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不会这样感受东方。对他们而言,所谓“东方”更可能是与远东(主要是中国和日本)联系在一起的。而法国人和英国人——还有德国人、俄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意大利人和瑞士人,尽管没有法国人和英国人那么明显——则与美国人不同,他们有着我称之为东方学(Orientalism)的悠久传统,这是一种根据东方在欧洲西方经验中的位置而处理、协调东方的方式。东方不仅与欧洲相毗邻;它也是欧洲最强大、最富裕、最古老的殖民地,是欧洲文明和语言之源,是欧洲文化的竞争者,是欧洲最深奥、最常出现的他者(the Other)形象之一。此外,东方也有助于欧洲(或西方)将自己界定为与东方相对照的形象、观念、人性和经验。然而,这些东方形象并非都出自想象。东方是欧洲物质文明与文化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东方学作为一种话语方式在文化甚至意识形态的层面对此组成部分进行表述和表达,其在学术机制、词汇、意象、正统信念甚至殖民体制和殖民风格等方面都有着深厚的基础。与此相反,美国对东方的理解似乎远没有这么深入,尽管近来在日本、韩国和印度支那的冒险活动到现在应该使我们能够获得一种更清醒、更现实的“东方”意识。况且,美国在近东(中东)政治和经济方面的急遽扩张也要求我们在对东方的理解上获得更多的发言权。
读者会明白(读过下文之后会更加明白),我赋予“Orientalism”(东方学)一词以多种含义,在我看来,这些含义是相互联系在一起的。最易于为人接受的是其作为学术研究的一个学科的含义;这一称谓的确仍然用于许多学术机构中。任何教授东方、书写东方或研究东方的人——不管是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还是语言学家,无论面对的是具体的还是一般的问题——都是“东方学家”(Orientalist),他或她所做的事情就是“东方学”。与东方研究(Oriental studies)或区域研究(area studies)相比,东方学一词今天的确不太受专家们的欢迎,既因为它太含混、太笼统,也因为它带有19 世纪和20 世纪早期欧洲殖民主义强烈而专横的政治色彩。然而,以“东方”为主题的书仍在不断出版,以“东方”为主题的研讨会仍在不断召开,所有这些都将被各种新出现的、改头换面的东方学家视为参引的主要权威。因此,即使东方学现在并没有过去那么繁荣,其关于东方和东方人的各种教条和学说也足以使其得以继续保持其学术生命力。
与此学术含义——对其历史、演变、特性和流播的思考正是本书的一个主题——相关的是一个更宽泛的含义。东方学是一种思维方式,在大部分时间里,“the Orient”(东方)是与“the Occident”(西方)相对而言的,东方学的思维方式即以二者之间这一本体论和认识论意义上的区分为基础。有大量的作家,其中包括诗人、小说家、哲学家、政治理论家、经济学家以及帝国的行政官员,接受了这一东方/ 西方的区分,并将其作为建构与东方、东方的人民、习俗、“心性”(mind)和命运等有关的理论、诗歌、小说、社会分析和政治论说的出发点。这一意义层面上的东方学可以容纳,比如说,埃斯库罗斯(Aeschylus)、雨果(Victor Hugo)、但丁(Dante)和马克思(Karl Marx)。稍后我将会讨论对这样一个“领域”(field)进行如此宽泛的理解在方法论上所可能面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