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店主推搡着把兰登从柜台里推出来，语气近乎呵斥：“我没时间天天跟你解释，听着，这很简单，如果你要买就付钱；买不起，就离开我的店，别再出现。”
兰登年纪大了，身体不太灵活，他扶正脸上被对方不小心碰歪的老花镜，说：“我没有说我不买，我只是想找到一个符合我需求的……”
“这一个星期你他妈天天在我的店里问东问西，我早就告诉过你给的价钱别说买个机器人了，就算买个他妈的机器狗都不够。从老子的店里滚出去，老东西。”
兰登举起一只手颤抖地摇了摇，表示自己不会再来，然后离开店里。
走出店外，他忽然靠坐在路边的垃圾桶上大口呼吸，刚才的争吵让他的血压陡然上升，他感觉头晕眼花，缓了许久才恢复。
一个卷发的年轻人忽然有些不自然地靠近他身边，低声说道：“先生，我这里有一台想要出手的机器人，我觉得你会感兴趣。”
年轻人带着兰登来到了一个废弃工厂的仓库，他从一个集装箱里拖出了一个破旧的木箱，打开木箱，里面用塑料薄膜包裹着一个机器人。
“它可以满足你日常的生活需求，烹饪、打扫、开车、购物……额，也许不适合作为保姆照顾孩子，也没有陪伴型机器人那么擅长聊天，但是对你这样的老人来说正合适，可以帮你干很多体力活。最重要的是！价格，非常低廉。”
兰登看了看那薄膜包裹着的人体形状，头部和肩部都被有色纸盖住，只能看到四肢上有破损的痕迹。他当然明白这个价格是不可能买到一台新的，尽管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个机器人，依然对这个机器人的来历有些怀疑。
“这是……你偷来的？”他问。
“是通过一些……额，特别的门路得到的，但是使用起来绝对不会影响，它，它甚至会比一般的机器人更好用。”
“除非你把这机器人的情况详细的告诉我，否则我是不会付钱的。”
木箱上的灰尘很厚，兰登猜测并不是那么好找买家。
年轻人无奈道：“我急需用钱，否则我其实想留着它做研究。它是一台军用机器人，之前用于战场救援，后来被废弃了，我是在一个退伍军官手里买到的，当时的价格比现在要低，但我认真地维修和保养过。”说着，他揭开了机器人身上覆盖的杂物，露出的肩膀上有一些刮痕，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军队徽标和编号，脸部是灰败的金属色。
“它的定位系统已经失效，和塑形装置坏了，因此外观看起来也许没有其他机器人那么仿生，我的意思是，不够漂亮，但是它身体材质的耐用度远超一般民用机器人。”
“除此以外和一般机器人一样吗？”兰登蹲下来，擦了擦眼镜，仔细观察着机器人问道。
“额，还有一个小问题，他的第一指令人是由军方系统设定，我无法修改。但我可以将您设定为第二指令人，军方登记它已是报废品，所以理论上来说，您和第一指令人无差别。”年轻人见他似乎心动，更迫切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除了这些瑕疵，其余符合您的一切要求，兰登先生。”
又端详了一会儿，兰登直起身子，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手，说：“你需要现金吗？”
没想到兰登如此爽快，年轻人大喜过望，“当然可以！我现在就为您做好系统设定！你想要给他取个什么昵称？就是您想要称呼它的名字。”
“机器人。”
“什么？”
“叫‘机器人’就可以。”
#2
机器人来到家里的第一天，兰登过得简直像噩梦。
早上七点，机器人按照他设定的时间来卧室对他唤醒。
“早上好！优秀的战士！今天是11月20日，还有八天就会迎来感恩节！今日全天多云,最高气温39华氏度,最低气温华氏29度，6小时后或许有暴雨，是时候检查一下战壕的排水系统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出发去救援戴夫！”
“闭嘴。”忽然经历这种高压唤醒，兰登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太舒服。
“好的兰登先生，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今日的早餐。”
机器人端上了锅盖，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排切好的午餐肉。
兰登捂着胸口坐起来，“厨房有那么多盘子为什么不用，用锅盖？”
“瓷器易碎不适合士兵使用，如果在行囊内破碎，容易对您造成不必要的伤害，金属餐具更加安全，当然最完美的还是铝制品，但我没在您的厨房找到。”
兰登一把推开他，起身走到了洗手间。
“长官，您的血糖浓度下降，胰岛素分泌减少，应当进行约500卡路里的食物补充，以确保……”
“会冲咖啡吗？”兰登问。
“会的，长官。”
“那就把这该死的肉拿走，泡杯咖啡。”兰登说完关上了洗手间的门，门外传来了机器人的声音。
“遵命，长官。”
莉莉去世后，兰登一直独居。他们没有子女，她不在的日子里，只有爱犬陪伴着兰登。
妻子喜欢百合花，从他们第一个结婚纪念日开始，只要是特别的日子，兰登都会为她买一束。
现在兰登每周四开车去超市购物时，都会顺便去趟花店，老板已经熟悉了他的规律，提前就将花束包好。
“今天给您搭配了一些香槟玫瑰，适合冬天的颜色。”
“谢谢。”兰登付款时忽然说：“下周可以不用替我准备花了。”
“兰登先生要出远门吗？”
“不是……”兰登迟疑了几秒，又说：“没什么，我提前把下周的钱付给你吧。”
壁柜上，莉莉照片上的笑容都那么和煦动人，就和之前每次收到花一样。
过去他们会在花香中轻轻拥抱一下，兰登有时候会轻抚莉莉的头发。现在他会把花插进瓶子里，然后伸手摸摸骨灰罐。
“今天带了一个伙伴。”
他掏出一张拉布拉多的照片，摆在莉莉的旁边。
“我想你能认出她，虽然她没有小时候那么可爱了。”兰登对着莉莉的照片说。
午餐时，兰登不再让机器人插手，他按照自己的习惯做了菜，可准备进餐时，机器人就站在他的身边，这简直使他食不下咽。
“你能自己找些事情做吗？”
“那我可以去救援戴夫吗？”
“这里没有戴夫。”
“那我留在此保证您的需求和安全。”
“请你不要盯着我吃饭，就是我目前的需求。”
“好的，长官。”机器人把头转向一边。
“你去院子里待着。”
“是需要我替您警戒敌情吗，长官。”
“……是。”
“好的，兰登长官。”
机器人干脆地回答，就起身向院子里走去。
隔着纱门，兰登可以看到机器人在院子里来回转圈走动，不断张望。他觉得烦躁，将后门关上，厨房又恢复了安静。
兰登不紧不慢地吃完了午餐，把碗碟丢进水槽里，接着起身从下方的柜子里拿出了狗粮，铲了一些，倒进墙角的碗盆里。
“麦克斯！”他喊道。
下一秒，他忽然停止了动作，没有狗爪子在地板上“啪嗒啪嗒”的声音传来，他想起来了，他刚把麦克斯的骨灰和照片带回来。
他收起狗粮，重新回到水槽边开始洗碗。
厨房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冰箱制冷时“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对兰登来说，这就是现在家的声音。
但家以前听起来不是这样。
以前有轻快的钢琴曲，有碗碟清脆的碰撞，有赤脚在楼梯上跑动的脚步，有咖啡煮开的沸腾，有莉莉“咯咯”的笑……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温馨的记忆逐渐变得喑哑。冰箱的声音越来越大，孤独覆盖了他脑海中的音响，把记忆逐渐剥离成一场默片。
他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扶着水槽弓起了脊背。
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淌着。
#3
兰登直到天黑才想起，机器人还在外面院子里“巡查”。他穿着睡衣，抓起一把伞，急急忙忙跑到院子里，看到机器人在暴雨中观察街道。
“今日总计有四十七辆车和一架飞机经过，并无攻击意图，这是个很不错的营地，长官。”
兰登感觉裤脚已经被雨水湿透，催促道：“快进屋子里去！”
“遵命，长官。”
淋了几个小时的雨，机器人看上去仍旧一切正常，反倒是刚才冒雨出去的兰登，进屋之后打了几个喷嚏。
机器人说：“长官，你现在身体温度偏低，需要增加衣服，喝一杯酒或热饮来御寒。”
兰登觉得无奈，“谢谢你的关心，但是我希望你能聪明一些，比如下雨时回到客厅里。”
“非常抱歉，我做得还不够好。”
“不，不用道歉。”
“长官，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救援戴夫。”
“我说过这里没有戴夫。”
“可是长官您一直没有给我分配任务，那我必须先完成未完成的任务。”
兰登忽然想起，大约机器人身上还留着第一指令人交代的，未完成的任务。
他把咖啡壶放在炉子上烧热，平时的晚上他并不会喝咖啡，但是今晚也许是个不眠之夜，他需要打起精神。
“可以，你完成我的任务就可以去营救你的戴夫，我需要你按照要求料理好我的身后事，让我安静无虞地离开这个世界。”
“好的，兰登长官。”
事情要按照顺序来说起。
“首先，在我心跳停止之后，你要先联系殡仪馆的人来处理我的尸体，我不需要任何的追思仪式，也没有任何亲友可以通知，只要火化我的尸体就可以。”
“好的。”
“接着你要带上我和莉莉的骨灰，去往蒙大拿州的弗拉特黑德湖，将我们的骨灰一同撒在那儿。”
那是他向莉莉求婚的地方，他们曾经约定，如果走到生命的尽头，还要一起留在那片蔚蓝的湖泊之中。
“明白，长官。”
“接着你要回来，打扫这栋房子，尤其是我的卧室，确保不会留下不洁净的场景。将我房子的钥匙连同这个……”兰登拿出一份档案袋，“连同遗嘱，一起交给我的律师，他会处理。”
机器人简单扫描了一下档案袋，“这里面有一封感谢信，如果是手写信，我可以为您录像，亲口向对方传达感谢。”
机器人金属斑驳的面部直视着兰登，开始录像，带着温和的微笑，兰登感觉有些怪异，不知从何说起。想了一会，他低下头展开信纸，清了清嗓子。
“我的挚友史蒂夫，许久不见。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和莉莉已经一起留在了弗拉特黑德湖。我将所有的积蓄、房产尽数留给你，希望你和你的宠物收养所一切顺利。在此感谢你对莉莉的帮助，感谢你将麦克斯送到了她的身边……”兰登停顿了一下，他忽然有点眼酸，这封信并不长，他调整呼吸继续读下去，“失去了孩子后，莉莉一直在酗酒，日渐消沉，我想尽办法也无法让她振作。直到你带来了麦克斯，它成了莉莉的精神支柱。昨天，麦克斯也离开了，它活了十一岁，是坚强忠诚的伙伴。向你表示我由衷的感谢。祝一切安好，你的老朋友，兰登。”
手写信到这里就结束了，兰登放下信，看着机器人，机器人还是面带微笑看着他，带着一点期盼的神态。兰登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和一双眼睛对视，他看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心口忽然涌起一种歉疚。
“我很久没有见过你了，这也应该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他把手写信重新折好，握在手里，“你塞在门缝的留言纸我都收到了，就收在床边的抽屉里，尽管我从来没有回复。我知道你想帮我，史蒂夫，我甚至能够猜到，如果我告诉你麦克斯已经死了，你会马上给我送来一只新的可爱活泼的狗狗，但那种安慰不是真正想要的。”
人的一生能够找寻到真爱，是极其幸运而珍贵的，但失去时的痛苦，也会加倍。莉莉给了他人生最大的意义，有她在身边的每一天，兰登感觉自己就像在轨道上稳定旋转的恒星。失去她的那一天，他宇宙的磁场失效了，此后，生活就犹如在无尽黑夜中漂泊不定。
“长官，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
“为什么您会想要自杀，您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吗？”
任务？人活着怎么会有任务呢，只有一些未完成的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