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问:“如何才能制得天下第一奇毒?”
七师弟说:“我愿走千山、渡万水,收瘴疠,品花草。菌菇蕊叶,阴阳调和,遍览医典,推敲生克。研磨细琢,鼎炉蒸熏,使毒无色无臭,无迹可寻,无药可解。”
师父摇了摇头。
六师弟说:“我愿杀猛兽、捕蛇蝎,采矿石,粹金铁。提配方,做分析。细密纪录,研究结构。集万物之邪诡,合天地之残忍,使人见血封喉、当者立毙。”
师父摇了摇头。
五师妹说:“我愿红妆素裹、描眉画眼。习箜篌、按玉笛,摹工笔,绘写意。四书五经、淫词浪曲,饮食茶酒,德容言工,以至于婉转承应、品箫媚术,无一不精。令天下男子皆为我裙下之臣、入幕之宾。那时节,任凭我端给他们喝孔雀胆、鹤顶红,他们也甘之如饴。”
师父擦了擦鼻血,摇了摇头。
四师弟说:“我愿研究风的吹送,水的流动,人的饮食习性,牛马的走向爱好。我愿参透天地星辰的运行,探寻世间的规律,绘制出一幅图像。我只要一小撮毒药,不必见血封喉,只要能生生不息的繁衍。我将毒药下在一条合适的河中,自会被合适的荇藻吸收,自会被合适的男子吃到,自会传递给另一个女子的嘴唇,自会传递给衣服、器物、牛马与孩子,自会有带毒的蒲公英被风吹送到天涯海角,沾染上花草、楼阁、船舶、笔墨、胭脂、簪钗、甲胄、门扉,自会从手脚、口唇、眼睛、肌肤上入肠胃、进骨髓,日积月累,深不可治。”
师父立刻停下给身上拍爽身粉的动作,摇了摇头。
三师弟说:“我愿苦读孙吴兵法,精通三韬六略,烂熟经史子集,旁涉诗词歌赋。出口成章,下笔成文,唇舌鼓摇三百国,胸中甲兵十万人。那时我自荐为相,出谋划策,结党营私,欺上瞒下,取朝纲,揽大权。那时,管你忠臣良将,都敌不过我信口开河。任你尽忠报国,抵不住我十二道金牌。为所欲为,毒施人鬼。”
师父摇了摇头。
二师弟拍案而起,横眉冷对,环视诸位钻研下毒之术的师弟与师父,一字一句的说:
“尔等鼠辈,真是卑鄙无耻、毒辣残忍,无所不用其极!!!”
然后摔门而出。
后来,他们听说,二师弟走得很远,去投了义军。他娶了义军头目一个嫁不出去的丑女儿,成了义军的名将。他爱兵如子,衣食与士兵待遇相同,肯为士兵吸吮伤口的脓液。他清廉无私,有赏辄分,家无余财。他遇敌则冲锋在前,撤退则单骑断后,知人善任,贤达开明,有过则改,兼听则明。他甚至还是位良医,亲手救过无数将领的性命。他微笑着说,“我以前学毒,好歹也有点用处么。”
岳父死后,二师弟成了义军的领袖。他率领大军以少击多,以一场背水大战奠定了中原大局;他命忠诚的部下袭取东南,楼船如林,一鼓而定。他又亲自率军进取西北,拓荒万里,诸小国纷纷请求入朝依附。天下已定,他又和好友兼宰相一起谋划更新的制度,休养生息、以慰百姓。他忙于军政大计,唯独没有考虑自己的地位。他日夜操劳,不近女色,始终只忠于自己那丑陋的原配夫人。
最后,在都城,他拒绝登基为王。他强调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群臣上表,他再次拒绝,并威胁说如果再逼他为王,他就要匹马出行,挂冠归隐。百姓们箪食壶浆,拜倒在宫门前,号哭连天,说若他不允,则天弃吾民矣。他泪流满面的下跪在百姓面前,被迫从命,遂为王。
师父看了看徒弟们,慨叹道:“你们还务于雕虫小技……看看你们师兄的志向!”
后来:
二师弟称了王,威加海内,于是免去诸将权,把他们圈养在宫中。
大王营造了复杂精致的制度,装备了精良的设备,并收天下百姓的兵器,随后用两场干脆利落的戡乱,向天下夸示了御林军和普通百姓之间压倒性的差距。
大王设立了精密的信息处理机关,控制了百姓们的每一个信息源头。
师父在老家闲居,懒于出门。但他每次出门,都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好奇的打听又有哪些邻居过世了,但大家都说不出所以然:一半是人都死得不明不白,一半是因为他们自己记忆力衰退。师父发现,自己也是头发掉得越来越多,容颜日益枯槁。
后来,深夜,有一乘车来,几个持戈卫士把师父带进了宫廷。
王在百丈高的露台见师父。他拒绝师父行君臣之礼,反而向师父行了师徒之礼。他微笑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又说:师父当年对徒儿的教诲,徒儿一刻也不敢忘。
师父问:怎么个不敢忘呢?
王拉师父到露台栏杆边,俯瞰河山秀丽。王向师父指了指天边,如紫罗兰一般绽放的云。王向师父指了指滔滔大河,如鲜血一般殷红的流水。王向师父指了指亿兆黎民的脸,那像桑叶一样绿的肤色。王笑了笑。
师父问,怎么呢?
王说,我记得七师弟的创意:他要用植物的阴阳生克调出毒药,无色无味。我记得六师弟的创意:他要从动物、矿物身上提炼元素,来合成见血封喉的毒药。我记得五师妹想用女色,我记得四师弟要研究下毒的路线,我记得三师弟想成为奸臣后为害社稷。这些,我一直记得。
王说:我先申天下之大义,为天下百姓请命,让他们热爱拥戴于我,扶我登基。我旋即再手握天下兵马,使天下之耳为我听,天下之目为我视,天下之兵戈皆为我用,于是再也无人可以左右我。
我现在,可以随便在儿童的饮品里加毒药,让他们夭亡于襁褓,哪怕长大,也是一身的病。
我现在,可以随便在百姓的茶饭里加毒药,让他们未老先衰,然后慢性死亡。
我现在,可以随便在女子的饭食里加毒药,让她们不育,于是国脉断绝。
我现在,甚至可以一高兴便就地掩埋掉百姓。他们的声音,不会被别人听见。
王回过头来,望着师父道:
现在,师父,你知道何为天下第一奇毒了吗?
师父退了两步,看了看他,就像从来没见过他一样。师父问:真没人阻止得了你了吗?
王笑笑。
师父说:你难道什么都不怕了吗?
王笑笑。
师父在百丈露台上仰首望天,吸一口气,呼出,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望望王。他似乎全然忘了君臣之礼,又回到了当年教授毒物的课堂上。师父道: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收你做二弟子,而你却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大师兄?
师父不等王思考出如何以表情回应,继续快速说:
你就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比如,你的大师兄天赋异禀,击败我之后叛出师门,而我培养你们,就是企图击败他?
你就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比如,你的大师兄争强好胜,才不肯让你就此压过了他?他是否就一直藏在你左近?他的手段还高你一筹,可以随心所欲毒害你——只是他还在想一些法子,好毒得你心服口服?
师父说: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
王想勉强为自己脸上挂起不屑的笑容,但就像给衣架上挂一件过于滑的外衣,三番五次都失败了。阴云四合之下,师父的脸被映暗,他的声音也随之诡秘而悠长。
你现在知道什么是天下第一奇毒了吧?天下第一奇毒就是经历了无数种死法之后,对一切的不信任,不信任导致恐慌。这般无时不刻,不知道下一种死法何时到来的恐慌,才是真正的毒,甚至胜过死亡。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