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朋友圈看到“北青”的朋友们对标题标有“特稿”的文章表达看法,认为它们并非“特稿”。我知道“特稿”对于“北青”来说,大概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心结。
对于我也是。
2015年秋天,“北青”第一次成立了“特稿”组,我竞聘成为主编。在我原先的计划中,这一年应该已经退出“北青”,换一个清闲的社团消磨时光;但最终无法抵挡“特稿”的诱惑,考虑了一整晚后,决定鼓起干劲再熬十六周。
一个月后,白俄女记者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为“特稿”所适用的非虚构写作打了一剂强心针,我却已然有些泄气:作为“特稿”组的主编,我写不出、也带不出一篇“特稿”。
就像你梦中见到的佳人,醒来后画不出她的样子。
说说我和佳人的初遇。我并不是新闻专业就读,当我成为“特稿”的主编后,我才第一次正式向我的副总编问起:“什么是特稿?”当时正在复习推免考试的她为我找来了教材上的定义,中心是“特稿侧重以讲故事的形式传达信息”。
在此之前,我一直同很多人一样,将“特稿”理解成选题特别或操作特别的报道,对“特”字执着,却没有意识到“特”在新闻之外的文学性。
我将这作为我掀起梦中佳人盖头的标志,也是在掀起盖头之时,我意识到我曾与她打过照面。在我未尝明确“特稿”定义、甚至没有听说过“特稿”时,曾写过近似“特稿”的稿件。
刚加入“北青”时,我对稿件的判断处于极感性的状态,稿子在我脑海中大概分两种:硬的和软的。软的之中又有一类很特别,它像纪实文学,如果说其它新闻报道像有导游的跟团游,那么它更像打开一扇门后的自驾游,我在心中将它称为“那种稿子”。《中关村故事》是我接触到的第一篇“那种稿子”,我迷迷糊糊地希望,自己也能写出一篇“那种稿子”。
自然,“那种稿子”严格来说,叫作“特稿”。
后来写海淀图书城,组里正是兵强马壮之时,得到了丰富的信息源和采访细节,我不由萌生了野心:或许可以写出“那种稿子”的时机到了。我开始描写书店老板和创业客的背景和经历,动作和神态,以及他们和环境的互动。中途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在试着“用写小说的方法写新闻”,她问我这是否合适,我回答:“不合适就删了重写呗。”
这篇稿件的成文效果不错,但我最终只把它当作一个“出格”的尝试,内心中也未将它归作“那种稿子”。现在看来,它的确不能算作“特稿”,只是部分借鉴了非虚构写作的方法。那之后我很少有机会再做这种尝试,偶尔想着往“那种稿子”上靠一靠,但没有真正成功的。
在2015年夏天,我打定主意要退出“北青”之前,我们组彻底揭不开锅之时,转机来了。在欠债如山的期末,我不抱希望上报的“成府路与五道口”的选题意外通过,周五晚上,小组在肯德基二楼开了一个关乎生死存亡的会议,商量第二天全组出动采访的事宜。
第二天的采访说顺利也顺利,竟然在街采中误打误撞采到了几位典型人物,还顺道发掘了中关园的选题;但不顺利在于,最后汇总到我手上的采访资料所呈现的内容远远超出了脑中预设,它看起来更立体,各有话说,让我一度无法组织。
最终我决定借鉴《中关村故事》和《北京零点后》的写法,但没有把握自己能将它处理成“那种稿子”,事实是,这篇看起来最像“特稿”的稿子,我并非有意识地将它写成“特稿”。
随后趁热打铁做了中关园的稿子,这两篇稿件被编辑们认为有“特稿”的样子,也一度给了我鼓舞,尤其得知“北青”下学期将成立特稿组时,我退出的决心被动摇:如果之后能都写这种稿子,那我很愿意继续做下去。
当时,我想很多人都乐于尝试“特稿”。它生动扎实,可发挥余地大,写成了之后,最好看,有成就感。我也追求这种成就感,并且信心十足。
但真正当上“特稿”主编后,真正了解一篇稿件如何才能被称作“特稿”后,我却了解到什么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有心栽花花不开”。当我有意识地要进行“特稿”写作后,我自己没有再写出过一篇“特稿”。我的副主编们做成过几篇至少我认为称得上“特稿”的稿子,但功在主笔,我仍然在失败中迷茫。
为了帮自己和组员找定位,我曾简单粗暴地将“特稿”和“讲故事”挂钩,但它做起来并不简单。有时我们为了追求“讲故事”的形式,忽略了稿件真正要传达的是什么,但更多时候,我们连“讲故事”的样子都做不到。都说画虎画皮难画骨,我却越来越觉得,连梦中佳人的大体样子,我都很难描摹出来了。
在我看来,“特稿”的一个难处在于,“特稿”是深入报道,但校园内能够做深的选题有限,这些题中,能够以“特稿”形式呈现出来的,又属少数。这听起来像是找借口,但它确非易事。“特稿”要求的文学品质,并非文笔好就可胜任,它依赖于更立体的信息,在采访中我们曾对与主题关系不大的细节和背景穷追不舍,为的就是让故事更易成型。我甚至“犯规”地暗示组员:“除了信息不能编造外,你就把它当作小说来写。”像写小说一样去呈现场景和细节,这是我认为可以快速找到“故事感”的诀窍。但话谁都听得进,说得出,操作起来是另一回事,尤其是涉及现象而非具体事件的稿件,三部分中能有一部分保留“特稿”的性质已经不易,常常提笔写下两段,就归于正常的写稿思路。
那段时间我最常说的两句话是:“这篇稿子不像特稿”和“这个题目做不成特稿”。我甚至请求过美编将一些稿子前的组标改为“视界”或其它板块,因为它实在连“特稿”的壳子都没有。
熬过十六周后,我投降退出,将重担留给副主编们。后来“北青”裁撤“特稿”组时,编辑曾来问过我的想法,我没有立场再有想法,心里支持,但因为自己没有起好头而倍感沉重。如果在我手上做得更像样一些,可能我之后的主编们会顺畅许多。
后来我时常反思,为何没有将它做成。或许是我太不专业,或许“特稿”也不适合批量产出。我相信全组都是尽心尽力的,好饭不易吃,招新时大家都爱来“特稿”。为了不辜负期待,每次组会我们围在肯德基一起研读副总编推荐的《南周特稿》。当时组里没有新传的人,门外汉们一起自学,我把审稿会上听到的采写技巧套到每篇稿子上讲解,只希望大家能找到做“特稿”的感觉。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凭感觉做事。如今想来,可能与我一开始的认识太过感性抽象有关。有时我恨不得说:“我们要做的就是‘那种稿子’,能理解‘那种稿子’的感觉吗?”
离开“北青”后,我很少再去思考“特稿”,内心有意避开,但偶尔想想,身在事外,也想通一些。在我理解中,“特稿”的“特”在于用于包装新闻的文学性质,这种文学品质本身不易达到,因此很多稿子连样子都做不到;但这种文学性,或说“讲故事”的形式,又只是成稿的最后一步,要呈现的并不是“故事”,而是“事实”,需要丰富而精细的采访和观察,使其能脱离特定人物的讲述,而独立形成一个可供读者“自驾游”的世界;最重要的是,它还需要一个值得去以小见大的内核,需要给读者一个去阅读这篇稿件的理由。
我做到哪一步了呢?很难说,或许我误打误撞写出过新闻故事,但有时我又只在刻意雕琢故事感。但我自己在“特稿”写作上的失利,并不代表“北青”的失利,我之后的主编们也带出过好稿子,有一是一,即使“特稿”组被裁撤,我也不认为是唱衰。“北青”分组别,一向以选题方向不同为界,只有“特稿”组,因为写法不同而独列,但并非所有选题都适合写成特稿,也不该由一个组独揽“特稿”这种写法,更自由一些,创造力更强。有时我认为好的“特稿”可遇不可求,因此也不强求。但没有开好头,我始终感到愧疚。
当接到与“特稿”有关的约稿时,我的内心存在抗拒。我知道这不会是一篇“好看”的文章,只会充满了失败的沮丧。但我也知道“北青”没有放弃这块硬骨头,或许时机到了,就会有好的“特稿”出现。那么我这“检讨书”一般的文章,或许也可以成为避开坑洼的路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