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长安十二时辰》台词可谓有质感,但有两句,总让我感觉不能释怀。
一是闻队长给戍边战友说长安故事:
那是长安的秋天,满山坡的柿子树,都挂着红灿灿的火晶柿子。
二是主角张小敬讲自己心中的长安:
它不单是一座城。长安,是龙首原上俯瞰众生、庇护万民的帝国之心。
写成文字看很美,柿子诱惑,帝国磅礴。
但念白出来,只觉气短。
1.
想想原因,中文书面阅读,往往不是逐字看的,而是一眼扫过,提取关键词,整合意思。无关哪个字是否按顺序被看到,大部分时候,关键词同时映入眼帘,你就获得了大致的信息。
于是有了经典一句:
中文序顺并不响影读阅。
于是,剧中台词,写成书面文字时,扫一眼:
秋天,山坡,柿子,火红
无关语序,关键信息已收眼底,于是勾勒出清秋白霜的长安,柿子通红,烧满山坡。
同样,长安、俯瞰众生、庇护万民、龙首原、帝国之心,信息足够熟悉,句子写起来并不长,一眼能接收到。巍峨感,压面而来。
但文字变成声音之后呢?
太大,句子肚子太大。
句首和描述主体之间,从柿子树到柿子,从长安城到帝国之心,挂了太多形容词。
因为听和看不一样。耳朵听,是一个个字按顺序听的,句子中间内容挂太多,描述主体迟迟不出现,听的人在等,说的人费力。
中文句短,短则力足。
2.
回到汉语的源头: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诗经《国风 · 卫风 · 淇奥》
看那河湾,绿竹修美;
而不是:看那绿竹
修
美
的河湾,也不是「瞻彼绿竹猗猗之淇奥」。
水边有位佳公子,他文才很好,好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而不是:有位文才好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也不是「有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君子」。
离我们再近一点,唐诗,集中文之大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李白《侠客行》
侠客骑着白马,白马配着银鞍,驰过,飒沓如流星。
主体先出来:骑的是白马,配着银鞍,马的形容词放后面,单独成一短句:飒沓如流星。同样是大白话,明快铿锵,看和听都享受。
但如果要说成:
骑的是配着银鞍的、飒沓如流星的白马
一眼扫过似乎问题不大,但读起来就实在拖沓了。
3.
这其实就是赵元任所说,中文结构是「
话题加评论
」——先出主题,再说这事如何如何:
-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比较:勿施己所不欲于人。)
-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比较:可夺三军帅,不可夺匹夫志。)
斯蒂芬 · 平克在写作指南《风格感觉》中也提到,从认知科学的角度,文字信息排列原则是:
先主题,再评论;先已知,再未知
。
要先告诉读者,我的话题是关于某件事的,再说这件事怎么样;先说你我都已经知道的旧信息,再说新信息。
这是因为我们人类的学习方式,就是把新信息整合到旧信息网络里,先理解了讨论主题,才能理解讨论的内容;先理解了熟悉的知识,才更容易接受新信息。
就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