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
1986—1998年,我在编辑工作之余,逐渐从研究河北历史人物,转为研究河北古国——中山国(春秋时期建立,战国时期成为“七雄”之外第八雄)、赵国的历史与文化
,相继在《河北师范大学学报》《河北学刊》《史学月刊》《晋阳学刊》《中国史研究》《历
史研究》《世界宗教研究》《中国历史地理论丛》发表了一系列论文。1998年秋,由于担任《河北学刊》杂志社社长,后来又兼任总编辑,任务重、压力大,忙得昏天黑地,无暇再继续研究了,使得这一课题中辍至今。
近日,在整理所藏的书报刊时,找出了这些旧作,重新录入文字,拟在微信公众号陆续推出,供
微友们哂正。
今天,推出十二篇:《论山形器与中山国的山川祭祀制度》,发表于《世界宗教研究》
1992年
第4期第127—136页。
[摘 要]
山形器在中山国王墓出土后,引起文物、考古、历史工作者的极大兴趣,或以为是仪仗饰,或以为类似国徽、族徽。实际上,它正确的名称应当叫做“桑封”——中山国用来祭祀的山川神主牌位。桑封实物在战国中山王墓的出土表明:春秋末年,“礼崩乐坏”,在带有宗教意味的祭祀形式普遍走向衰亡的情势下,中山不仅尊奉周礼,且仍保留着夏、商的文化习俗。它的悠久历史,远非春秋战国时期所能包容。
河北省平山县中山王墓文物出土后,引起了海内外学者的极大兴趣。其中,两王墓先后出土的十一件山形器,更是国内首次面世。有关这种铜器的名称及其用途,学者虽已有论述,但笔者不敢苟同,故撰文析之,谬误之处,请教于方家。
一、桑封
——
中山国崇祭山川的一面镜子
山形器在我国尚属第一次发现。根据发现情况推测
,
应是陈设在帐前的,类似族徽、国徽样的东西,象征着中山国的一种礼器。
两座中山王墓出土的山形器饰,都属于礼器,有山字形仪仗饰
、
中山侯铜钺等。两座墓出土的山字形铜仪仗饰,虽然高宽不一,轻重不等,但形式基本相同,上部
“
山
”
字呈三锋戟形,下部为筒形銎,左右出回纹饰。根据器物的重量和下部的銎口分析,当时插于木桩上的,平时可能立于王帐前,出行时竖于车上(王
罍
墓车马坑出土的山字形仪仗
,
饰于车部,銎内有朽木灰),以示王仪。
山形器属于中山国的一种礼器,汪、陈两位先生所言极是。但由此而推测它为仪仗饰,“平时立于王帐前,出行时竖于车上,以示王仪”,则难免有失偏颇。
其祠礼
:
毛,太牢之具,县(悬)以吉玉。其余十三山者,毛用一羊,县(悬)婴,用桑封,瘗而不糈。桑封者,桑主也。方其下
,
而锐其上,而中穿之加金。
晋人郭璞注:“言作神主而祭,以金银饰之也。《公羊传》曰:‘虞主用桑。’主或作玉。”
山形器上锐下方,与桑封同;山形器有筒形銎,与桑封“中穿之加金”同;山形器内有朽木灰,与桑封瘗地(埋木桩于祭祀地)同;山形器上锐呈三圭状,象征三山;山形器下方有回旋纹,象征两川水。因此说,
所谓山形器,就是《山海经》中提到的“桑封”——山川神主牌位。
虞主,山川神主也。由于山川神主的偶像由桑封代替,用桑木制作,故“虞主”又称“桑主”。
凡主,皆有疆土所封,故“桑主”又称“桑封”。桑封,作为山川神主牌位,犹如祖祠宗庙中的牌位代替人的偶像一样。这里用来代替神,以便使人设祭供奉。
《说文解字》言:“虞,驺虞也。白虎黑文,尾长于身,仁兽。食自死之肉。”虞主的形象,本是黑纹白虎,掌管山川及其物产。新中国建立前,东北采参老人上山采参,必先参拜山川神主,求得庇护,以求得参。然而,这些老人只知,虎为山川之神,并不知其形状。更有甚者,便将山中之虎当作神主。民俗亦有以虎像或虎饰,祛邪去灾者。这些,都是上古对山川神主崇祭的遗风。因此,桑封也是虎神偶像的替身。
《说文解字》徐注:“叒,音若日初出东方,汤谷所登。榑桑,叒木也。蚕所食神叶,故加木叒下以别之。”《典术》云:“桑,箕星之精。”
古人认为,桑木为天上箕星之精所化,故以桑木为神木。以神木作神主者,取其同气相投之义。因此,《易经·否卦》荀注:“桑者,上元下黄,以象乾坤也。”元,即玄也。天色曰玄,地色曰黄。
古人以桑木为“中央之木”,上通天,下达地,使天地“相逢接之”。因此,以桑象征乾坤。故《淮南子·本经训》高诱注:“桑林,汤所祷旱。”
桑封最初用桑木制作牌位,这是桑封形成的第一个阶段。
桑封由青铜器制作,不知始于何时?但桑封由木制变更为金属制品,则是桑封演变史上的第二阶段。
五金亦是山产之物,故神主亦可以金代木。由于桑封以金代木,不再以“金银饰之”,仍不失神主的尊贵。
桑封改“金封”,虽无文献可征,但有文物可补,不论神主用何质料制作,神主仍是虞主。为叙述方便,以下仍用文献中的桑封来称呼。
钺上,铸有五座山峰;峰下,绘有六个十字回旋纹;钺柄前部,铸有“山”图;图下,绘有四个十字回旋纹。
此五山者,当取自古代制度五方国中的五山之经。此回纹者,当取自五山之川水。因此,“山”图与回旋纹,亦是山川神主牌位。
钺是王权的象征,桑封则是王权的保护神。《管子·牧民》说:“不祇山川,则威令不闻。”中山侯钺,实际成为王权与神权双重威严的象征。所以,作为仪仗中的中山侯钺,更显得王权的尊贵和高大。
无独有偶,在楚人生活的淮河流域和长江下游,以及山东南部、湖南长沙等地,也发现了带有“山”形图饰的铜镜。但镜面上的“山”图,都变成斜形。
从已出土的铜镜来看,“山”形图饰或三个、四个,或六个,数目不等。因常见图形为四个,故又称为“四山镜”。
长期以来,学者多把它当做一种纹饰而未加注意,直到中山王墓出土了山形器和中山侯铜钺后,程如峰先生始撰文,将之与楚伐中山的历史事件相联系,认为:“镜上的‘山’字,都做斜形,完全失去了威武雄壮的气概,有俯首听命之感,不正是楚国征服中山、夸耀武功的真实写照吗?”
程先生所言,虽然切中了楚亡中山的史实,但
镜上的“山”图,并非现今意义上的“山”字,而
是中山国的神主牌位。
先说
“
山
”
字
。
“山”,
古文写作“
”。《说文解字》徐注:“象山峰丛起之形。”山字镜绘作“
”,而不写作“
”,说明楚国战胜了护佑中山的神主,亦即征服了这个国家;而并非说明,随着国家的灭亡,象征该国的山脉也与之同倾。
任何一个国家,是不能用人力来倾倒其山的;所能倾倒者,只能是这个国家的护佑神主而已。所谓“古代国家的毁灭总要引起古代宗教的毁灭”,就是这个道理。
“
”与“
”关系密切,形近而义远。
按照中国古典哲学理论,“有”为阳,“无”为阴;阳为上,阴为下;故中山侯钺亦以上阳下阴而别之。
再说“川”字。
《周礼·冬官·考工记·匠人》言:“凡天下之地势,两山之间必有川焉。”古文“川”字写作“巛”,即“言川中之水有回旋而流者”。
桑封,呈三圭状,象山之形而处上;两回旋纹,象川之形而处下,此正合两山之间必有一川,三山之间必有两川之意。
所以说,山字镜和中山侯钺中的“山”图以及山形器,它不是文字和纹饰,而是山川神主牌位的真实图形。由此又可以证明:“山字镜”或“四山镜”,应称为“山川神主镜”或“虞主镜”“桑封镜”。
陈应祺先生在文章中还谈到,灵寿古城还出土了许多山形建筑饰件。其中包括“山峰形瓦钉帽饰件、山形脊瓦、山形瓦顶帽等”,“反映了中山国上自统治者,下至一般平民,用山字形图饰作为民族的标志而遍存于国中”。
《吕氏春秋·季夏纪》说:“以为旗章,以别贵贱等级之度。”高诱注:“章,服也。贵有常尊,贱有等卑,故曰度。”在古代,一切旗章不过是区分尊卑贵贱的象征。
古人以上象天,所有宫殿庙宇、平民屋脊,皆有神主矗立,或称山神,或称角神,神秩不一,故不能等同而论。
《史记·封禅书》援引汉文成将军所言:“上即欲神通,宫室被服非神象,神物不至。”说明,宫室被服若没有神象,神主是不会来的。因此,宫室建筑饰件、君王被服之类,皆以神主之像装饰或彩绘。
《尚书·虞书·益稷》云:“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以五采彰饰于五色,作服。”汉孔安国传:“天子,服日月;而下诸侯,自龙衮;而下,至黼、黻;士服,藻、火;大夫,加粉、米。上得兼下,下不得僭上。以五采明施于五色,作尊卑之服。”《国语·楚语下》言:“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时类、岁祀;诸侯,舍日;卿、大夫,舍月;士、庶人,舍时。天子遍祀群神品物,诸侯祀天地、三辰及其土之山川,卿、大夫祀其礼,士、庶人不过其祖。”
古代帝王将相,多以日月、山水、团龙之类图饰于被服,正如汉文成将军所言,意在招群神辅佐。由于官职不同,神秩不同,祭祀形式不同,故服饰亦不同。说明,何等人祭祀何等神,何等神附会何等人,都是有着严格区分的。
中山国出土的山形建筑饰件,亦是山川神主牌位的象征。它只能用于王宫,而不能遍及于“一般平民”。否则,“民神同位,民渎其盟,无有严威”,必然造成混乱。
事实证明,中山国方圆五百里,除了古灵寿城一地之外,其他地方并没有发现这种山形建筑饰件。所以说,陈先生认为“山形图饰作为民族的标志而遍存于国中”,是对桑封的误解。
周代礼制等级森严,不可僭越,越则无礼,礼乱则国危,国危势必神不至。春秋战国之际,虽说礼崩乐坏,但这里主要指的是周天子的礼乐衰败,诸侯间的礼乐尚存,故中山祭祀山川而不衰。稀有珍贵文物“桑封”的出土在此做了回答。
《尚书·禹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唐人孔颖达正义云:“礼定器于地,通名为‘奠’,是奠为定也。山之高者,莫高于岳;川之大者,莫大于渎……此举高大为言,卑小亦定之矣。”《舜典》亦云:“望秩于山川,故言定其差秩,定其大小次序也,定其祀礼所视。”古代有礼则有器,桑封作为礼器——山川神主牌位,因山川有高低大小之分,故神主亦当有高低大小之异,所以就出现了桑封有大小不等的差别了。
据《山海经·中山经》所言,“用桑封,瘗而不糈。”本应将桑封埋瘗于祭地,这里何故埋于王墓?笔者曾在《狄灭邢、卫实为中山灭邢、卫考辨》一文中,述及中山国祖居肤施(今陕西绥德北、榆林东南),春秋时期越过山西居章武(今河北大城一带),先后灭鲜虞、都顾(今河北藁城)、迁灵寿(今河北平山三汲乡),远离祖地。从《山海经》所述中山经的地理看,它位于今山西、陕西两省间的交会处,战国时已成为秦人的势力范围,故中山祭祀山川已不能将桑封埋瘗于中山祖地,而只能设桑封而望祭中山,最后埋入中山王墓。
桑封,作为中山护佑神,随从君王死后同葬于墓,是由祭祀制度决定的。由于每代君王只有一代护佑神护佑,君王一死,便完成其护佑任务。随之继位的君王,则与新的神主相继登位。因此,中山两座王墓同时出土桑封是不足为怪的。古典哲学认为,天、地、人三方为一理,俗云“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证“一朝天子一朝神”的观念。
桑封,平时设天子明堂、诸侯泮宫,只有祭祀山川时,才用车马驾行。桑封与车马、箭弓、帐杆、戈钺、兵器、金尊等仪仗同埋一处,说明送葬时,护卫神主仪仗的隆重。由于车马坑中的文物,大都是仪仗之饰,故仪仗也是礼器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桑封出土的部位与其他文物的出土部位是完全吻合的。
《礼记·祭法》云:“在其地则祭之,亡其地则不祭。”此言国亡则地亡,非指国家迁徙而言。正如商人数迁其都不忘其所祭一样,中山人虽不断迁徙,但其祭祀活动始终未有停止,桑封的出土即是明证。
《礼记·曲礼下》云:“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祠,无福。”此言国未亡而祭祀本国护佑神之外的神祇,属多此一举,故日“淫祠”。淫则烂,故“无福”。战国中山虽然占据了春秋时鲜虞之地,但并未祭祀护佑鲜虞的山川神主,正是防其淫乱无福,这与《周礼》的要求是一致的。
元圭者,古镇圭也。温润异常,又其色内赤外黑,非世所有,固无足疑。圭,上锐而下方,然其末平直,非若后世礼图为圭之太锐也。两旁刻出十二山,正若古山尊制度,亦非若先儒所绘镇圭,乃于圭上刻山者也。凡制作精妙,又非秦、汉器玉所能及。上则皆云雷之文,下平无文,而中一窍,大足容指。其长,尺有二寸,正合周尺,仿同晋尺。盖晋得舜庙玉尺,是以知同古尺也。有《制古元圭议》行于世,诚不诬已。……吾与若谷读《礼记》,见《王制》言,“王执镇圭”,释谓旁刻十二山。吾即谓若谷:“元圭者旁有山,政若古器所谓山尊同,盖验之乎?
”
元圭者,一圭也,它是祭天的礼器,即天神牌位也。二圭者,本是祭地的礼器,即地神牌位也。三圭者,当是祭山川的礼器,即山川神主牌位也。
蔡绦记载,宋代出土的上古元圭“上锐而下方”,与桑封形同而其圭数不同。蔡氏又云:“然其末平直,非若后世礼图为圭之太锐。”实际与《说文解字》中所言“上圜下方”相合,不像战国时的“桑封”之圭太锐也,今天的出土文物证实了蔡氏所言。
《说文解字·圭》云:“圭,瑞玉也,上圜下方。”清人段玉裁注:“上圜下方,法天地也。”圭法天地,桑木象乾坤,玉圭与桑木作用相同,所以桑封实由桑圭组合。
封,
《说文解字》云:“从之土,从寸。寸,守其制度也。
,籀文封,从丰土。
,古文封省。”按,古文“
”,可证封即圭,守圭为封者,言其恪守规定的祭祀天地、山川制度。封,从丰土者,又言万物皆由天地、山川而产。然古人祭祀天地、山川的礼器所以不同者,又以其规定的圭数不同而区别之。故《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者也。”
又,《说苑·君道》言:“汤之时,大旱七年,洛坼川竭,煎沙烂石,于是使人持三足鼎祀山川,教之祝曰。……言未已,而天大雨。”鼎有三足、四足,汤何以教人用三足鼎祭祀山川,以应旱急?说明,“三”数代表山川神主。陈先生说“‘山’字呈三锋戟形”,误,应该说是呈三圭形。
管仲曰
:“
古者
,
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
,
十有二焉。昔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
;
虙羲封泰山,禅云云
;
神农封泰山,禅云云
;
炎帝封泰山,禅云云
;
黄帝封泰山,禅亭亭
;
颛顼封泰山,禅云云
;
帝喾封泰山,禅云云
;
尧封泰山,禅云云
;
舜封泰山,禅云云
;
禹封泰山,禅会稽
;
汤封泰山,禅云云
;
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
,
然后得封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