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豆瓣网友Mamula给《降临》的评论
作为一个语言学和认知科学的PhD在读不得不写的一篇影评。从没有一部电影如此准确地同时戳到了如此多我关心的主题。而这些主题本身就囊括了好多最初让我喜欢上语言学的原因。
这部电影讲的故事再简单不过——女主角学会了外星人不受时间维度控制的语言,于是用这门语言交流思考的时候自我意识就可以超越时间维度,从而能够感知从过去到未来所有自己已有的和会有的记忆(我执意用“记忆”这个词,而不是“预知未来”或者“穿越”这种说法,在第4个点会详细解释)。于是问题是:你有了一个宿命的关于自己的全知视角后会如何对待自己的一生?
因为室友没有看懂,所以详细解释一下。通俗点的说法,从头到尾时间线其实只有一条:(忽略掉开头,从女主去上课,外星人来了开始看)女主还没有过孩子;学会外星语言之后知道了自己会有女儿,知道自己会和男主在一起,知道男主会离开,知道女儿会死;外星人离开后女主和男主在一起,然后生了女儿,然后女主告诉男主女儿会死,于是男主无法承受这个事实选择离开,然后女主把女儿养大一直到她得病死掉。所有中途女主貌似穿越一样的片段(包括问女儿今天星期几的片段)都是发生在她脑海里的,和当下向前的时间线没有任何冲突,她也不能随意穿越到任何一个点上。
[方括号里的内容都很个人,可以直接忽略;吐槽在最后;凭记忆写没重新查也没列文献,而且没用中文学过语言学/认知神经心理学所以术语可能翻译有误,同行轻拍;还没看原著,看完回来更新]
1. Linguistic relativity
对于整部电影来说,一切情节发展的理论基础就是中间提到过的Sapir-Whorf hypothesis,也即语言相对性(linguistic relativity)。这个上世纪初期的假说认为,人对世界的认识或多或少受到了自己母语的限制和影响(也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不同人群的生存环境)。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当年所谓的爱斯基摩人对雪有比英语多的多的表达方式(后来被推翻)。这个假说应该说是个在科学上既不能被证明,又不能被证伪的命题。语言往往是意识的载体,但我说出的话究竟是不是忠实地代表了我对世界的认知呢?还是说同样性质的意识,经过不同语言的模具,输出成表面上对事物不同的分类方式?举例来说,同样的tiffany蓝,假如有的语言将它归类为绿色,有的语言把它归类为蓝色,就意味着说这两种语言的人对这个颜色的认知不一样了吗?
但从更基础的层面讲,比如我把这个“认知”定义成最基本的区分不同的声音,那这个假说就显而易见到无聊了——每个小孩生来能区分所有世界语言里可能的音素,但不到两岁时就会失去对很多非母语的语音区别的辨别能力(不信可以去试试听印地语的几个跟/t/有关的音)。
这个理论更有趣的一面当然是这部电影关注的更高层面的认知。略过学术界的种种争议不谈,我多么愿意相信语言的确可以影响我们的思想。这是个无比浪漫的想法,在这个语境下语言似乎有种不可言喻的神秘力量。从开始学语言学之前,我就认为人们在说不同的语言的时候会表现出不同的个性,我也感到在用英文和中文写作时总是沿着全然不同的思路。而在这部作品里,一切奇妙事件的基础,便来源于heptapod不受时间限制的语言。于是女主角一旦进入这个语言的状态,便可以出现超出时间限制的认知(刚开始只有片段,后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长),才会出现所谓的“穿越”和“预见未来”的情形。
话说回来,这部电影最大的目的便是构建一个前所未见的语言,并且用语言的相对性理论扩张出一个消除掉线性时间的生活可能性。这也是我理解的科幻,甚至文学本身的目的——改变现实世界的一个变量,然后预测纪录下它对周遭世界可能造成的影响。
2. Metaphors We Live By
说到语言相对性就可以引出更浪漫化的认知语言学的观点,即不同语言对于不同概念的理解方式来源于不同的隐喻。比如有关比赛这个概念的很多说法,在很多语言中都来自于“比赛是战争”这个隐喻,于是在足球比赛中才会称各队教练为主帅,守门员为门将,而双方的往来则被称为进攻和防守。这部电影里也出现了这个理论的影子,中间有一段提到中国在用麻将作为符号与外星人沟通,因而战争这种存在于麻将和象棋中的对抗性的隐喻也会变成双方交流的潜台词。[认知语言学在现在绝对是偏门的研究方向,但本科时在德国对我影响最大的一门课,就是用隐喻的方法看长久以来的语言学理论变迁。老师解释的时候用了好多语言关于时间这个概念的不同漂亮隐喻,直接导致我后来决定学语言学,于是在这里碰到真是分外亲切。]
3. The uncertainty principle (as in Copenhagen)
外星人的语言被描述成一个摆脱了时间性/线性的存在。
在现实世界中,时间性 (temporality) 是语言的一个重要特征。声带振动, 空气穿过不断变化的口腔形状和不断移动的唇齿被推出或阻滞,形成一串有头有尾的声波。即使时不被声音系统影响的手语,同样受制于先后的顺序。这顺序本身就已包含了很多信息,哪个是主语,哪个是宾语,甚至常常还有不言而喻的先来后到的时间关系。
我还不知道原著中外星语言的具体架构究竟如何,不过电影中的视觉化处理已经带给了我很多惊叹。没有了语序,没有了功能词,每个“句子”(用这个词还是有些时间性的意味,更好的说法大概是“意义团”)变成了一系列符号在一个圆上的随意排布。电影中给出的翻译方式是从每个圆中提取出所有实词(应该还要加上女主角提到过的疑问语气之类的信息),而具体意思则可以随意组合。这样的理解方式必然导致了很多的歧义和语义上的不确定性。
在电影里,时间概念的缺席并没有很直接地从语言的设计上体现出来,歧义也只是略有提及。但每次一个意义团从触角中生出来,我便立刻想到了无数开火(firing)的神经元,和它们抱成的团(cluster)。这实在让我联想到人意识里的一片混沌——我什么都没想,但同时又什么都在想。然后这些被激发的概念在话出口的一瞬得到落实。
这简直就是我能想到的人类语言最神秘的领域了:我们未经语言雕琢过的意识,在出口前那懵懵懂懂的概念,究竟是些什么?又如何变成板上钉钉,能被明确感知和理解的词句?
我常有这样的感受,每次写文章之前,不管对思路有多确信,往往仍须在写的同时,甚至写完之后,在所有的表述都落实成可以简单判断是与非的文字之后,才能完全明白自己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电影里的那一段也可以这样理解吧,non-zero-sum game那段(中文是该叫“非零和博弈”?)里,两个人用不同的特征和描述方式逼近那个尚不能名状的概念,然后在女主角说出这个词的一瞬,周围零散的信息都突然找到了方向一般,一切豁然开朗。现实的语言就是有这样冲破模糊意识的力量,但同时又不免会击碎意识中的那团雾气。
有关这混沌而不可知的意识,我最喜欢的描述来自于《哥本哈根》这部话剧。就像滑雪快到没有时间思考的时候,冲出一个坡是往左还是往右便是那个时刻伸出的两种同时存在的可能。而决定快到让人意识不到,只能从确定了的结果上观察推断。
“Decisions make themselves when you’re coming downhill at seventy kilometres an hour. Suddenly there’s the edge of nothingness in front of you. Swerve left? Swerve right? Or think about it and die? In your head you swerve both ways …"
"You look back and make a guess, just like the rest of us. "
语言也是一样吧,那每一瞬间被激活的漫无边际的可能的意义在快速的对话中被一个一个地挑出来,其它的信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对我而言,heptapod的语言最引人入胜的地方不在去掉时间这个维度,而在于保留了那些意识中被正常语言剔除掉了的不确定性。
4. Memory
记忆不管是从文学上还是认知神经心理学上都是个宏大的话题。这部电影似乎很好地中和了这两类的定义。
我执意认为女主角所有的穿插片段是女主角主观的“记忆”(在这里具体指代episodic memory),而非第三人称的“穿越”,原因在于记忆并非对现实的忠实反映。记忆可以理解为一种自我叙事,因而不同的事件在我们自己创作的这个故事里权重和触发点是不一样的。女主角使用外星语言时会有对应的认知,也就同时有了自己一生的所有记忆。正如我们对过去的记忆一样,对未来的记忆也该有深有浅,也需要某种trigger去触发。据此我猜想,电影中出现这样穿插片段的时候,必然是在使用外星语的前后,也必然是有某些触发的东西,比如说那个捏成章鱼人一样的黑色橡皮泥,比如说non-zero-sum game这个词的语境,比如说翻译出的某个词语。
相反,假如女主只是单纯的预知未来,那些片段出现的契机和顺序也就无法掌握,也就很有可能觉得导演只是在随意剪辑。而整个故事也会显得随意和没逻辑:假如女主角已经可以预知未来,那么为什么只碰巧在那个点才回忆起将军的电话号码呢?
于是这部电影最终的想法和问题也就出来了:我该如何带着关于我有限一生的所有记忆生活下去?
最后吐槽前贴一首学文学的同学的诗,独立于语言的意识这种不可名状的概念还是用诗的形式最能描述。
完整态
话未出口之前
咒语还是咒语
誓言还是誓言
梦也还只是玩笑般的逼真
相片也不是假装无辜的罪证
那一天,我与霓虹在砖石路上匆匆
雨夜只是雨夜,不是久留的理由
春天还是春天,还没有计入倒数
窗户没有景色,灯也没有明暗
那间屋子只是地图上不确定的一点
发生了,就肢解
没发生,也就湮灭
露水降下未下
晓星将淡未淡
诗太少或太多
“Say Something.” 我说,然后等待
意义在那一秒里完满
像雨夜里从睡梦中醒来
听见雨声前那一刻空白
———然后
你的话音直抵我耳朵
(穿过黑色的距离,松软的黑色墙壁)
实现那咒语
碰碎那魔法
2016.9
引自郎的实验室(langlab2015)
吐槽
1. You study language like a mathematician.
听到这句的时候翻了一个白眼,我每天的研究就是写代码做optimization好吗。。。We don't study language like mathematicians, we f**king study language like linguists.
2. You can know a lot about communications and still be single.
学语言学的单身狗受到几万点伤害
3. 再让我们来谈谈她一个人的那所湖景落地窗大房子。。。请告诉我我得在学术界混多少年。。。
4. 美国将军放着那一帐篷研究语言的人(我就当那些人的人设也算语言学家吧)不问,随便从中国来了个消息就问女主你会中文么。。。女主居然还真会(不想吐槽最后可怕的中文发音了,人家已经尽力了)。。。语言学家是研究语言的,不是随便就会很多很多语言的好吗。。。
5. 纯属搞笑。我导师的研究方向是用信息论(Information Theory)的方法研究语音的变化,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假说就是语言在使用中会在时间上均匀地分布信息量,并且这个平均量是人在认知上能接受的最大量。从这个理论往下说,这个片子不成立的原因都可以不跟语言相对论有关,而是人类压根就不可能学会这个外星语言,因为每个圆出来的时候(旁白貌似说是2秒)信息量太大超负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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