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鲁人的好战性格,在非洲无出其右。在非洲大陆上的数百支部落中,任何军队在组织体系和指挥结构方面都不及祖鲁“伊普皮”(团)的复杂精巧。大陆土著战争中,也没有其他部落的纪律能与祖鲁人相媲美。
在当地军队中,
祖鲁人独树一帜,很大程度上弃用了投射武器,转而使用短矛进行肉搏交战。
尽管如此,数量极少的英军却能在区区几个月时间内摧毁非洲最可怕的军事力量。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和西班牙人入侵前夕的阿兹特克帝国情况相同,在欧洲人19世纪期间抵达纳塔尔时,祖鲁还是一个相对较新的国度。
1800年前的近300年中,祖鲁民族不过是一些操班图语的游牧部落,他们缓慢地迁入现今的纳塔尔和祖鲁兰。
但是在19世纪初,众多恩古尼部落中的姆泰特瓦部首领丁希斯瓦约,通过整合被击败的部落组成一支民族军队,迅速
摆脱了班图人仅靠袭掠和小股行动的传统战争模式。
丁希斯瓦约以打造一支专业军队的方式来建立一个联盟国家,
他抛弃了过去仪式化战争里主要使用只会造成擦伤的投射兵器的做法:
这种条件下伤亡相对较轻,非战斗人员大多不会卷入战斗。
(大司马按:此人实际上把南部非洲的战争从春秋模式改为战国模式。)
在位八年的(1808~1816年)丁希斯瓦约颠覆了西南非洲班图文明的古老传统,他没有消灭或奴役击败的其他部落,而是将它们兼并进来。
与此同时,他寻求与沿海的葡萄牙人进行贸易,让平民生活从属于军事训练,由此奠定了祖鲁帝国的基础。
他最得力的副手,小祖鲁部落的革命性领导者恰卡实际上掌控了帝国(1816~1828年),并且以连老丁希斯瓦约都无法想象的方法,使这一帝国能够提供数量庞大的常备军。
恰卡的军事变革标志着祖鲁势力的崛起,这个军事机器组成的王国,在被英国征服之前延续了60年(1816~1876年)之久。
在1828年被其兄弟杀害之前,恰卡完全转变了非洲人的战争方式,抵抗了白人的入侵。
他在交战中屠杀了五万敌人,同时也在独裁心态日益频繁发作时,无端谋杀了数千本国民众。
恰卡12年的统治,遗留下一个松散的专制联盟,拥有大约50万臣民和一支近5万战士的国家军队。
在祖鲁人的全新帝国形成的数十年里,可能有100万非洲土著人民被杀或死于饥饿,这都是恰卡帝国梦的直接后果。
极度残暴的南非秦始皇恰卡
因此,南非的历史变迁,体现出了一个欧洲殖民军事经历中多数人并未意识到的状况:
在非洲、亚洲和美洲,不论是土著部落还是欧洲人,杀死的己方人民通常都要多过不同种族间的相互杀伐所造成的伤亡。
比如在1820~1902年间,恰卡和他的继任者们所杀死的祖鲁人比切姆斯福德勋爵还要多,而布尔人比开芝瓦约屠戮了更多的英国人。
关于祖鲁军事有许多富有传奇色彩和虚构的内容,但是我们可以摒弃他们的武士因强迫禁欲或使用致兴奋药物而善战的流行观点,甚至还可以否认他们从英国或荷兰贸易者那里学会团级体系以及包围战术的看法。
婚前的祖鲁人拥有大量的泄欲方法,战役中携带大量鼻烟,偶尔抽下大麻,饮用清淡的啤酒,还从他们过去几十年击败部落武士的经验中创造了大大促进战斗力的方法。
祖鲁人军事组织化的一般理念,甚至包括制造高品质金属矛头的知识,可能都来自对早期欧洲殖民军队的观察
;尽管如此,
完善的、以年龄划分部队的体系,以及野牛式进攻的法则,却完全是由祖鲁人自己发展出来的。
不可否认的是,祖鲁的强大实力来自其军事效能的三项传统资源:人力、机动性和战术。在这三方面,祖鲁人的作战方法,几乎与所有土著非洲人的战斗方式不同。
在班图部落在恰卡领导下对东南非洲的征服中,在英国征服之前的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期间丁甘国王(1828~1840年)、姆潘德国王(1840~1872年)、开芝瓦约国王(1872~1879年)相继即位——祖鲁控制了25万~50万人口,能够集结大约由35个“伊普皮”组成,规模为4万~5万人的军队,
其数目是其他任何非洲战场的黑人或白人军队的数倍之多。
与大多数来自蛮荒之地的部落军队不同,祖鲁人不是以临时组织的乌合之众进行作战。他们不会按照习俗约定展开仪式化战斗,而是放弃了非杀伤性的投射武器交战方式。
祖鲁“伊普皮”是其基础社会风俗的折射,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都追求不断获得战利品,并满足每个臣民直接进行杀戮的欲望。
如果说阿兹特克武士追求以俘虏记录来提升地位的话,那么
祖鲁人就是以在敌人的血泊中“清洗他的短矛”来换取小小的社会地位,或是开创出新的贵族家族。
整个祖鲁国家都被军团化了——与古典斯巴达的方式相似
——祖鲁人通过建立年龄分级体系来完成全民军事化,这样的组织甚至取代了原有的部落从属关系。
男孩们在这个社会大军营里,将经历正规军事训练,在十四五岁时作为后勤人员参战。大多数祖鲁男子在青春期后期进入“伊普皮”时已是羽翼丰满的武士,能够在一天内赤脚奔跑50英里。
单身汉组成的大队被安排进终身兵团,男人不允许正式结婚,直到他们年近40时才会得到专门的补偿;因此,建立一个独立家庭的能力成了军队中一条巨大的社会分割线。
在恰卡的体系之下,高达两万人之多的35岁以下男性保持未婚,保持长期服役的状态。即使是更年长的、能够合法娶妻建立自己的“克拉尔”亦即自主家庭的战士,也通常会投身到漫长的战役之中。
在武士中强制“禁欲”的看法也是夸大的,因为祖鲁男子会与女人例行公事地进行除完全插入以外的各种性交行为。当然,“禁欲”意味着武士不能拥有由长期伴侣组建的独立家族,也不能在30岁之前和处女发生关系。
这种制度导致年轻女人怀孕的拖延,使得祖鲁人口繁殖力下降。
这样的年龄分级的习俗,实际上可能是恰卡在人口已然过剩的形势下,意图控制祖鲁兰人口的方式,
由此就能抑制在人口压力下过度放牧牲畜对草地造成的不可持续性利用的状况。
无论这种按年龄分类进行兵团编组的独特方式其确切原因何在,最终,这样的方式在军队中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团队精神,因为“伊普皮”——以与众不同的名称,奇异的发式,珠宝,毛皮和盾徽而著称——作为同龄武士组成的大队,在整个生涯中常常都会作为独立的单位参加战斗。
从战术上讲,祖鲁进攻模式简单而有效。阵形部署被称为水牛角,每个“伊普皮”被分成四组,两个较年轻的团组成阵形的侧翼或“角”。如此部署的两翼快速在敌军两边展开,旨在包围对方,并击退其对阵形的“胸膛”或者说“伊普皮”中老兵团的进攻,当交战全面展开时,“腹”也就是年长的后备军会上前战斗。
祖鲁的牛角阵
可想而知,考虑到祖鲁人借助草丛和灌木神出鬼没、全速包围和接近受惊之敌的作战方式,以及在近战中用锋利长矛和沉重棍棒了结对方的可怕能力,这样的标准化进攻在平原上与敌对部落对抗,被证明是十分成功的战术。
恰卡在位时,军队大规模放弃了投掷用短矛,代之以用于刺击的阿塞盖短矛——即现在被称作“伊克尔瓦”的短矛,这一名字源自将其从敌人腹部或背部中拔出时的声音——和高大的牛皮盾。
新的阿塞盖短矛比原来投掷用短矛拥有更重和更大的铁刃,它经常和大盾配合,作为从上往下进行刺杀的武器。
和同样靠近敌人进行面对面交战的罗马军团士兵一样,当祖鲁士兵快速逼近,并猛烈刺出阿塞盖短矛时,他往往还能用盾击打敌人。他的阿塞盖短矛矛刃相对尺寸较小,较为锋利,更类似于一把罗马短剑而不是一支希腊短矛。每名武士还挥舞一把圆头棒,或者是尾部突起的硬木棍棒。
与邻近的其他非洲部落迥然不同,祖鲁人喜好肉搏战,而不使用投掷兵器。
他们期待与敌人直面相对,凭借更非凡的勇气、武器技巧和肌肉力量将对方击败。
祖鲁武士鲜亮的服装——包括多种多样的羽毛,牛尾流苏,以及皮制项链和头饰,以及慑人的战吼,用短矛击打盾牌时发出的可怕声音,再加上战前的舞蹈,都是为了在开始进攻之前恐吓敌人。
在一场战役里,一支祖鲁“伊普皮”能在三天之内行进100~200英里,因为他们只携带少量食物或补给,主要靠俘获敌人的牲畜来生存。年轻的男孩们,即“乌迪比”,带着睡垫和能保证他们紧跟“伊普皮”行军的充足食物。
一旦追上敌人,“伊普皮”的头领会安排各团组成阵形的角、胸和腹部。军队奔跑接敌,这是为了在数分钟之内包围和挤压敌军阵形,只要取胜,人们便能在收工回家前洗劫败者的领土。
终生进行的使用阿塞盖短矛和圆头棒的训练,加上“伊普皮”的坚韧和专业化的快速包围战术,为祖鲁武士在肉搏战中赢得了显著优势。
然而,无论过往还是现在,颂扬祖鲁勇气的人都忘记了,整个祖鲁军事体系存在显著的内在军事弱点,这些内在缺陷使祖鲁军队不仅在面对如英军之类的欧洲正规军时脆弱不堪,而且甚至面对处于数量劣势、训练欠佳的布尔和英国殖民地民兵也是如此。
首先,尽管祖鲁战士经受过严酷的军事训练历程,随后又被分配至他们所属的团里,服从于终生性的甚至时常显得残忍的纪律约束,但
他们由此产生的英勇和凶狠的作战风格,并不能和欧洲军事纪律理念相匹敌。
欧洲理念强调的是纪律、纵队和横队的紧密阵形、同步展开的集群齐射、严密的指挥链、战略战术的抽象概念以及成文的军事法典。
祖鲁军队的各个团之间一旦发生冲突,士兵们会在两败俱伤的内斗中大肆争吵乃至战斗至死,
其凶残程度远远胜过英军各团士兵间的典型拳击争斗。
其次,
祖鲁军队中也不存在真正的指挥体系,各个团时常会拒绝服从来自国王的直接命令
——乌图尔瓦纳、乌德洛科和因德卢-埃恩怀团在罗克渡口都无视开芝瓦约禁止进攻设防阵地、不许攻入纳塔尔的命令,这几个团各自为战,也没有统一的指挥。
乌图尔瓦纳和乌德洛科团很大程度上凭运气才遇上了因德卢-埃恩怀团,而较为年轻的因德卢-埃恩怀竟然胆敢邀请达布拉曼齐亲王参加战斗,这才把亲王手下两个资格较老的团投入到对罗克渡口的匆忙进攻当中。
除了松散且公式化的攻击计划之外,祖鲁人并没有任何系统化的训练,也没有成紧密队形行军的方法
,这导致他们在实战时陷入了大规模的混乱中;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在撤退时几乎必定会演变为单纯的溃逃,进攻中也不会以有序的波次展开。
当
祖鲁人直面敌军战斗时,他们是以个体为单位作战的;各个团并未依靠紧密队列和同时戳击长矛在首次交锋中实现突击效果。
在进攻罗克渡口时,祖鲁军队发动的一系列毫无协同的攻击,导致了严重的兵力浪费。
与此相反,倘若祖鲁人能够展开突然的集群突击,计划在几分钟内将数以千计的战士集中到壁垒上的一点,那么他们便一定能够冲开守军兵力不足的防线。
最后,祖鲁战士生活在充斥着精神力量和巫术的世界里,这与不敬神的欧洲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强调的是抽象规则、军事条令,以及能够进行冷酷杀戮的步枪、加特林机枪与火炮组成的军事力量。
对祖鲁人来说,早在战斗开始前,巫医们就用献祭的牛肠、药草和水调制成药剂,给予战士们力量,帮助他们克服即将到来的考验。
祖鲁人对饮食进行严格控制,还要服食催吐剂(这只会削弱他们的耐力)和
礼仪性质的人肉片。
在杀死一名敌人后,他会把尸体中的肠子取出来,从而让灵魂离开躯体,阻止它对自己施加报复。
巫师们力求以伏都教式的咒语向敌对部落施法。祖鲁人相信,英国士兵在己方损失甚少的状况下,屠戮数以千计猛攻中的祖鲁人的神秘能力,同样也只能以魔法,而不是以训练、科学和纪律的逻辑来解释。
因此,
祖鲁人尽管每每惨败,却丝毫不肯改变战术,而是借用迷信来解释己方部队接近英军战线时遭遇的神奇铅弹弹幕。
在祖鲁人心中,只有巫术才能解释为何英国人用他们的步枪杀死了数以百计的人,而祖鲁人在使用缴获的同类武器时,却一直只能命中少数目标,他们几乎总是射得太高(这是为了给予子弹“魔力”),从没有协作发起齐射。
在祖鲁人遭遇卡姆布拉惨败后,幸存的战士们确信英军一方拥有超自然生物的协助,因此盘问科尔内留斯·万:
为何会有“如此多前所未见的白鸟从白人一边飞过他们(祖鲁人)头顶?为何他们会遭到穿着衣服、肩上扛着步枪的狗与猿的攻击?其中一个人甚至告诉我他还看见大车营地里面有四头狮子。他们说,‘白人并没有公平交战;他们用上了动物,给我们带来毁灭’。”(C.维吉恩,《开芝瓦约的荷兰人》,38)
在其后针对欧洲人的进攻中,依然满是部落习性的祖鲁人用他们的步枪射击爆炸的火炮,认为榴弹里面有小白人,会跳出来杀死落在当中的任何人。
在战争结束后,(祖鲁)老兵们确信他们是被英国人悬在军队头顶上的铁幕击败的,这也许是对红衫军打出的铅弹弹幕或英军刺刀反光所做的神化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