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画家赵絪女士的新著《孤灯下的记忆》,可以说是一部人物白描集。文通画意,各种人物无论是大家还是普通人,其言谈、其行止,在赵絪笔下,栩栩如生,读者宛若身临其境。
赵絪是兰州大学已故教授、著名的历史学家赵俪生的女儿。赵俪生的学问,今天许多人已有相当的了解,不用赘述;赵俪生一生不改率真、耿直的书生气,在其自传《篱槿堂自叙》中也颇多展现。赵絪女士这本书,让我们更详细、真切地了解赵俪生这样的学人是如何做父亲的,也感喟在一个斯文扫地的时代,诗书传家并非全然无用。
《孤灯下的记忆》所记载的人物大概分三类:一类是赵絪女士的家庭、家族人物,如作者的父亲赵俪生和母亲高昭一,二大爷即赵俪生的堂兄,作者英年早逝的夫君;一类是她的父执辈即赵俪生先生交往的学人,如赵先生大学同班同学、一生有“瑜亮情结”的好友王瑶,亦是清华同班同学后与钱伟长结婚的孔祥瑛,著名画家陈大羽,史学家童书业,史学家张政琅,古生物学家周明镇;还有一类是作者本人交往的朋友,其中一部分是她下放到农场后结识的患难之交,多是普通人。
赵俪生生育了五女一男,其二女儿赵纪读高三时正逢三年大饥荒时期,去皋兰山采地衣充饥而坠崖而亡,其余都长大成材。赵絪排第三,她在书中自谦道:
我是父母最不成器的一个孩子。除二姐十八岁死于非命,余下的五个子女都在艰难困苦中寻觅着人生。姐姐、弟弟、两个妹妹通过顽强的奋斗,都取得了书香之家应有的资历:本科、硕士、博士,获得了教授或副教授的高级职称。唯独我,档案中赫然标明“初中”学历。
赵俪生刚调到兰州大学时的全家福
赵絪的低学历并非因为其不努力或天资不够,而是时代使然,她属于中国现当代求学经历最坎坷的一代人。赵絪读小学时赵俪生在山东大学被划成“右派”发配兰州;赵絪读初中时,赵俪生被押解到山丹农场劳动改造,正逢三年大饥荒,甘肃的劳改劳教农场饿死人无数(可参见杨显惠先生的《夹边沟记事》)。赵俪生因为二女赵纪的坠亡才被电报召回兰州而死里逃生,上世纪80年代兰大的另一位教授高尔泰差不多同时在另一个劳改农场,因为被抽调到兰州画建国十周年宣传画而活了下来。家庭遭遇这样的变故能活着就相当不易,还谈什么升学?初中毕业后的赵絪在当了几年待业青年,然后在1966年6月去河西走廊的一个农场里当了名农业工人。可以说,她和她的多数同龄人一样,学习的机会被接连不断的运动说耽误了。
即便这样,赵俪生夫妇从来没有放弃对这个女儿的培养与教导。我真的敬佩一些前辈学人,子女那么多,个人专业的、社会的工作特别繁重,他们却能尽量挤出时间教导儿女。读梁启超写给儿女的家信,我是这样的感受;读赵絪女士的这本书,我更加深了这种感受。赵絪女士说:
我们从牙牙学语到渐渐老去,父母是我们终生相伴的教师,从大姐落生,房中就挂满老爹自制的识字卡片,儿女渐渐长大,传统儿歌、民间故事、各国童话、系列小人书、中外名著就充斥房中。在家中最困难已无钱买书,甚至卖书的岁月里,忍着饥寒几个子女拥炉听老爹评点古今。他还把“可见最小女”揽在怀中,一边讲着聊斋,一边顺手画出一幅幅连环画。
在从劳改农场回来至1966年之间那段稍微平缓的岁月里,赵俪生鼓励辍学在家的赵絪去兰大中文系“蹭课”听;因为赵絪有绘画的天赋,赵俪生想尽一切办法让名家指点女儿。1966年4月,大风暴来临之际,赵俪生令赵絪远赴北京,寄住在老友周明镇家中,想以同等学力报考美术学院。直到他到了耄耋之年,三女赵絪也退休了,他还一直鼓励、指导女儿写作,夸她的文章“立住了。”
在书香之家中长大的女儿,尽管只有初中的学历,尽管和同龄人一样被卷入时代的大潮中沉浮。但因为有诗书打底,气质、眼界、学习能力强于一般人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因而在不幸的时代里,能得到上天更多的眷顾。俗话说“机会垂青于有准备的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赵絪的书中写到一位朴实、仗义的同事刘宝。刘宝是农场周边乡村招来的农工,和作者赵絪只有点头之交,1967年冬天赵絪被老农工们确定为一定要揪出来批斗的“现行反革命”,眼看大祸临头。赵絪只能选择逃向老家山东避难。可身上只有二十几元钱根本不够,她经过考量硬着头皮向没什么交情的刘宝借钱。刘宝竟然爽快地借给她三十元钱。这件事一则说明赵俪生教导出来的女儿观察人鉴别人的能力不同一般;二是说明书香之家出来的女孩更值得别人信任。刘宝相信赵絪,换一个人向刘宝借钱,也会有这样的结果吗?未必。
在写刘宝的这些文章中,作者写到多年后她和昔日农场的姐妹相聚:
终于,在一次聚会上,我成为众姐妹的主攻对象。当年对我调离农场或愤愤不平、或艳羡不已的女伴,依然毫不掩饰当年那种酸溜溜的醋味。
农场的女伴为什么嫉妒赵絪?书中的女伴如此说“你眼高,一下子挂了个大学生”。这位“大学生”就是赵絪的夫君倪先生,倪先生是上海人,毕业于华东水利学院(河海大学)水文专业。赵絪后来随着夫君“农转非”,调出农场,成了国家干部,再后来调到兰州的省水利学校。在条件艰苦的河西走廊的农场里,女农工改变命运的一个重要途径便是通过婚姻。从赵絪的际遇来看,出身高知家庭的她,即使在婚配上也比出身农民和工人家庭的女伴有优势。——哪怕“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一个大学毕业生也更愿意找个知书达理的女子而非不识字的文盲。赵絪被女伴嫉妒也是很正常的事。
山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4月出版
1977年底恢复高考后,前几届能考上大学的,一大部分是当年被管教、被批斗的地主、资本家的儿女,原因无他,在最疯狂的年代,负责任、有远见的家长,仍然笃信知识的力量,笃信文明的前景,不放弃对儿女文化上的培育。一旦有机会,埋下的种子总会破土而出。
鲁迅先生曾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说:
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穷人的豆浆,在爱情上价值同等,而其价值却正在父母当时并无求报的心思;否则变成买卖行为,虽然喝了杏酪,也不异“人乳喂猪,无非要猪肉肥美,在人伦道德上,丝毫没有价值了。
所以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
……
这样,便是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赵俪生先生是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参加“一二九运动”并成为骨干。他后来以历史教学与研究为职业,承继着中华文明;但他那代人毕竟深受“五四”以来新文化的影响,提倡个性自由和思想解放。赵先生毕生都是个有着自由主义底色的左派知识分子。他对儿女的教导亦是符合鲁迅所倡导的,给儿女以无私的爱,尽心尽力教导,却又不干涉儿女的自由。赵絪在书中说:
子女们的文化教育,父母也持自由开放式的,全凭我们由着性子胡乱翻读,从未给我们设过“禁区”。……我们从童年开始就把四大名著、三言二拍甚至《金瓶梅》都翻完了,当然十八世纪的俄罗斯文学、英法名著也让我们翻个遍。
父亲对子女的大爱,是赵絪这本书中最打动我的。赵俪生不但是一位好学者,更是一位好父亲。而要演好后者的角色,对大多数成年男人来说,尤为不易。
晚年赵俪生夫妇和子孙们
【本文首发于今日头条,十年砍柴系“今日头条”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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