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个沧城人那样,嗑着火麻子,倒一倒是非。我不敢认为我为女人们记录了什么,她们不需要别人的记录,没有别的记录是永恒的,她们自己就是自己的碑。
总有一天,她们会擦干自己所有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阿措
那年冬天,沧城终于出了一件大事,大家奔走相告,而“我”童年的鬼魅幻梦就此醒来。仙婆子,女赶马,斋姑娘,三个女性的生与死、爱与痛,牵出岁月长卷被尘封的片段。文学新人阿措携滇西北群山间独特气息与小县城市井烟火而来,其长篇首作《沧城》,以不落窠臼的叙事、赤诚而热烈的声音,重新向我们讲述了命运的荒诞奇诡与真实酷烈。
沧城
文|阿措
有一年冬天,沧城出了一件大事,仙婆子死了。大家奔走相告,传得神乎其神,说这果真是一件大事,我们县城,终于有了一件大事。
仙婆子是给人毒死的。据看见的人说,那天傍晚,漫天的晚霞散尽,天黑下来,仙婆子不知道从哪里出来,吃得满面油光,一身的酒气。她歪歪倒倒,唱着沧城人听不懂的歌,险些撞翻糕点铺门口还未收进去的笸箩。刚刚走到家门口,仙婆子就一头栽倒,头碰在路沿上,七窍都流出黑血来。
我妈说,自此以后,仙婆子租下的屋子,就再也没有开过门。我自小也见那屋子,是个洞穴般的门脸,仙婆子隔成里外两间,外面做生意,里面自己住。仙婆子死了几天后,房东杨枪头的老婆把铺子里的东西收出来一大堆,摆在门口卖,边卖边骂:“背时了,这个老贼死在我家门口,害老娘铺子租不出去,这个烂厮,活该遭毒死。”
仙婆子卖的瓶瓶罐罐、杯杯盏盏、纸钱纸锞子、香烛纸马,还有不知道放了多少年散发出一股霉味的草药根茎,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
扫街的嫌弄脏了刚刚扫过的地,来骂杨枪头老婆。两个人乱骂起来。
“你黑心黑肝烂肠肚,活该你家门口要死人。”扫街的说。
“是了,我家门口明日就死人,死你这个狗日的烂厮。”杨枪头老婆说。
这样的骂架,在沧城里到处都是,也没有什么人看她们,大家各自做活路。骂了好一阵,两人歇下来,扫街的换个地方去扫,杨枪头老婆继续卖那堆东西。有人过路,杨枪头老婆就喊:“随便给多少都得,给钱就卖了。”
但毕竟都知道是死人的东西,再怎么便宜,也没人买。我妈妈说,她听着消息去望了一望,最后也是不敢买。到晚上,还是扫街的帮忙才把东西收到三轮车里拉走了。杨枪头老婆把纸钱纸锞子放在仙婆子死的路沿上烧。
“狗日的,这么多东西,拉去能卖好些钱!”杨枪头老婆说。
“老娘背时,家门口碰到死人,还要被人占便宜。”杨枪头老婆说。
“仙婆子你也是狠毒,算别个的命算得那么准,晓不得你个人是这么个造孽死法。”杨枪头老婆说。
最后,杨枪头老婆把仙婆子留下的香烛纸钱都烧完了,路上一股香烟的味道,地上留下黑黑的一大摊。杨枪头老婆站起来,叹一口气,眼神突然温柔起来。
“你也是可怜。”杨枪头老婆说,“这些锞子都是你自己叠的,如今都烧给你。这么多,你下去了,怕是能当个富婆。”
仙婆子年纪已经很大,无儿无女,一直在东街尾开个小店。别的店都尽可能把自家门脸收拾齐整阔敞,恨不得个个过路都瞧得清楚,一点不怕羞。但仙婆子的铺门口堆了土陶大缸,大缸上垒小缸,小缸上垒土瓶,土瓶上垒油茶罐,把门脸堆得挤挤挨挨,光线不进,仿佛个洞似的。铺里除了卖这些土陶器具,还卖香烛纸火,卖药草根须和粉末,还给沧城的女人算命。
虽然店铺像个洞穴,仙婆子自己倒是开朗,谁过路都打招呼。过路的人若是有空,她就拉着人家坐在门口,能聊半晌。没空也没关系,她自己跟自己嘟嘟囔囔,有时候用沧城话,有时候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话。
平日里,我们看见仙婆子歪在门口的小草墩上做她的活路。早晨,她用一个看不出原本花色的搪瓷脸盆生一堆火,把一个拳头大的油茶罐坐在上面煨。仙婆子放指甲大的一块腊油进去,又撒一口米,油茶罐就嗞嗞地响;仙婆子看油热了,就冲上开水,顿时饱含油脂的烟雾四散腾开,被火星惹燃了,就呼啦蹿起一股火苗。水开了,仙婆子就掰一大坨砖茶,再撒几粒盐。
油茶罐小,仙婆子歪在那里慢慢煨,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有时候我们过路,她就大声招呼,喊我们喝一口,拿过一只小瓷杯。小瓷杯画着大公鸡,或是红鲤鱼,还有小房子,反正是很好看的。仙婆子的茶熬得苦,我们不爱喝,她也不十分客气,不喝就算了。下午,太阳照到仙婆子了,她就坐在门口叠纸钱,还有纸锞子,叠好的用线穿成一串,挂在门口。
有女人来找仙婆子算命时,她才从门口的草墩上站起来,慢吞吞地把人让到铺子里。铺子里也不开灯,两个人就黑洞洞地坐着,细细碎碎地讲。
这便是仙婆子算命生意固定的开场白,有人就说她骗人,毕竟人家是来算命的,肯定不甚平安,平安的人谁花钱算命啊?但也有算过的女人说,她看得是准,连人家乡下宅院里的格局,水井的方向,水井旁边有棵石榴树,石榴树被人扎了钉子,她都能看出来,很是有本事。
仙婆子算命下来的结论,要么是得罪了妖鬼,要么是祖上造孽,要么是积德不够,如今都要报在来算命的女人身上。再不然,就也没什么错,但是天意如此,你有什么办法。仙婆子话多,讲着讲着,两个人就不算命了,也不讲祖上造的孽了,转而去讲自己这辈子遭的罪。沧城女人惯于说自己命苦,常常愤愤不平。
“我祖上造过什么孽,我哪里晓得?我也没有享着福,如今却是报在我身上?”女人说。
“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且你也享福了,你祖上不造孽,都生不得你出来。”仙婆子就说。
“我家那个狗日的东西出去惹祸,现在惹来鬼缠身,关我什么事?倒要我来遭报应!”女人说。
“这个报在你身上是没有办法的,你再不好好积福,往后更管不了家里的人。”仙婆子就说。
女人哭哭骂骂,叫喊一通,泄了脾气,就愉快起来。照着仙婆子的吩咐,过了钱,然后到西街的菜市场去买几尾泥鳅,放到河里去,事情就过去了。
有些女人来过一次就不来了,大概是问题得到了解决。有的女人来了又来,哭了又哭。跟仙婆子混得熟了,再算命,仙婆子就给她们很便宜的价格。有时候女人哭得动情,仙婆子就把衣袖一层一层卷起,给女人看她的胳膊。仙婆子年纪大,衣服穿得繁,即便里面的胳膊干瘦如柴,卷起所有的袖子也颇为费劲。
仙婆子给女人看她胳膊上粗粝的刺青。“你算什么命苦?你看看我,我是被土匪抢过、做过伢子的人,你苦得过我?”仙婆子说,“我都好好活着呢。”
每次,女人都要汪着一包眼泪,唏嘘不已,细细地瞧那刺青;想摸摸,又觉得不洁净,还是算了;想来想去,觉得确实如此,自己再如何命苦,也不曾被土匪抢去,不曾做过伢子,既然如此,日子也还能过。
于是女人高兴起来,擦净眼泪,走开了。走在路上,觉得自己过得还可以,自己为人也好,毕竟还有教养。“我如果做过伢子,给糟蹋过,决计不会告诉任何人,说不定就不活了。她怎会如此不要脸皮。”女人想着,脚步就轻快起来。
别人问仙婆子,怎么她这里总有女人来,看来确实是算得准。仙婆子就大笑,说她这里伺候死人,也伺候活人,伺候没病的算命,伺候有病的买草药,本事大着呢。
对了,仙婆子虽然年纪大,脸上密布沟壑,头发已雪白,但她仍然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皮肉白净,眼神清亮,身材虽细瘦却不弯不折,直苗苗的,衣裳也清清爽爽。
她被毒死了,可是要说不说,除了“被毒死”这件事晦气,我倒是觉得她的死本身还是挺好的,跟她本人一样,清清爽爽,利利索索,不折腾她自己,也没麻烦别人。
沧城很久没有这样的大事发生了,大家都有些激动。讨厌仙婆子的和不讨厌仙婆子的,都喜闻乐见,奔走相告。
许多关于她过去的事,也被反反复复地翻出来,在各人的嘴里咀嚼咂摸,津津有味。仙婆子活着的时候,曾经与人讲话,人家问她:“给人算命是泄露天机,难道你不怕鬼神?”
仙婆子说:“我怕个屌,我又没有害人,怕什么鬼?人死灯灭,人一死就被忘得干干净净,这才是天机。”
可如今仙婆子死了,她不仅没被忘记,反而被大家咀嚼咂摸,也不知道她高不高兴。
管她高不高兴,反正沧城人是很高兴的。从她幼时如何美丽,到她如何做了伢子,如何家人死绝,如何变成个会通灵的巫医,如何做的皮肉生意,如何救苦救难,如何坑蒙拐骗,如何死在街头仿佛一条烂狗。桩桩件件,不知是真是假,但都十分好听。沧城好久没有这样的盛事,那些仅仅是跟她买过纸火或是偶尔算命的人,也唏嘘着,兴高采烈加入关于她的旧事重提。
沧城是这样一个坝子,地方很小,人口不过万,两条路笔直交叉,把县城划切成“东街”“西街”“南街”和“北街”,像个棋盘。店铺沿路铺开去,勉强算得整齐,四个“街”各自有数不清的小巷子,挤挤挨挨。往外,是广袤的田野,按时长出水稻、玉米和蚕豆。再往外,就是无边的山峦。横断山脉的山,多得像风中湖面的水纹,沧城趴在中间,像一只平平整整、四脚伸长、随波而去的水黾。
在滇西北,这样的小坝子有很多。一个坝子是一片天地,人们穿不一样的衣裳,讲不一样的话,但说到头也都差不多罢了,就像地上长出的不同庄稼,但又能有多大不一样呢?但沧城人不这么想,你要是问到沧城人,他们就说:“我们不一样,我们是皇帝屯兵来的,我们读诗书,讲礼义。”
皇帝屯兵是多久前的事情?到底是哪个皇帝,皇帝又是怎么屯的兵,也没人晓得,但反正沧城是不一样的。你再问得详细些,沧城人就说:“我们吃个饭睡个觉,都是有传统的,不像别处的人,做什么都没有规矩。”
仙婆子所在的东街,算得上沧城最热闹的地界,每隔五天,就是沧城的街子天,从四里乡坝过来的农民和周边山上下来的山民就到了东街,把背篓卸下来,拿一块塑料布垫着,把货物平展铺开。四季的山货野物,农家自养的鸡鸭禽蛋,五谷蔬果,还有外面运来的保暖内衣羽绒服、印度神油降压茶,以及临时出摊的凉粉凉面、冰粉饵块,把短短一条东街塞得水泄不通,尘土飞扬,过不得车。人人都在讲价,人人都在叫喊,中间还有劣质音响惊天动地的广告和山民的骡马嘶鸣。
时不时地,街子天的东街头还会停着一个面包车,用超大音量循环播放“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音乐很抒情,但面包车上架着的广告上却是一个搔首弄姿的香艳美女,常把过路的学生看得目瞪口呆。面包车旁边有人发传单,预告晚上在沧城唯一的电影院将有火爆演出。这电影院名不副实,说是录像厅更为合理,屏幕很小,放的多是刺激的港台盗版光碟。演出广告说得火爆,其实沧城人早就看透了他们的把戏——一些不甚高明的歌舞和杂技罢了,实际上耍杂技的女人不怎么美,也不怎么香艳。
因为这样的街子天,仙婆子过去的生意做得容易。一方面是街子天人多,有些山民的女人趁此机会便来找她算命。另一方面她所卖的药材,便在这街子天里直接进货。山民们挖来草乌、重楼、石斛、金不换,摊子就在她铺门口,她就细细地挑,然后大声地跟人家讲价。她讲起价来恨不得是拦腰砍去,常把初来卖药不识市价的年轻山民砍得冷汗直冒,赶紧一背篼全称了给她,落个清净。
要是你问,那为什么还有人跟她买,不直接跟山民买?她就说,她卖了多少年草药了,真药假药,好药赖药,还有谁比她懂得?
那也有理。不懂得草药的沧城人,还是跟她买,贵点也无妨。人家都说,仙婆子算命骗不骗人不知道,卖的药倒都是真的。
若是没有要买的药,也没人算命,仙婆子就在路中间裹挟别人,也被别人裹挟着,慢腾腾地走。时不时地,有山民牵来的骡马当街拉屎,圆滚滚的屎坨子落地的“叮咚”声还没响,仙婆子就先叫嚷开了:“讲文明啊!讲文明!哪个家的牲口,找个兜子套上。”有狡猾的山民卖假蜜,割了空的蜂巢伪装,仙婆子也上去说:“你卖这个也可以,但是你不能卖得跟真的一样贵。”有的山民害羞脸红,她便住了嘴。有的大大咧咧不听她,她就叹一口气,继续往前去。在街头遇到那个“香艳刺激”的面包车,她也站着看。发广告的人看她年纪大,说:“奶奶,这个你看不得。”
仙婆子就说:“我有什么不懂?有什么看不得!奶奶我当年——”
人家被她说得害羞,只得塞张广告给她,她又不要接:“我不看,谢谢了,你发给别个去。”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不要发给学生,那要不得。”
这条路上的每个人,都见过仙婆子,都熟悉仙婆子,至少是从传闻里熟悉过她。比方说我吧,我不曾与她说过许多话,却也感觉跟她熟得很。在我印象里有一个画面,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是发梦,还是我真的见过。画面里,我好像看见她站在风吹过的山坡,向天伸出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一大群燕雀在她头顶盘旋,像是循着她来似的,吱吱喳喳,叫声传了老远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