演没有放过任何细节。从开灯、关灯,到点火、做菜,一个女人的一切都被暴露无遗。
这种看似笨拙的原始技巧,其实藏着很锋利的东西,所以当影片进行到最后,出现那个激烈的结局时,我们反而会觉得理所应当。
仔细看迪尔曼做着这些家务的神情,你会发现玛拉的M也和她一样
洛维显然是懂得借鉴的。但到了影片后半段,他完全自由飙飞了。
C的家被拆了,此时距离他的去世,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在最后二十分钟里,世界就像前面秃头男子预言的那样,不可避免地走向消逝。
C的家,还有附近一带的房子都被铲平了。「花床单」放弃了等待,只有C还在那片土地游荡。
他的时间观念已经乱了,既能回到几个世纪之前,又能去到未来,但更多时候,他还是流连在那个有他有M的那个时空。
困在现代建筑里的C
在一段C和M的闪回中,电影的情绪积聚到高潮。
已是鬼魂的C,看遍自己生前和M的喜怒哀乐。最后,在一个夜晚,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颓然坐在钢琴边,身体重重地敲响了琴键,惊醒了当年的自己。
一切都是一个循环。
在C的回忆里,我们发现M原来早想搬出房子,C不愿意,因为这里「有我们两个人的回忆」
外媒提出 「后恐怖片」(post-horror)的概念形容《鬼魅浮生》。就像第一次定义音乐里的后摇滚,后朋克……
即使没有强大到开辟新形式的地步,这部极简到连像样的道具都没有,所谓的鬼也只披了一张床单的「恐怖片」,仍然是值得被人记住的。
大卫·洛维花一天写好剧本,用短短92分钟的影像,书写了从个体到社会,从消亡到轮回的闭环。
这一路,他有过无数次自我怀疑,几次想到放弃,还说这片子要拍上七年。
但等到影片完成的那天,他一下子就放手了,不再去想这部作品,仿佛它从没存在过,如同影片结尾突然消失掉的C。
洛维说,《鬼魅浮生》已经死了,它同样成了鬼魂般的存在。
M给C的小字条上到底写了什么,是影片里最大的谜团
至于那个神秘的小字条上到底写了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猜测。
只要能让你安心,真相不一定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