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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会说脏话?

新京报书评周刊  · 豆瓣  · 读书  · 2017-12-03 19:52

正文

任谁都知道,说脏话不“文明”。尤其是在小孩子面前,脏话尤其需要禁绝——否则被他们听到学了去,口无遮拦在人前吐出一句来,大人也要跟着尴尬。

但一个更为显见的事实却是,从古到今,任何一种语言与文化当中,都不曾少了脏话的容身之地。这些扎根于生活中的污言秽语,甚至是每种语言和方言中最能产生身份认同、最具有活力的部分。

究其原因,大概是人类永远既需要文明与道德的规训,又无法抗拒突破禁忌、发泄情绪的需求与快感。由于不同文明/文化之中有着不同的禁忌,其语言体系中最“脏”的语言也往往与其对应。比如欧洲在政教合一的时代,最“脏”的语言总是和亵渎上帝相关的。而当宗教逐渐落下帷幕,人们越来越注重私领域的价值时,身体、器官相关的词汇便成了最大的禁忌,自然也就成为了骂人用的脏话。

今天,书评君跟大家分享李零教授的一篇文章《天下脏话是一家》,如他在文中所感慨:这些肮脏字眼,它们的生命力为什么如此之强,历史上屡禁不止,时隐时现,伴随我们到永远?这一现象,难道不也像爱情一样,是人类的永恒主题吗?这样的永恒主题,难道不值得我们认真思考,从学术上刨根问底吗?

天下脏话是一家

文 | 李零

李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从事先秦考古研究及中国古汉语研究。著作有《孙子古本研究》、《花间一壶酒》、《丧家狗》等。

小时候,我们都说脏话。谁教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小朋友?可能都有份。但老师到底是谁?谁的后面又是谁?就像很多童谣(有些童谣,本身就很肮脏),很难找到最初的发明者。我们好像都是无师自通,但又并非得之天授。发生原理是什么?传播途径有哪些?很多问题都很神秘,值得上下求索。下文是我的读书笔记,凡临文不讳,儿童不宜,均用拼音表示,请读者原谅。

- 1 -

三十多年前,我在内蒙古插队,地点在一个叫临河县(现在是市)的地方。那里并不是真正的大漠草原,但却是古人歌咏,满目苍凉的所在。出火车站,一条大路朝北走,百里之外,横着阴山,阴山脚下,就是敕勒川。虽然,路边有农田村舍,但一马平川望出去,房极疏,树极少,天极清澈,野极空阔,到处可见“红柳、枳芨(芨芨草)、蛤蟆草(白刺)”,即所谓“河套三大宝”。如果你没到过这块土地,也没见过这些细长几埒房高的枳芨草,大概你永远不会明白,什么叫“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不过,关于“三大宝”,当地还有一种说法,是“坷垃垒墙墙不倒,半夜跳墙狗不咬,姑娘卖bī娘不恼”。这三句话,除头一句是当地特色,即用碌碡滚压地面(当地水位很高),令其出水变软,然后用“西锹”切四刀,向上一翘,便成带草皮的方砖,晒干垒墙,后面两句在陕北和晋北也到处流传。当地人,那些“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洒泪走西口,不远千里,来此定居的流民,中国的哥萨克,他们的后裔,要比时空隔绝的口里人更多蛮风,“离bī不说话,说话就打架”,满嘴脏字。我在那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是收获之一。

我们的老师,他们要形容一个人笨,照例会说,这家伙,真是“qiú也挛不成”。最初我理解,它不过是说,你这个人太笨,什么也干不成(相反的赞语则是,除了生孩子,他什么都会)。在日常用语中,此话出现频率极高,我能感到,它有性含义,但非常模糊,有,也就那么一点点,毫无刺激,谁的耳朵都很麻木(久听脏话,会不觉其脏),我还以为qiú只是嵌入其中,加强语气。但有一次不一样,队里盖房——给我们这些知青盖房,仨人,一人在地上和泥,一人往上送泥,一人在上抹泥。下面的人,唰,一锹掠起,沉甸甸,朝上一抡。上面的人骂,好你个急死鬼呀,把爷操(当地话是累的意思,与脏话cào同音)得来来。下面的人说,咋?你卖的就是这号bī,别嫌qiú大;给你个现成的,你qiú也挛不成(比较“烧火烧不旺,挛qiú挛不涨”,“挛qiú”是指做爱)。如果不是身临其境,耳听全文,我还真不知道,上面那句话竟是掐头去尾,原来的含义很下流。

还有,我想做个书架,上木匠家借锯子和刨子。老乡说我不懂规矩——木匠的家什,那是“大姑娘的奶,只能看,不能揣”。又“qiú毛擀毡”或“bī毛擀毡”,则是表示干不成,雅言叫做“缺乏可行性”。

脏话扎根于生活,渗透于生活,两者水乳交融,于此可见一斑。他们对脏话的运用太熟练,人人都是张口即来,而且自然天成,行云流水一般(注意,脏话不可常说,常说则会上瘾)。我对活语言的理解,从此上了台阶。

然而,脏话毕竟是脏话,它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老乡说“走胡地,随胡理”,乡下人到了城里,也要遵守城里的规矩。他们一旦离开广阔天地,当街撒尿是决不允许,这和随地吐痰还不一样。文野之间,从来都有一条线。

- 2 -

禁忌的要义就是知道也不能说。

社会禁忌早就教会了我们:一个成年人,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脱离了(或掩藏着)低级趣味的人,说脏话,那是万万不可以——特别是当着女士的面。你能想象,在伦理学家和语言学家都在提倡“五讲四美”和语言纯洁的今天,还有人会把脏话当学问,不仅躲在书斋里研究,还搬到课堂上讲授,不仅教本国人,还教外国人,并因而写出专书吗?有。比如,我读过一本书,就是这样:Elizabeth Claire,An Indispensable Guide to Dangerous English for Language Learners and Others, Second Edition,Delta Systems,Co. Inc. 1990,此书初版于1980年,闻有台湾译本。它的作者,作者自我介绍说,是一位在纽约大学受过专门训练,长期从事英语教学,特别是 ESL(即作为第二外语的英语)教学的“和蔼可亲的老奶奶”:伊丽莎白·克莱尔(注意:这种资格很重要,脏话最好是由人们认为从来不讲脏话的人来讲,美国的房中书有时还印全家福,也是这个道理);对象,则是在美国以外长大的学习者,而且肯定是“成年人”(美语中以“成人”为定语的词,除“成人教育”,没有一个是好词,这是发人深省的)。他们初来乍到,对美语中这个相当重要也相当麻烦的方面绕不开,然而又从书本或课堂学不到(老师耻于讲,学生也羞于问)。这本书的内容,是讲在美国视为社会禁忌,然而到处埋伏,有如地雷的“危险英语”(其实是“危险美语”)。全书,主要的篇幅都是花在讲性器和性事,身体和厕所,少量涉及种族、宗教和文化的禁忌。作者说,在他们的语言中,这些词汇是“最必要,最有用,最有趣”的部分,学习它们,不仅可以帮您排忧解难,还能带您深入美国文化,多好。所以导读是必不可少。

由于不了解活的美国语言,人们可能会惹出很多麻烦,闹出很多笑话。例如这本书的例句部分有pussy一词,我手头的《英华大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年)于该词下注明,这是小孩讲的“猫咪”,并有“少女”之义(等于puss)。过去,有位港台歌星,演出时特意穿身银珠绣字作I’m a pussy的毛衣,目的在于广告她的歌风:我可是个纯情少女呀。但这个词的词义早已发生变化,查对此书可知,它还有下流含义。I’m a pussy的意思,其实等于说,“我是一个bī”。还有我们这儿,有位科技部门的翻译,他不知道intercourse有性交之义,make water是指撒尿,竟把“中美某某交流委员会”翻成“中美某某性交委员会”,“造水厂”翻成“撒尿厂”。特别是前几年,大家都知道,有个日本留学生,万圣节讨糖果,只因不晓freeze一词还有“站住,不许动”的意思(上述《英华大字典》也未收这一用法),结果竟被老美误杀,引起日本朝野震动,纷纷呼吁,要全面改革英语教学法,必须加强“活语言”的教学,而脏话正是属于最典型的“活语言”。正像脏话在我们或其他国家的语言中一样,作者说,“危险英语”也是美语中最生动也最活跃的部分。

什么人说“危险英语”,这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在很多中国人的印象里,美国人好像特别“开放”。更何况,美国电影,话越来越糙,什么人都满嘴脏字,和老农民似的。这种四面出击,广泛传播的文化,咄咄逼人,也加强了我们的印象。这个“印象”,不能说全错,也不能说全对。因为美国这个国家:自由自由得一塌糊涂,刻板也刻板得匪夷所思,富极富,贫极贫,文极文,野极野,天堂和地狱糅在一块儿,怎么都能说对一半。在美国,讲脏话主要是社会下层,主要是男人,主要是小孩(特别是所谓teenager,即13—19岁的半大小子),也正好是一半。另一半并不如此。但正人君子就绝对不说脏话吗?那也未必。我们每个人都有两面:身体,上半截装饭,下半截装屎;精神也一样,有时是魔鬼,有时是天使。作者给外国人教“危险英语”,要板起面孔讲,用最安全的方式讲,这就像中国的色情小说,戒淫必先宣淫,宣淫才能戒淫,或现在卖香烟的,一定要特别说明,医生说了,吸烟有害健康。丑话说在前面,勿谓言之不预,是西方的见面礼。此书也是从预防和戒备的角度(即precautions)讲脏话。

关于下流话的应用范围,作者有这样的描述:

有些人在任何场合都不说下流话。由于宗教和个人的原因,他们对这些话简直深恶痛绝。 几年前,只有男人同男人才说下流话。今天,虽然仍有许多男人老是用下流话同其他男人讲话,可是只要有妇女小孩在场,他们却从来不吐脏字。如“小心点,这可有女士”,这句话就是提醒那些违反这一惯例的男人。 很多下流话都是从男性组织,如陆军、海军、运动队、酒吧、监狱和其他类似组织发源。从扫大街的到银行家,甚至美国总统,任何社会阶层的男人,他们都有可能说脏话。 但我们的社会正在发生变化。现在,很多女人也偶吐脏字,只不过,她们还没有像男人那样脏话不离口。 几年前,下流话在书籍、影片和电视上还不准出现。可现在,在畅销书中,在时髦片中,却是司空见惯,最近就连电视也允许说。 当着小孩,多数人都不吐脏字,但小孩会从其他小孩听说这些词,即使不明其义也照样会学着说。如果小孩在公开场合说下流话,家长会非常尴尬。 青少年为了故作惊人之语也会说下流话。他们中的一些人还喜欢在墙壁和建筑物上涂写脏话。 情人在床上温柔缱绻,也少不了用脏字。对有些人来说,这些脏字要远比科学精确、正经八百的医学术语来得更为自然。 很多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对下流话也情有独钟。他们嫌正规用语过于道貌岸然。

上面的话大体客观,但并非囊括无遗,比如黑人特别爱讲脏话,她就没说。我猜,这样的话本身就在“危险”之列,她不敢讲。妇女讲脏话不自今日始,“偶吐”也有回护之嫌。总而言之,脏话的普遍性,即使打了折扣,也还是相当广泛。

有个朋友,西方语言学家,喜欢收藏春画,爱屋及乌,对脏话也饶有兴趣。聊天中,他跟我说,全世界的语言,论表达能力,水平颇为参差,有些发达,有些落后,脏话的活跃与否,是判断其水平高低的指标之一。承他不弃,我们的语言还在发达之列,英语也在伯仲之间,如莎翁的话就特脏,研究英语,不可不察也,中文译本失其神韵,是非常可惜的,他补充说。我说,大家彼此彼此,我们,男人爱说脏话,没错,女人也一点不弱,骂街,站在街心的高处,当着众人的面,顺风而骂之,是泼妇的一大特长,“奔放”和“解放”,有时分不清。我还记得,“文革”头一年,有些女孩,天真烂漫,好端端,突然模仿男孩,剃光头,嘴里不干不净。1967年军训,中学生返校,女孩子雄风不减,cào—cào不离口。解放军叔叔从哪儿来(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这不是班门弄斧。其中一位绷不住,终于怒吼:你还欠二两!

- 3 -

所有脏话有什么共同点,语言学家一定有广泛搜集和理论分析。我只是凭生活经验,讲点外行的体会。我理解,这些不雅之辞之所以十分传神,特别能表达情绪,肯定有人类最原始最古老也最基本的东西在下铺垫,时髦说法,是有深厚的底蕴和长久的积淀。

所以我说:雅言,古语是根;俗语,脏话是本。

随便举点例子吧。

(1)

做爱、生殖、排泄类。这方面,各类文化的共同性最大。比如,我们说“家伙”(《金瓶梅》叫“那话儿”),美国人叫tool;我们说“傻bī”(北京歇后语是“见二哥不躲——傻bi”),美国人叫stupid cunt;我们说“狗屎”,美国人叫bullshit(直译是“牛粪”);我们形容某人特会巴结上级,叫“溜沟子拍马舔屁眼”,他们管这种人叫ass—kisser。Do it,是双关语的“干”(即“脱了裤子大干”的“干”)。S.B.D(即“无声而臭”的缩略语),是我们的“蔫屁”。satisfy,是我们的“欲仙欲死”,临河人也叫“受应”。“入肉三寸,亲至骨缝——谁透谁受应,管他那个闲事情”,“透”即cào,“受应”是“受用”的意思。此类例子最多,内容太脏,恕不俱引。

(2)

动物、畜生类。用动物骂人,在全世界也很普遍。特别是家养而不是野生,我们称为“牲口”的一类,更是经常用来糟蹋人(亚圣孟子已经用“禽兽”来骂人)。它最能体现人类的偏见,优越和歧视都有,而且还有指桑骂槐的功效。动物被人骂,并被用来骂人,实在很委屈。它们再怎么听话,再怎么卖力,拼命往你怀里扎,使劲往你脸上贴,也达不到人的标准(请对比“人权”的概念)。比如狗,考古学家讲,它在六畜中驯化最早,是人类最老最老的老朋友,自古就是宠物之最(农村喜欢给小孩起名叫“狗儿”,雅言叫“犬子”)。但全世界都爱拿狗骂人。我们说“狗娘养的”或“狗崽子”(日本有姓“犬养”的,中国人闻之,必捧腹而大笑),美国人说son of bitch(bitch不仅指母狗,还指母狼或其他雌性动物,重点是轻贱妇女的同类,即广义的女性或母性,有人也随上下文义把它译为“婊子养的”)。其他动物,如牛、马、猪、驴,还有鸡,无一可以幸免。人类的贪吃好色,蠢笨偏执,一股脑都被嫁祸于它们。“蒙古大夫”,这也是汉族编出的缺德话,意思是说,只会给牲口看病,医术太差。

(3)

出身、辈分类。这是最有中国特色的一类,根子是祖先崇拜。我们中国人,特别喜欢充大辈,借辈分压人,如以“爷爷”、“奶奶”自居,骂别人是“王八羔子”、“兔崽子”(与第二类有交叉),或者加cào字于别人的先辈之上(与第一类也有交叉),骂完人家的女性先辈,不解气,还得搭上男的。最奇怪的是,我们北京话,还有跟人家“二大爷”过不去的一类。比如,气极了,北京人会说“cào 他二大爷”。近年,的哥还管初上路开车,手潮,摇摇晃晃在前面挡道的富婆阔姐叫“二大爷”,更怪。美国,这一类不太发达,但他们的bastard也应归入这一类,相当我们的“杂种”,临河人叫ge pao(不知哪两个字),有时还加上“灰”字,则更显刻毒(四川的“龟儿子”也属这一类)。还有,美国黑人爱说mother fucker,有人以为相当我们的国骂(“他妈的”)。其实,这话的直译是“cào妈人”,含义略同于北京人说的“cào蛋人”,其实和我们的国骂还不完全一样。

- 4 -

脏话的渊源,其来尚矣,邈乎难寻。这样的字,仓圣羞于造,许慎也不收。即使有人拐弯抹角造几个出来,也是随造随亡,刚一出口,就有人消灭,不能让它伤风败俗。它能留下来,那是命大造化大,赖口口相传,虽千载之下,精神不灭,一直活在所有的活语言当中。

比如,敦煌卷子里,白行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其中有“空皮而,无力而髝髞”一句,就是早期的粗口荤段。这十二个字,有一半是怪字,其中除“髝髞”是“粗急貌”(这里指心有余而力不足,放着机会干着急),在《玉篇》《广韵》《集韵》里还保存着解释,其他都不认识,字典里查不到。我翻张涌泉的《敦煌俗字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他也没有解释。这种考据学上的难题难不难?难。但凭生活常识,我们照样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这两句话,既是形容“夫妇俱老,阴阳枯槁”,它的上句第一字,肯定是相当现在的bī;下句第一字,肯定是相当现在的diao、qiu或ji ba,没跑。至于上句的最后两字,读字读半边,似可读为“羸耷”,估计也是形容皮松肉懈,相当今语之“耷拉”。说到这儿,我很感慨,这些肮脏字眼,它们的生命力为什么如此之强,历史上屡禁不止,时隐时现,伴随我们到永远?这一现象,难道不也像爱情一样,是人类的永恒主题吗?这样的永恒主题,难道不值得我们认真思考,从学术上刨根问底吗?我想,光从语言本身分析,里面就有许多深刻道理,值得我们细心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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