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突飞猛进,让人类不断惊呼许多职业即将被机器人代替。作家韩少功,自然也会观察、分析、展望文学的未来。在文中,他不只关注人工智能涉足文学的表现,而是用其宏阔的视野与知识、前沿信息的跟踪与收集,以及洒脱幽默的行文,来表达他对人工智能、文学意义,乃至人类命运的理解与信念,颇见对整全性的追求。
(《读书》2017年6期新刊)
人工智能,俗称机器人,接下来还要疯狂碾压哪些行业?
自“深蓝”干掉国际象棋霸主卡斯帕罗夫,到不久前“阿尔法围棋”的升级版“大师”(Master)砍瓜切菜般地血洗围棋界,江山易主看来已成定局。行业规则需要彻底改写:棋类这东西当然还可以有,但职业棋赛不再代表最高水准,专业段位将降格为另一类业余段位,只能用来激励广场大妈舞似的群众游戏。最精彩的博弈无疑将移交给机器人,交给它们各自身后的科研团队——可以肯定,其中大部分人从不下棋。
翻译看来是另一片将要沦陷之地。最初的翻译机不足为奇,干出来的活常有一些强拼硬凑和有三没四,像学渣们的作业瞎对付。但我一直不忍去外语院系大声警告的是:好日子终究不会长了。二〇一六年底,谷歌公司运用神经网络的算法(algorithm)催生新一代机器翻译,使此前的错误大减60%。微软等公司的相关研发也奋起直追,以致不少科学家预测二〇一七年最值得期待的五大科技成果之一,就是“今后不再需要学外语”(俄罗斯《共青团真理报》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事情似乎是,除了文学翻译有点棘手,今后涉外的商务、政务、新闻、旅游等机构,处理一般的口语和文件,配置一个手机APP(应用软件)足矣,哪还需要职业雇员?
教育界和医疗界会怎么样?还有会计、律师、广告、金融、纪检、工程设计、股票投资……那些行业呢?
美国学者凯文·凯利(Kevin Kelly)是个乐观派,曾炫示维基百科这一类义务共建、无偿共享的伟大成果,憧憬“数字化的社会主义”。阿里巴巴集团的马云也相信“大数据可以复活计划经济”。但他们未说到的是,机器人正在把大批蓝领、白领扫地出门。因为大数据和“云计算”到场,机器人在识别、记忆、检索、计算、规划、学习等方面的能力突飞猛进,正成为一批批人类望尘莫及的最强大脑;并以精准性、耐用性等优势,更显模范员工的风采。新来的同志们都有一颗高尚的硅质心(芯):柜员机永不贪污,读脸机永不开小差,自动驾驶系统永不闹加薪,保险公司的理赔机和新闻媒体的写稿机永不疲倦——除非被切断电源。
有人大胆预测,人类99%的智力劳动都将被人工智能取代(《环球日报》二〇一七年一月六日)——最保守的估计也在45%以上。这话听上去不大像报喜。以色列学者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不久前预言:绝大部分人即将沦为“无价值的群体”,再加上基因技术所造成的生物等级化,“我们可能正在准备打造出一个最不平等的社会”!(赫拉利:《人类简史》《未来简史》)是的,事情已初露端倪。“黑灯工厂”的下一步就是“黑灯办公室”,如果连小商小贩也被售货机排挤出局,连保洁、保安等兜底性的再就业岗位也被机器人“黑”掉,那么黑压压的失业大军该怎么办?都去晒太阳、打麻将、跑马拉松、玩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一旦就业危机覆盖到适龄人口的99%,哪怕只覆盖其中一半,肯定就是经济生活的全面坍塌。在这种情况下,天天享受假日亦即末日,别说社会主义,什么主义恐怕也玩不了。还有哪种政治、社会的结构能够免于分崩离析?
数字社会主义也可能是数字寡头主义……好吧,这事权且放到以后再说。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不能不想一想文学这事。这事虽小,却也关系到一大批文科从业者及文学受众。
不妨先看看下面两首诗:
其一:
西窗楼角听潮声,水上征帆一点轻。
清秋暮时烟雨远,只身醉梦白云生。
其二:
西津江口月初弦,水气昏昏上接天。
清渚白沙茫不辨,只应灯火是渔船。
两首诗分别来自宋代的秦观和IBM公司的“偶得”——一个玩诗的小软件。问题是,有多少人在两首诗前能一眼分辨出“他”和“它”?至少,当我将其拿去某大学做测试,三十多位文学研究生,富有阅读经验和鉴赏能力的专才们,也多见犹疑不决抓耳挠腮。如果我刷刷屏,让“偶得”君再提供几首,混杂其中,布下迷阵,人们猜出婉约派秦大师的概率就更小。
IBM公司开发的作诗软件“偶得”
“偶得”君只是个小玩意儿,其算法和数据库一般般。即便如此,它已造成某种程度上的真伪难辨,更在创作速度和题材广度上远胜于人,沉重打击了很多诗人的自尊心。出口成章,五步成诗,无不可咏……对于它来说都是小目标。哪怕胡说八道—由游戏者键入“胡说八道”甚至颠倒过来的“道八说胡”,它也可随机生成一大批相应的藏头诗,源源不断,花样百出,把四个狗屎字吟咏得百般风雅:“胡儿不肯落花边,说与兰芽好种莲。八月夜光来照酒,道人无意似春烟。”或是:“道人开眼出群山,八十年来白发间。说与渔樵相对叟,胡为别我更凭栏。”……这种批量高产的风雅诚然可恶,但衣冠楚楚的大活人们就一定能风雅得更像回事?对比一下吧,时下诸多仿古典、唐宋风、卖国粹的流行歌词,被歌手唱得全场沸腾的文言拼凑,似乎也并未见得优越多少。口号体、政策体、鸡汤体、名媛体、老干体的旧体学舌,时不时载于报刊的四言八句,靠一册《笠翁对韵》混出来的笔会唱和,比“道八说胡”也未见得高明几何。
诗歌以外,小说、散文、评论、影视剧等也正在面临机器人的野蛮敲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美国贝尔实验室早已尝试机器写作。几十年下来,得助于互联网和大数据,这一雄心勃勃的探索过关斩将,终得茧破化蝶之势。日本朝日电视台二〇一六年五月报道,一篇人工智能所创作的小说,由公立函馆未来大学团队提交,竟在一千四百五十篇参赛作品中瞒天过海,闯过“星新一奖”的比赛初审,让读者们大跌眼镜。说这篇小说是纯机器作品当然并不全对。有关程序是人设计的;数据库里的细节、情节、台词、角色、环境描写等各种“零部件”,也是由人预先输入储备的。机器要做的,不过是根据指令自动完成筛选、组合、推演、语法检测、随机润色一类事务。不过,这次以机胜人,已俨如文学革命的又一个元年。有了这一步,待算法进一步发展,数据库和样本量进一步扩大,机器人文艺事业大发展和大繁荣想必指日可待。机器人群贤毕至,高手云集,一时心血来潮,什么时候成立个作家协会,颁布章程选举主席的热闹恐怕也在所难免。
到那时,读者面对电脑,也许只需往对话框里输入订单:
男一:花样大叔。女一:野蛮妹。配角:任意。类型:爱情/悬疑。场景:海岛/都市。主情调:忧伤。宗教禁忌:无。主情节:爱犬/白血病/陨石撞地球。语调:任意……
诸如此类。
随后立等可取,得到一篇甚至多篇有板有眼甚至有声有色的故事。
其作者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机器,也可能是配比不同的人(HI)机(AI)组合——其中低俗版的组合,如淘宝网十五元一个的“写作软件”,差不多就是最廉价的抄袭助手,已成为时下某些网络作家的另一半甚至另一大半。某个公众熟悉的大文豪,一个多次获奖的马先生或海伦女士,多次发表过感言和捐赠过善款的家伙,在多年后被一举揭露为非人类,不过是一堆芯片、硬盘以及网线,一种病毒式的电子幽灵,也不是没有可能。
法国人罗兰·巴特一九六八年发表过著名的《作者之死》,似已暗示过今日的变局。但作者最后将死到哪一步,将死成什么样子?是今后的屈原、杜甫、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曹雪芹、卡夫卡都将在硅谷或中关村那些地方高产爆棚,让人们应接不暇消受不了以至望而生厌?还是文科从业群体在理科霸权下日益溃散,连萌芽级的屈原、杜甫、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曹雪芹、卡夫卡也统统夭折,早被机器人逼疯和困死?
技术主义者揣测的也许就是那样。
有意思的是,技术万能的乌托邦却从未实现过。这事需要说说。一位美籍华裔的人工智能专家告诉我,至少在眼下看来,人机关系仍是一种主从关系,其基本格局并未改变。特别是一旦涉及价值观,机器人其实一直力不从心。据说自动驾驶系统就是一个例子。这种系统眼下看似接近成熟,但应付中低速还行,一旦放到高速的情况下,便仍有不少研发的难点甚至死穴——比如事故减损机制。这话的意思是:一旦事故难以避免,两害相权取其轻,系统是优先保护车外的人,还是车内的人(特别是车主自己)?进一步设想,是优先一个猛汉还是一个盲童?是优先一个美女还是一个丑鬼?是优先一个警察还是三个罪犯?是优先自行车上笑的还是宝马车里哭的?……这些Yes或No肯定要让机器人蒙圈。所谓业内遵奉的“阿西莫夫(Asimov)法则”,只是管住机器人永不伤害人这一条,实属过于笼统和低级,已大大的不够用了。
美国电影《我是机器人》(二〇〇四)也触及过这一困境(如影片中的空难救援),堪称业内同仁的一大思想亮点。只是很可惜,后来的影评人几乎都加以集体性无视——他们更愿意把科幻片理解为《三侠五义》的高科技版,更愿意把想象力投向打打杀杀的激光狼牙棒和星际楚汉争。
其实,在这一类困境里,即便把识别、权衡的难度降低几个等级,变成爱犬与爱车之间的小取舍,也会撞上人机之间的深刻矛盾。原因是,价值观总是因人而异的。价值最大化的衡量尺度,总是因人的情感、性格、文化、阅历、知识、时代风尚而异,于是成了各不相同又过于深广的神经信号分布网络,是机器人最容易蒙圈的巨大变量。舍己为人的义士,舍命要钱的财奴……人类这个大林子里什么鸟都有,什么鸟都形迹多端,很难有一定之规,很难纳入机器人的程序逻辑。计算机鼻祖高德纳(Donald Knuth)因此不得不感叹:“人工智能已经在几乎所有需要思考的领域超过了人类,但是在那些人类和其他动物不假思索就能完成的事情上,还差得很远。”同样是领袖级的专家凯文·凯利还认为,人类需要不断给机器人这些“人类的孩子”“灌输价值观”,这就相当于给高德纳补上了一条:人类最后的特点和优势,其实就是价值观。
价值观?听上去是否有点……那个?
没错,就是价值观。就是这个价、值、观划分了简单事务与复杂事务、机器行为与社会行为、低阶智能与高阶智能,让最新版本的人类定义得以彰显。请人类学家们记住这一点。很可能的事实是:人类智能不过是文明的成果,源于社会与历史的心智积淀,而文学正是这种智能优势所在的一部分。文学之所以区别于一般娱乐(比如下棋和转魔方),就在于文学长于传导价值观。好作家之所以区别于一般“文匠”,就在于前者总是能突破常规俗见,创造性地发现真善美,守护人间的情与义。技术主义者看来恰恰是在这里严重缺弦。他们一直梦想着要把感情、性格、伦理、文化以及其他人类表现都实现数据化,收编为形式逻辑,从而让机器的生物性与人格性更强,以便创造力大增,最终全面超越人类。但他们忘了人类智能千万年来早已演变得非同寻常——其中一部分颇有几分古怪,倒像是“缺点”。比如人必有健忘,但电脑没法健忘;人经常糊涂,但电脑没法糊涂;人可以不讲理,但电脑没法不讲理—即不能非逻辑、非程式、非确定性的工作。这样一来,即便机器人有了遗传算法(GA)、人工神经网络(ANN)等仿生大招,即便进一步的仿生探索也不会一无所获,人的契悟、直觉、意会、灵感、下意识、跳跃性思维……包括同步利用“错误”和兼容“悖谬”的能力,把各种矛盾信息不由分说一锅煮的能力,有时候竟让2+2=8或者2+2=0甚至重量+温度=色彩的特殊能力(几乎接近无厘头),如此等等,都有“大智若愚”之效,还是只能让机器人蒙圈。
美国影星威尔·史密斯主演的《机械公敌》剧照
在生活中,一段话到底是不是“高级黑”;一番慷慨到底是不是“装圣母”;一种高声大气是否透出了怯弱;一种节衣缩食是否透出了高贵;同是一种忍让自宽,到底是阿Q的“精神胜利”还是庄子的等物齐观;同是一种笔下的糊涂乱抹,到底是艺术先锋的创造还是画鬼容易画人难的胡来……这些问题也许连某个少年都难不住,明眼人更是一望便知。这一类人类常有的心领神会,显示出人类处理价值观的能力超强而且特异,其实不过是依托全身心互联与同步的神经响应,依托人类经验的隐秘蕴积,选择了一个几无来由和依据的正确,有时甚至是看似并不靠谱的正确——这样做很平常,就像对付一个趔趄或一个喷嚏那样再自然不过,属于瞬间事件。但机器人呢,光是辨识一个“高级黑”的正话反听,就可能要瘫痪全部数据库——铁板钉钉的好话怎么就不是好话了?凭什么A就不是A了?凭什么各种定名、定义、定规所依存的巨大数据资源和超高计算速度,到这时候就不如人的一闪念?甚至不如一个猩猩的脑子好使?
从另一角度说,人类曾经在很多方面比不过其他动物(比如嗅觉和听觉),将来在很多方面也肯定比不过机器(比如记忆和计算),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人类智能之所长常在定规和常理之外,在陈词滥调和众口一词之外。面对生活的千差万别和千变万化,其文学最擅长表现名无常名、道无常道、因是因非、相克相生的百态万象,最擅长心有灵犀一点通。人类经验与想象的不断新变,价值观的心理潮涌,倒不一定表现为文学中的直白说教——那样做也太笨了——而是更多分泌和闪烁于新的口吻、新的修辞、新的氛围、新的意境、新的故事和结构。其字里行间的微妙处和惊险处,“非关书也,非关理也”(严羽语),常凝聚着人类处理一个问题时瞬间处理全部问题的暗中灵动,即高德纳所称“不假思索就能完成”之奇能,多是“万象俱开,口忽然吟,手忽然书”(谭元春语),“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汤显祖语),“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严羽语),“此处无声胜有声”(白居易语),其复杂性非任何一套代码和逻辑可以穷尽。
如果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就只能想象,机器人写作既可能又不可能。
说不可能,是因为它作为一种高效的仿造手段,一种基于数据库和样本量的寄生性繁殖,机器人相对于文学的前沿探索而言,总是有慢一步的性质,低一档的性质,“二梯队”里跟踪者和复制者的性质。
说可能,是机器人至少可望胜任大部分“类型化”写作。不是吗?“抗日”神剧总是敌怂我威。“宫斗”神剧总是王痴、妃狠、暗下药。“武侠”神剧总是秘籍、红颜、先败后胜。“青春”神剧总是“小鲜肉”们会穿、会玩、会疯、会贫嘴然后一言不合就出走……这些都是有套路的,有模式的,类型化的,无非是“007”系列那种美女+美景+科技神器+惊险特技的电影祖传配方,诱发了其他题材和体裁的全面开花。以至于眼下某些同类电视剧在不同频道播放,观众有时选错了台,也能马马虎虎接着看,浑然不觉主角们相互客串。街坊老太看新片,根本无须旁人剧透,有时也能掐出后续情节的七八分。在这里,一点政治正确的标配,一些加误会法或煽情点的相机注水,这些人能做的,机器也都能做,能做个大概其。一堆堆山寨品出炉之余,有关的报道、评论、授奖词、会议策划文案等甚至还可由电脑成龙配套,提前准备到位,构成高规格的延伸服务。
近日,第一部人工智能诗集宣布出版(来源:凤凰网)
机器人看来还能有效支持“装×族”的写作——其实是“类型化”的某种换装,不过是写不出新词就写废话,不愿玩套路就玩一个迷宫。反正有些受众就这样,越是看不懂就越不敢吱声,越容易心生崇拜,因此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诗,空城计有时也能胜过千军万马。评论么,更好办。东南西北先抄上几条再说,花拳绣腿先蒙上去再说。从本雅明抄到海德格尔,从先秦摘到晚清,从热销大片绕到古典音乐……一路书袋掉下来,言不及义不要紧,要的就是学海无涯的气势,就是拉个架子,保持虚无、忧伤、唯美一类流行姿态。“庆祝无意义”(米兰·昆德拉语)!遥想不少失意小资既发不了财,也受不了苦,只能忧郁地喝点小咖啡,找人调情之时,能说出多少意义?脑子里一片空荡荡,不说说这些精致而深刻的鸡毛蒜皮又能干什么?显然,过剩的都市精英一时话痨发作,以迷幻和意淫躲避现实,这些人能做的,机器也都能做,能做个大概其。无非是去网上搜一把高雅和玄奥的句子,再搓揉成满屏乱码式的天书,有什么难的?
还有其他不少宜机(器人)的业务。
“类型化”与“装×族”,看似一实一虚,一俗一雅,却都是一种低负载、低含量、低难度的写作,即缺少创造力的写作,在AI专家眼里属于“低价值”的那种。其实,在这个世界的各个领域里,“高价值”(high value)工作从来都不会太多。文学生态结构的庞大底部,毕竟永远充斥着我等庸常多数,主流受众有时也不大挑剔,有一口文化快餐就行。那么好,既然制造、物流、金融、养殖、教育、新闻、零售、餐饮等行业,已开始把大量重复性、常规性、技术性的劳动转移给机器,形成一种不可阻挡的时代大势,文学当然概莫能外。在这一过程中,曾被称为“文匠”“写手”的肉质写作机器,转换为机器写作,不过是像蒸汽机、电动机一样实现人力替代,由一种低效率和手工化的方式,转变为一种高产能和机器化的方式,对口交接,转手经营,倒也不值得奇怪。只要质量把控到位,让“偶得”们逐步升级,推出一大批更加过得去的作品也不必怀疑——何况“偶得”还有“偶得”的好处。它们不会要吃要喝,不会江郎才尽,不会抑郁、自杀、送礼跑奖,也免了不少文人相轻和门户相争。
显然,如果到了这一步,机器人的作家协会好处不算少,可望相对地做大做强,但终究只能是一个二梯队团体,恐不易出现新一代屈原、杜甫、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曹雪芹、卡夫卡等巨人的身影。这就像制造、物流、金融、养殖、教育、新闻、零售、餐饮等行业不论如何自动化,其创造性的工作,“高价值”的那部分,作为行业的引领和示范,至少在相当时间内仍只可能出自于人——特别是机器后面优秀和伟大的男女们。
问题重新归结到前面的一点:人机之间的主从格局,最终能否被一举颠覆?一种逻辑化、程式化、模块化、工具理性化的AI最终能否实现自我满足、自我更新、自我嬗变,从而有朝一日终将人类一脚踢开?……不用怀疑,有关争议还会继续下去,有关实践更会如火如荼八面来潮地紧迫进行。至少在目前看来,种种结论都还为时过早。
话不宜讲得太满。在真正的事实发生之前,所有预言都缺乏实证的根据,离逻辑甚远,不过是一些思想幻影。那么相信或不相信或半相信这种幻影,恰好是人类智能的自由特权之一。换句话说,也是一件机器人尚不能为之事。
人机差异倒是在这里再次得到确认。
一九三一年,捷裔美籍数学家和哲学家哥德尔(Kurt Gödel)发布了著名的“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证明任何无矛盾的公理体系,只要包含初等算术的陈述,就必定存在一个不可判定命题,即一个系统漏洞,一颗永远有效的定时炸弹。在他看来,“无矛盾”和“完备”不可能同时满足。这无异于一举粉碎了数学家们两千多年来的信念,判决了数理逻辑的有限性,相当于一举釜底抽薪,给科学主义、技术主义泼了一大盆凉水。
库尔特·哥德尔(Kurt Gödel)(1906年4月28日—1978年1月14日)
看来,人类不能没有逻辑,然而逻辑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由符号与逻辑所承载的人类认知无论如何延伸,也无法抵达绝对彼岸,最终消弭“名”与“实”的两隔,“人”与“物”的两隔。数学也做不到这一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要命的略欠一筹。不知是人类之幸还是人类之憾,牛津大学的哲学家卢卡斯(Colin Lucas)正是从这一角度确信:根据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机器人不可能具有人类心智。
这就是说,改变人机之间的主从关系永远是扯淡。
哥德尔出生于捷克的布尔诺,一个似乎过于清静的中小型城市。这里曾诞生过现代遗传学之父孟德尔、小说家米兰·昆德拉等,更有很多市民引以为傲的哥德尔。走在这里几乎空阔无人的小街上,我知道美国《时代》杂志评选的二十世纪百名最伟大人物中,哥德尔位列数学家第一,还知道当代物理学巨星霍金一直将他奉为排名最高的导师。我在街头看到一张哥德尔纪念活动的旧海报下,有商业小广告,有寻狗启事,还有谁胡乱喷涂了一句:
这也许是纪念活动的一部分?这意思大概是,哥德尔证明了上帝的存在,因为数学是如此自洽相容;也证明了魔鬼的存在,因为人们竟然无法证明这种相容性。
是这样吧?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乎哥德尔。美国著名发明家、企业家库兹韦尔(Ray Kurzweil)就是一个技术主义的激进党,其新锐发声屡屡被大众传媒放大,看来最容易在科盲和半科盲的大多数人那里引起轰动,被有些人热议,以平衡自己无知的愧疚感。据他多次宣称,人类不到二〇四五年就能实现人机合一,用计算机解析世界上所有的思想和情感,“碳基生物和硅基生物将融合”为“新的物种”。时间是如此紧迫——这种新物种将很快跨越历史“奇点”(Singularity,库兹韦尔:《灵魂机器的时代》),告别人类的生物性漫漫长夜。在他看来,在那个不可思议的新时空里,在科学家们的新版创世论之下,新物种不是扮演上帝而是已经成为上帝,包括不再用过于原始和低劣的生物材料来组成自己的臭皮囊,不再死于癌细胞、冠心病、大肠杆菌(听上去不错),不再有性爱、婚姻、家庭、同龄人、儿女和兄妹什么的(听上去似不妙),是不是需要文学,实在说不定……总之,你我他都将陷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魔法大故事里去。
库兹韦尔与其代表作《奇点临近》
等一等,请等一等。我的疑问在于,文学这东西要废就废了吧,但关于上帝那事恐怕麻烦甚大,需要再问上几句。
一个小问题是这样:如果那些上帝真是无所不知,想必就会知道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全员晋升上帝就是消灭上帝,超人类智能的无限“爆炸”(库兹韦尔语)就是智能的泛滥成灾一钱不值。有什么好?相比之下,欲知未知的世界奥秘是何等迷人,求知终知的成功历程是何等荣耀,既有上帝又有魔鬼的生活变幻是何等丰富多彩,人类这些臭皮囊的学习、冥想、争议、沮丧、尝试、求证、迷茫、实践、创造及其悲欣交集又是多么弥足珍贵,多么让人魂牵梦绕。在那种情况下,没有缺憾就不会有欲求,没有欲求就是世间将一片死寂。上帝们如果真是无所不能,如果不那么傻,想让自己爽一点,最可能做的一件事,恐怕就是拉响警报,尽快启用一种自蒙、自停、自疑、自忘、自责、自纠,甚至自残的机制,把自己大大改造一番,结束乏味死寂的日子,重新回归人类。
难题最终踢到了上帝们的脚下。它们如果不能那样做,就算不上全能上帝;如果那样做了,就自我废黜了万能的特权。
我并不是说,那些上帝是仁慈的——就像不少技术主义者惴惴祈愿的那样。
库兹韦尔先生,我其实很愿意假定有那些上帝,也假定那些上帝并无什么道德感,甚至心思坏坏的太难搞定。不过它们即便一心一意地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恐怕也只有那种“自私”的选择。
那一种纠结就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