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本小书《小春秋》,人家就说:这是讲经典、讲历史。我一听汗都下来了,小子安敢!把汗擦了,我又觉得,为何不敢?有句俗话: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如果满了,还晃荡什么?国学大师是不会跑到电视上去讲的,讲也不好看,收视率肯定低,偏是村夫子野秀才才要晃荡,豆棚瓜架夜行船,网络电视畅销书,大家听个热闹而已。
村夫子讲经典、讲历史,大家爱听,那是因为“对景儿”,古为今用,用古人的智慧教我们成功,教我们做一个聪明人。我们的老祖宗有那么多的生存技巧,那么多的权谋,那么多克敌制胜的法宝,我们要学,而且要用。一部历史,在村夫子野秀才们看来,就是强者生存弱者活该的自然史,这是历史观,也是人生观,用这样的眼睛看历史,那就是一个兵以诈立的大战场。对历史的看法其实都是从我们对自身生活的看法出发的,大家唯恐自己是那个弱的傻的,都希望自己聪明一点,再聪明一点,孜孜不倦地学习,向古人学,向历史学。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我倒是觉得我们其实不必那么焦虑,在聪明的道路上,我们已经一骑绝尘,把古人远远地甩在了后边。今天这一屋子人,每一个都是聪明人,古人见到我们这么多聪明人也会吓得跑回古代去,所以,我担心的倒是另一件事,就是聪明过头了怎么办?太聪明了聪明反被聪明所误怎么办?我们现在讲经典,讲历史,好像不大讲这件事。我亦村夫子,不过是个傻的村夫子,《小春秋》讲来讲去,讲的是向古人学天真、学老实。所以,听者寡应者寡,那也是活该。
什么叫聪明呢?庄子曾经讲过,说早先世上是一团混沌,就像一个面团一样在那儿放着,当然是不聪明。后来也不知是谁,在这儿凿了两个孔,有眼睛了,明了,再凿两个,有耳朵了,聪了。还不够,还要再继续凿,那么人就变得七窍玲珑,聪明无比了。
但问题是,如果我们觉得还不够,还要再凿,我们还要天天听百家讲坛,天天学权谋学诡道,我们浑身上下就全是窟窿了,固然很通风很凉快,但如果是一间屋子它就要塌,如果是个鸡蛋它就得散了黄儿,人呢?凿过了会怎么样?人的聪明还是要有自然的和社会的限度,人有两只眼,只能看到这样的世界,如果我们有苍蝇一样的复眼,那么我们都得得美尼尔综合症,如果有狗一样的鼻子,我们也受不了,这就是自然限度;社会限度呢?一群太聪明的人在一起生活,那是不是很痛苦很麻烦?
和聪明相对,有一个词叫“天真”,我们说“天真未凿”,就是没凿那么多的孔。后来我们长大了,天天凿孔,不天真了。什么叫老实呢?就是一团面疙瘩,实心的,那叫老实。现在我要说哪位朋友很天真,很老实,他心里一定很拧巴,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我怎么就老实了?凭什么我就天真了?他会觉得很失败很有危机感,闻鸡起舞,去打眼儿凿窟窿,练聪明功。“天真”和“老实”,在我们的生活中不是被充分肯定的价值,老实人和天真汉成了“珍稀动物”。
老实人和天真汉到哪儿去找呢?在生活中,挂出招贤榜也未必有人揭,我们常说“人心不古”,说的也是现在的人太聪明,那么要找人心“古”的,也只好到古代去找。唐宋元明清,一路看下来,越往后聪明人越多,老实人也上不了史书了。再往前找,老实人、天真汉渐多,找到春秋,那就是遍地老实人了。虽然当时的孔夫子还是不满意,还是觉得世人聪明过头,他老人家一口气找到尧舜禹上去,但现在看,春秋已经是很老实了,当然也很天真很暴力。
谈起中国历史,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我们都有很清晰的概念,有很清晰的想象图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等等。但是对于春秋,这些概念和图景都不大用得上。我读《春秋左传》,先后买了两套。第一套买了,其中一本丢在飞机上了,只好再买一套,接着读。读了两遍,我还是觉得眼前一片云雾,很乱,人也多,国也多,那些人名也很怪。从西周到春秋,中国史的实际状况和教科书里讲的其实很不一样。一帮子人,其实也没多少人,几万人吧,从陕西打过来,占领河南,然后哥们儿兄弟拿着张地图开始分,你分到苏州去,后来就是吴王,你分到临淄去,就是齐公……但是那个地其实还不是你的,怎么办呢?给你三千人带着就去了,反正那个时候华夏大地地广人稀,找片野地,圈起来建起一座城,这就叫做“国”。“国”什么意思?就是城的意思。城里面的人是外来户,叫国人,手里掌握着武器,既是先进文化的代表,也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城外面有人没人呢?有人,都是当地的土著,叫野人,我估计大多是渔猎、游牧部落。在这片大地上,华夏文明撒出很多点去,然后由点到面,逐步扩展融合,这个局面和我们后来的历史格局不一样,所以后人觉得乱,不容易想象。在那样一个草莽初创的世界里,行动着的都是一些老实的人和天真的人。什么叫老实的人和天真的人呢?就是没凿出那么多贼心眼,坦坦荡荡,强悍高大。春秋的时候,即使是坏人、不大靠谱的人和后来的坏人也是不一样的,坏也坏得老实天真。
比如《小春秋》里写到过,当时的郑国,有个大臣叫子公,此人有一个特异功能,便是后来常说的“食指大动”,他的手指比鼻子还灵,隔壁有好吃的,食指立时狂跳。那天他举着个自动狂舞的食指一路找过去,果不其然,他的国王郑灵公正炖着一锅王八汤。正常情况下,郑灵公给他尝一口罢了,偏偏郑灵公是个吃独食的,就让他那么站着。子公先生眼巴巴站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了,扑上去把食指伸到锅里,也不怕烫,蘸了一点汤,就往嘴里放!
子公知道惹了祸,叼着食指扭头就跑。郑灵公大怒,传令,抓回来,砍了!大概是国王的侍卫行动迟缓,那子公跑着跑着一想,与其被他砍了,倒不如先把他砍了。又赶紧扭头回来,一刀杀了郑灵公,坐在那儿把这一锅汤全喝了。
我想了想,唐宋元明清,大概都没有这样的事,何至于天真到这个程度呢?何至于就忍不住那一馋呢?这不是比领导夹菜你转桌更傻吗?但是这等傻事春秋的人干得出来。春秋的人就是这样的直接、暴烈,他们一点不压抑,很孩子气,他的欲望和性情马上就要宣泄出来。
春秋英雄头一个是伍子胥。这样的英雄,后来在中国再也没有。我们看一看他的一生,就知道这个人是多么的彻底和暴烈。楚平王杀了他的父亲,这要到了明代和清代,那些儒生们,皇上把你爹杀了,如果不杀你的话,你就只剩下感激涕零、叩头谢恩了。伍子胥,不谢恩,拍马就跑。跑到昭关,一夜白了头。这是什么样的愤怒,什么样的仇恨!然后到了吴国,从吴国带着兵把楚国灭掉,把死了的楚平王从坟里拉出来,鞭尸。这时候有聪明人劝他了,兄弟啊,做事不要太绝,差不多就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啊。伍子胥说,我就是不饶,我这个人做事就是要做到底。这样的人是注定倒霉的,所以后来被吴王杀了。临刑之前,伍子胥对刽子手说,你们把我的两个眼抠下来,挂到吴国都城的城门上。干什么呢?我要看着吴国灭亡。这样的气概,我们翻翻《二十四史》,后来很少。
所以我常常觉得,我们的春秋有点类似于希腊的荷马时代。那是我们的巨人和诸神的时代,你能感到大地上行走的都是一些巨人、庞然大物、猛兽。没有那么多的小聪明,没有那么多心机,他们强大、奔放,勇猛。这个世界上的猛兽,都是老实的和天真的。
这样一个春秋时代非常有魅力,用马克思的话说,那是永不复返的人类童年。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我也认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庞大的孩子这也很可怕,动不动就发脾气,为一点鸡毛蒜皮就打得天翻地覆,长此以往,这世界也不成一个世界。
所以,春秋的时候,就出了一个最大的老实人、最大的天真汉,就是我们的孔子,出来一个老师教育孩子们。孔子一生都是一个失败者,他一生都是一个不得志的人,很有意思的是,我们现在讲孔子、讲《论语》,把《论语》讲成了一个成功学。学《论语》,学什么呢?就是学上进、学成功。但在世俗、功利的意义上,孔老夫子本人可是一辈子不成功,他难道不知道在这世上应该怎么混才能混得好吗?他太知道,但是他说,这世上还有比混得好更重要的事,他说除了生存下去、混得好、活得畅快,我们还要讲“仁义礼智信”,我们还要追求一些无法用是否成功来衡量的价值。老夫子念叨了一辈子,没有人听,不成我就写《春秋》,我把你们那些鸡飞狗跳的烂事都记下来,发到“网上”去,我看你们羞不羞!孔子做春秋,乱臣贼子惧。看你们惧不惧!实际上我看人家也不惧。
这样一个天真的人、老实的人,他给我们的民族和我们的文明留下了一些至关重要的遗产。《小春秋》里写到了孔子一生中,我觉得最令人感动、值得我们中国人永远铭记的一幕,就是吴国去打陈国,楚国救陈国,两个大国在这儿打得一塌糊涂,陈蔡之间就困住了孔子,这叫陈蔡之厄,绝粮七日,七天没有饭吃,只能清水煮野菜。这样的时刻,连孔子最忠诚的学生,像子贡、子路,都动摇了,孔老夫子却饿着肚子在屋里弹琴,两个人发牢骚:“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不禁,夫子弦歌鼓舞,未尝绝音,盖君子无所丑也若此乎?”话说得很难听了:现在人家杀你白杀,抢你白抢,你还在这儿弹琴唱歌,难道君子就这么没心没肺吗?
那个时刻,所有人的感觉都是“如此可谓穷矣”,混到了山穷水尽,但孔子凛然道:“君子达于道之谓达,穷于道之谓穷。今丘也拘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所也,何穷之谓?故内省而不改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
什么意思呢?世上除了成功,除了赚钱、发财、升官、娶小老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些事是重要的、更重要的。孔子认为坚持他的真理是重要的,即使是在最穷愁的时候,最弱的时候,最难的时候,他也认为有一些价值是值得坚守的,坦然坚守。
我把那一天、孔子说这些话的时刻称为“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在那之前,华夏大地上的人们是不这么看问题的,直到现在,我们是不是这么看问题,也很成疑问。但是孔子为我们确立了这么一个精神高度,用子贡的话说,就是“天之高、地之下”。孔子不是不知道世间的泥泞,不是不知道生活残酷,他的一生都在承受势利和庸俗的挤迫,但是,他依然绝对相信有一种正当的生活,他把它叫做“道”,这样一个人如果活在现在,活在我们身边,我们会怎么说他呢?我想,我们会说,他是个天真的人、老实的人。当然,这是夸赞还是嘲笑,就要看说话者的语气和表情了。
在春秋时代,既有像伍子胥那样的、身体上和性情上的巨人,也有孔子这样精神上的巨人,他们都是“庞然大物”,他们老实和天真。我们这些机巧机灵聪明的人们,也许应该回到春秋去看看,回到我们这个民族的童年去看看。
从公元前几百年到公元前后,雅斯贝尔斯称之为“轴心时代”。因为就在这几百年间,在世界各地,有了孔子、老子、庄子、孟子,有了苏格拉底,有了释迦牟尼,有了耶稣。现在我们也认为我们的时代是轴心,因为我们有了互联网,但没有互联网人类也已经存续了那么长时间,但如果没有这个伟大的“轴心时代”,没有现在看来如此天真和老实的这些伟大天才,人类的精神导师们,他们之后的这两千年我们是怎么混下来的,我觉得真是无法想象。
这些导师们教给人们的其实就是一个“弱”和一个“静”。经常有人以“力”的尺度衡量历史,他们会说,你看看,为什么北宋老是打败仗,为什么南宋晚明那么窝囊,可见有文化是没用的,还是要变成狼。可他们就不想想,那些强大的、战场上成功的敌人,而今安在哉!伟大的、持续成功的文明,一定是不仅有强的、动的向度,还有弱的、静的向度,一个人也同样如此,否则就会亢奋折腾把自己搞垮。所以我这个村夫子,提着胆子谈谈经典、历史,你要问我和人家有什么不同?在下是没出息的,我从经典和历史中是要努力看出弱和静来。道家说“以柔弱胜刚强”,这个话我觉得就不是“小聪明”,是“大智慧”。
但是“大智慧”也是知难行更难,我们都知道“以柔弱胜刚强”,但是在生活当中我们就是做不到,我们还得刚强,我们还得见怂的收不住火。前几天有个朋友跟我说,开着车被人剐了,“下去我就给了他俩嘴巴”,我说你真爷们,那位开一什么车?开三轮车。我说你这车上就你一个人啊?四个呢。我说好汉一条啊,你真是以刚强胜柔弱。道家的智慧涉及对世界本质、生活本质的认识,放在日常经验里人们常常觉得奢侈不合用。但即使就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我们弱的时候,我们静的时候,回头想一想,那真的可能是我们人生中最美好,最丰富,最值得我们记忆、回味和留恋的时候。
前几天有记者问,这个《小春秋》写的是什么啊?是不是写的历史?我说我写的是历史,但是别人可能比较喜欢谈论历史中的白天,白天的时候人们在闹腾,在行动,在上进,在勾心斗角,反正白天很忙。但是我想写一写历史中的夜晚,夜晚是什么时候?是一个人静下来,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是静下来看月光如水的时候。这本书第一篇谈的是《关雎》,那是中华民族文学的第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晚上的事,夜里在遥远的河中之洲上,有两只鸟在叫,一只叫一声“关”,另一只又叫了一声“关”,关关雎鸠。如果是白天鸟叫就听不见了,就是在这样静夜里,声声入耳,于是发生了中国人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失眠,我们的主人公睡不着了,想起了那位美好的女子……
我想这样细腻丰富的情感恐怕也只有在夜晚,只有在寂静中才能够被感受到。当然我们现在夜晚也不寂静了,夜晚来临大家也不闲了,也折腾,我们处心积虑地要把夜晚白天化,我们处心积虑地不要让自己静下来,因为人静下来,就会感到弱和柔软。一个男子辗转反侧睡不着,不管他在白天多么强大,但是在此刻是弱的,他也是个老实人、天真汉,他不掩饰自己的弱,他没觉得心虚不好意思,他对人性和自身的看法都是坦然和朴素的。所以,面对这个无名的古人,我们应该想一想,我们真的要把那静和弱全都取消掉吗?把这种静和弱都取消掉以后,这样的生活是不是还值得过?这样的生活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选自《平心》/ 李敬泽 著 / 海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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