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浩在延安与张国焘对谈了半天一夜。第二天吃完早饭,陈昌浩告辞而去,从此这位曾统率千军万马驰骋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的红军统帅,从此便在中国革命的政治舞台上销声匿迹,渐渐为历史的烟尘所湮没了。
曾经英武威风的陈昌浩
原红四方面军干部何福圣回忆往事时,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同四方面军的官兵一样,对陈昌浩一直怀有复杂的感情。虽然他在回到延安时政治生命基本结束了,虽然他自杀已30多年了,可是,我必须说,他是我们老战士心中永远的军神!
陈昌浩高大英俊,人又年轻,而且,他的所作所为又很有些个人英雄主义的色彩。这一点,在战争时期特别容易得到下属官兵的崇拜。
1934年打黄安时,红军把赵冠英的69师围得水泄不通。黄安守敌到了拆毁民房当柴烧、杀鼠宰猫作口粮的地步。围城40天后,红军向黄安城发起了总攻。战斗刚刚打响,随着一阵轰鸣声,湛蓝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由北向南快速移动的白点,在阳光的照耀下银光闪闪——是一架飞机,机身上印着“列宁号”三个红色的大字。原来,这架飞机是国民党空军驻武汉部队的一架双翼德国容克式高级教练机,在一次飞行训练中因油料耗尽,迫降于河南省罗山县陈家河村,被我赤卫队员缴获。驾驶员龙文光是四川省金堂县人,经教育后表示愿意为红军服务。为表达对列宁的敬意,苏维埃政府便命名这架飞机为“列宁号”
“列宁号”飞越我军阵地后,开始在黄安城上空盘旋。敌人做梦也想不到红军也会有飞机,纷纷从工事里跑出来,向着飞机招手,眼巴巴地等待着空投粮食弹药补给品,谁知砸到头上的却是一枚接一枚冒着烟的手榴弹。随着一声声的爆炸,硝烟带着泥土腾空而起,十几个敌兵当场被炸死。敌人这才如梦方醒,一片混乱。
这位在飞机上不断地往下扔手榴弹的英雄,正是年方27岁的红四方面军总政委陈昌浩。他担心飞行员龙文光不可靠,就带上手枪亲自上飞机监视他,同时往敌人脑壳上扔手榴弹。
在川北苏区的时候,陈昌浩更是大将军八面威风。进城出城,他总是一马当先,身上披着一件缴获来的川军将领的外黑内红的斗篷,随着坐骑的颠簸随风起伏,就像一只矫健的雄鹰。后面跟着一大帮孔武剽悍的警卫员,全骑着高头大马,背着20响盒子炮。头上颗颗红星闪烁,马蹄在水泥大街上迸出鼓点般的响声,引得许多人追逐观看。
陈昌浩在红四方面军中的地位和威望有多高?何福圣举了一个小小的例子。
在川北时任方面军总参谋长的倪志亮,鄂豫皖时期就当过11师师长,算得上红四方面军的创始人之一,后来也是红四方面军的主要将领。但此人性格暴躁,作风霸道,一般人都害怕和他接近。就是他的警卫员犯了过错,他也习惯拿枪教训。当然,并不往你身上打。他枪法极好,打身边,打脚下,子弹“噗噗”响,目的就是吓你一跳,看你今后还敢不敢犯错误。不少人把倪志亮爱使的这一招扣到了貌似粗鲁的许世友头上,让许世友替他背了一辈子黑锅。
有一次,倪志亮跟前线打电话,对方说话口气有些冲,他没听出是谁的声音,就习惯性地破口大骂:“你狗日的……”谁知对方“啪”地一下把电话砸了。
有人胆敢砸方面军总参谋长的电话!倪志亮这下更是气得发抖,大骂不止。不一会儿,陈昌浩带着几十个卫士一阵风冲进了通江城里的文庙大门,一边“咚咚”冲上楼梯一边厉声大喝:“倪志亮倪志亮,你狗日的好大狗胆,连老子你也敢骂!”
倪志亮一看惹火了陈昌浩,吓得不轻,赶紧认错:“政治委员同志,我错了,我错了,我不知道刚才是你打的电话。”认错也迟了,陈昌浩抡起马鞭子就是一顿乱抽。后来把隔院的张国焘惊动得赶了过来,才将陈止住。
1937年初夏,批张运动进入尾声,“张主席”已经在红都延安的政治舞台上黯然失色了。他成了一个特殊人物,虽依然被保留在政治局里,并且还安排他担任了陕甘宁边区政府的代理主席,但已经永远失去了过去的显赫地位和权势,整日带着何福圣和陆煜秘书骑着马游山玩水。
大约是6月初的一天,天气已经很热了。张国焘带身边随从人员到延安城西南十几里地的万花山中跑山打猎时,在一大片树林中发现了一座废弃的破庙。庙宇几乎坍塌了,大殿上的几尊菩萨也都被风雨剥蚀得看不出模样了,但还有几眼窑洞勉强可用。庙宇后面的峭壁上,还挂着一道清亮活泼的山泉。
张国焘突发兴致,吩咐尽快组织人将窑洞整修出来,他要搬到这里来住。何福圣和陆煜秘书轮流带着警卫排和中央机关办公室派来的人忙了近半个月,将几眼窑洞修补粉刷得焕然一新,新装了门窗,糊上洁白的窗纸,还在庙门外开出了一块菜地,平整出一块土坝子。
很快,张国焘便坚持离开中央机关,搬到他的“世外桃源”,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何福圣说,身边的人全都能感觉到,此时的张想给人造成一种看破红尘、淡出政治的印象。他不仅闭门谢客,而且中央机关办公室的同志带着人来给他安装电话,也被他坚决制止了。
张国焘搬到万花山中后足足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从未外出过一次,整日待在家里看书,写诗填词,和陆秘书下下象棋。在庙里实在呆烦了,就去山中打打猎。中央派人送来的政治局的文件,他从不看,从不签,从不去开会,从不请假,成了个大闲人。
1937年9月初的一天下午,已经和张国焘分别了一年多的陈昌浩突然来到了万花山古庙中。
出现在何福圣眼中的陈昌浩,已经完全不是以前所熟悉的样子了:“以前我印象中的陈昌浩不单是个气宇轩昂的伟丈夫,还是个天下少有的美男子——香港的大影星周润发要是穿上一身红军的军装,披上将军斗篷,就太像我们年轻时候的陈总政委……可眼前的陈昌浩神情沮丧,穿了一身皱巴巴像从腌菜坛子里抓出来的灰单军衣,就像当时刚从国统区跑过来投奔延安的穷学生。”
当陈昌浩被带进窑洞,喊了一声“国焘同志”,声音便倏地哽住了,满脸涌上了羞愧,眼中泪水盈盈。“张主席”也陡然失态了,瞳孔大睁,猛地站起身,冲上前紧握陈昌浩的手,使劲摇了摇。好像握手也不能表达彼此心中的感情,他们突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热泪长流,互相用力拍打着对方的后背、肩膀。
一直到分开,张国焘仍然激动得语无伦次。“昌浩……是昌浩!你还活着!你跑到哪儿去了?前些时候先念回来,我还向他打听你,他说你和向前一起走的,向前都回来了,你没有回来,我想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我又问过向前,他说你生病了,留在老乡家里治病。”
西路军兵败祁连,陈昌浩亡命湖北
陈昌浩详细地谈了自己“失踪”期间的情况。
原来,西路军突围时,陈昌浩和徐向前几次遭遇马家军的骑兵追杀。他俩和20多名卫士边打边走,昼伏夜行。就在这时,陈昌浩生病了,烧得晕晕乎乎。某日夜里歇脚在一个叫做大马营子的村子中,郎中但复三让他们留宿。正巧,但复三是陈昌浩的湖北老乡,高烧不退的陈昌浩坚持要徐向前先回延安,他留在老乡家里养病。两位生死与共的战友就此一别。徐向前给陈昌浩留下了3名卫士和一包银元,带着其余的卫士上了路。徐向前沿着祁连山的戈壁滩昼夜兼程,在平凉,他遇到了由刘伯承、张浩率领的援西军的前哨——耿飙的部队,顺利回到延安。
“天苍苍,野茫茫”。曾经率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的年轻统帅,如今被困在西北荒原上一个小村子里。在病榻上,陈昌浩改变了直接回中央的主意。他把徐向前给他留下的银元拿出一半分给3名卫士,让他们各奔东西,又给了但复三10块大洋。但复三虽系乡间郎中,却也是有侠肝义胆的汉子,见陈昌浩病体未愈执意要走,就提出由他护送回老家。陈昌浩把枪埋了,穿着但复三给他的一身老百姓衣裳,装成哑巴,一路上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回到了湖北境内。但陈昌浩却过家门而不入,直接来到原红四方面军的根据地英山县,打算在这儿重举义旗,建立一支武装。活动一段时间后,情形却不容乐观,当地的反动武装非常嚣张,当初大部队撤离时留下来坚持武装斗争的徐海东呆不住,早已带着红二十五军离开了根据地。国民党占领苏区后,一改当初的怀柔政策,大肆屠杀革命群众。在反革命“血洗苏区”的摧残下,到处是一片瓦砾,十室九空,有的村子甚至被杀得绝了户。国民党七十五师师长宋天才,用汽车拉走了两千余名家中有人当红军的青年妇女,把她们拉到河南、湖北全卖了。陈昌浩正在举棋不定、进退两难之际,抗战爆发了……
听完后,张国焘问他:“老毛找你谈话了吧?”
“还没有”,陈昌浩语气沉重地说:“我现在是前来向中央负荆请罪的败军之将……洛甫(张闻天)已经找我谈过话了,态度生硬,语言尖刻。他要我写出全面检讨……不过,无所谓,我已经彻底地想开了,只要能让我上前线和日本人打仗,他们要什么我就写什么……”
来到延安才十来天,陈昌浩就感到情况有些不妙。西路军失败的责任归到了张国焘、他和徐向前的头上。
陈昌浩对张国焘大声抱怨:“国焘同志,西路军是在中革军委的直接指挥下行动……你为什么要签字……你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吗?牺牲的弟兄九泉蒙冤,死不瞑目,活下来的弟兄更是永世不得翻身啊!”
这次谈话长达半天一夜,第二天吃罢早饭,陈昌浩才告辞而去。分手之前,陈昌浩拿出一首诗送给张国焘。这首题为《兵败抒怀》的诗写道:
壮志匡神州,拔剑扫妖氛;
勇士战场死,祁连葬英魂。
全军沉血海,敢顾家与身?
痛悼诸战友,长风万里行。
耿耿怀大义,凛凛报国心;
不求垂青史,愿作铺路尘。
悲愤碎肝胆,革命倍艰辛;
抬头望宇宙,歌罢泪纷纷。
陈昌浩,这位曾统率千军万马驰骋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的红军统帅,从此便在中国革命的政治舞台上销声匿迹,渐渐为历史的烟尘所湮没了。
70年前的一桩公案
陈昌浩后半生的坎坷命运与“密电”事件紧密相连,而密电的要害之处,就在“以武力解决之”这几个字上——毫无疑问,“密电”事件成了红一、四方面军分裂的最直接最主要的原因。毛泽东始终对此事坚信不疑。1960年,他对来访的埃德加.斯诺说:“那是9月10日,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叶剑英在非常时期》这本书里写道:“1971年8月,毛为解决林彪而南巡‘吹风’时谈到:‘张国焘搞分裂,发个电报给陈昌浩、徐向前,里面说,要坚决南下,否则就要彻底解决。当时叶剑英同志当参谋长,他把这个电报先给了我,没有给陈昌浩、徐向前,我们才走了的,不然就当俘虏了。叶剑英在这个关键时刻是有功劳的,所以你们应当尊重他。’”
1982年,徐向前元帅接受中央党史研究室廖盖隆(朱德的政治秘书,后任新华社副总编辑、中共中央毛泽东著作编辑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等职)等人访问时强调:“接到张国焘要我们南下的电报后,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同意南下。至于是否发过要用‘武力解决中央’的电报,我负责地对你们说,我是没有看到过的。毛泽东在延安时讲过张国焘的危害。至于怎样危害,我们也不好问。”徐帅还说:“我们那时候军队有保密制度,像这样机密的电报,是指定人译的,译的人就直接拿给这位首长看;叫谁译就谁译。这样的电报不是一般人可以看到的,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看的,这是军队的保密制度。张国焘发的这类电报都是指定人的,但谁译的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电报?谁看过?我也不知道。”(笔者注——引自廖盖隆《徐向前元帅生前的肺腑之言》)
当时主管四方面军电报的宋侃夫也向中央党史研究室证实,没有发过要“武力解决”的电报。廖盖隆介绍说:“宋侃夫同志建议我们写信给叶帅,请他回忆这段历史……我们已经给叶帅写了信。”(笔者注——引自廖盖隆《徐向前元帅生前的肺腑之言》)
叶帅对此信的反应又是怎样的呢?范硕后来写道:“叶帅当时身体不太好,他考虑到此事不宜公开,回复说,还是免了吧。意思是历史问题自有公论,还是让别人去说吧。要照顾大局,以一、四方面军的团结为重,不宜激化矛盾。”(笔者注——引自范硕《关于长征“密电事件”的几个问题》,广东叶剑英研究会、叶剑英基金会编《叶剑英研究》2002年第2期)
70年前的这样一桩重大事件,要后人当裁判,也实在是太难了。
李先念的《说明》及邓小平、陈云等对西路军问题的批示
陈昌浩回去大约一个月后,先后写出了两份《关于西路军失败的报告》。在《报告》中,陈昌浩对红四方面军主力奉命渡河作战问题,作出了违背历史事实的错误说法,对中革军委发给他与徐向前的数道命令忽略不提,甚至说:“我们当时同意三个军渡河的动机,表面上是为了执行军委制订的宁夏战役计划,实质上是违反了军委意图,曲解了宁夏战役计划,恰恰做了国焘同志退却计划的实施者”,还说,“渡河作战本身也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