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来年里,周轶君从新华社驻加沙记者,到凤凰卫视国际新闻制片人,一直在返回她的写作母题,也就是中东报道观察。即便在中国人走遍全球的今天,真正关心这个地区的人还是小众。
周轶君的观察,具有中文世界里罕见的真诚深入的态度。《走出中东》是她最成熟的一部作品,既概述所到之国的历史和当下政治与社会动态,又跨越欧洲、美洲、中东和北非。她试图从区域乃至全球的角度,寻找中东北非巨变的答案。
谢谢覃里雯。正午书架今天推荐的是周轶君的两本新书。
当20世纪的世界坍塌
文 | 覃里雯
20世纪的世界正在坍塌,我们当中大多数人却没有兴趣仔细看一眼。
2010年,遥远的北非突尼斯一个街头小贩Mohamed Bouazizi自焚时,很少有人预见到这叶尖颤动扇起的风暴,直到革命蔓延北非和中东。其时,中国在尼日尼亚有5万工人,在苏丹3.5万,在赞比亚4万,在安哥拉3万,在阿尔及利亚2万,还有数以千计的工人星罗盘布在整个非洲大陆。中国历史上最大一次成功撤侨行为,也就是当下热议电影《战狼 II》中经过好莱坞式尽情发挥改编的故事“原型“:中国军队一周之内从战火中的利比亚撤掉35860中国员工,正是那之后不久的事。
然而,革命真的如此突然、无法预测吗?其实并不是,只是先知的预言被忽视了。塞缪尔∙亨廷顿在他那本饱受争议的《文明的冲突》里,早已引用了一群社会学家在1996年做出的预测:在2010年到2012年,穆斯林国家将会有一代受过教育的年轻职业人士进入劳动力市场。这些十多岁到20来岁的年轻人将主要集中在城市里,至少高中毕业,成为城市人口的主力,加上这些国家高度的社会流动性,巨大的变化就会产生。
如果说这样的预测太过众多和遥远,容易被遗忘,那么还有更短期直接的警告在前:在2011年初,就在突尼斯小贩自焚后几天,一位理论物理学家、新英格兰复杂系统学院院长Bar-Yam就把一份基于大数据、机器学习和阶段转型科学的研究成果发送给了美国政府:如果不马上采取剧烈手段降低全球飙升的食物价格,那么大规模的暴力就可能出现。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因买不起食物而引发的暴动瞬间触发了整个北非的“阿拉伯之春”。
真正妨碍绝大部分全球博学广闻的专家学者媒体人预见变革的,其实是一种陈旧的思维。这种思维有时源自僵化的习惯,有时源自权力的傲慢。在过去三十年里,人们对强权政府的信任超过了应有的程度,而这种思维完全基于过去的经验,而忽略正在发生的变化——人的变化,也就是亨廷顿从社会学家的预测中看到的变化。
这些强权政府的领袖不少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其他大国也为这种陈旧思维导致的忽略买了单:美国大使在班加西被暴众处死,而中国丧失了利比亚的油田,这还只是损失清单中的一小部分。
那么,在穆斯林世界里,究竟是什么发生了改变?在革命后蜂拥而至北非和中东的记者、外交官、研究者和猎奇者各自尝试给出自己的答案。在中文世界里,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周轶君的这本《走出中东 : 全球民主浪潮的见证与省思》,而另一本《中东死生门: 巴以行走观察》则可以作为它的前奏曲来看。
在过去十来年里,周轶君从新华社驻加沙记者,到凤凰卫视国际新闻制片人,一直在返回她的写作母题,也就是中东报道观察。即便在中国人走遍全球的今天,真正关心这个地区的人还是小众。
在既往中文世界的中东北非报道和文章游记里,常见几种不太真诚的视角:第一种是官报视角,即秉承20世纪后半叶团结第三世界兄弟的外交原则,描述中国中东和北非政策如何发展,领导人如何对话,而通常对这些国家的民众没有任何描述,即便有一些,也是千篇一律,面目模糊;第二种是借用殖民帝国东方学语境的伪殖民视角,雄性伪殖民视角感慨“悠久的历史,彪悍的民族”,雌性伪殖民视角感慨“多灾多难的土地和人民”,以此肤浅地采访和选取材料,塞进一些“荡气回肠”之类的滥调,把普通民众作为背景,铺垫衬托作者作为天降来客之丰富心灵;第三种视角,虽然看起来更生动,但比第二种更糟糕,就是把中东北非作为展现自我的雄性气质舞台,一般此类作者都是军事迷,在别人的灾难里玩儿得很开心,一会儿跟以色列或者巴勒斯坦军人扛枪合影,一会儿跟独裁者拍肩搭背,一会儿开着吉普车驰骋沙场——作者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忽而暴力英雄崇拜、忽而怜悯民众的精神分裂症有什么不对劲。这三种视角的写作,在帮助中文世界了解中东北非上作用不大,后二者反而常常造就了偏见和误解。
周轶君的观察,则超越了这几种窠臼,具有中文世界里罕见的真诚深入的态度。这里面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毕业于阿拉伯语专业,所以能超越很多依赖于二手资料的中东北非记者,但也跟她的性格有很大关系:她一直是个反高潮的人,非常不喜欢一惊一乍,讲话声线也比较低,绝大部分荷尔蒙都展现在喝酒和工作上。2003年第一次在以色列见到她时,黑乎乎的像个假小子,眼睛却很明亮,永远带着点儿狡黠的好奇,总是在问各种问题,有严肃认真的也有异想天开的。她似乎从来不羞怯于问任何问题,被问题驱使着一路向前,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会被问题惹恼的走私商贩或者恐怖分子。
当时,阿拉法特发起的“因地发打”游击运动正盛,爆炸和轰炸频繁,加沙地带只有她一个常驻的外国记者,还不会看地图。近处轰炸还好找(她刚去不久就被来了个下马威,吓到了地上),听到远处轰炸的时候,她就只能开上吉普,一脚油门踩到某个路口,向人询问:“轰炸在哪里?”然后一路受人指点而去。她在第一本书《离上帝最近的地方》里,对自己在加沙的艰难遭遇有不少诙谐自嘲的描述,这使那本书读起来非常清奇有趣。
但那本书最大的价值,也就是她后来一直秉承的风格,却不在于这些个人内心奇遇,而在于她敞开了耳朵和心胸,认真倾听和体会了中东普通人的思考和情感。“去时想法很简单,年轻记者渴望经历和荣誉。但是,每日上演的生死,很快将虚荣心涤荡干净。长久的绝望与煎熬,带我沉下去,看见更多。”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她和恐怖分子、贩夫走卒、街巷男女、鸿儒政客不设限地交谈,与自己的巴勒斯坦助理一家人交友,在爆炸后带他的孩子们去吃冰淇淋,安抚孩子的心。与此同时,她也深知在那个戏剧化的地方,情感很容易被过度使用,她以足够的自制保持了自己的客观中立态度。虽然这种冷静会约束她做出自身的判断,但却是年轻观察者一个必要的练习。在后来的年份里,她慢慢超越了这个约束。
这个超越在《走出中东 : 全球民主浪潮的见证与省思》这本书中已经非常明显。这是周轶君最成熟的一部作品,既概述所到之国的历史和当下政治与社会动态,又跨越欧洲、美洲、中东和北非,从区域乃至全球的角度寻找中东北非巨变的答案。虽然这些答案已经有了不少提供者,但她坚持要用自己多年的观察和行走,以及与在全球搭建的广泛网络保持的联系,做出自己确信的结论:
“这些年我走过的抗议现场,几乎都能见到,不是吃不饱肚子的人揭竿而起,反而是经济条件尚可的人,站出来要求更多权利……以“阿拉伯之春”发生前10 年计,埃及人均收入翻了一倍。突尼斯经济增长有起伏,但以购买力计,10 年间人均收入增长40%,涨速最快的时期,恰恰发生在推翻本·阿里统治前3 年……
“究其原因,是一些政治制度的设计原本建立在“少数精英+少数中产+大多数穷人”的国情之上。中产阶级的数量急剧增长,注定要求在政治上具备更多代表性,要求政府的管治更合理和有效,由此形成了对旧制度的冲击……中产革命本身力道不足,但它可能是雷霆巨变的燎原之火。街头怒火一旦点燃,沿着历史、信仰、地缘、利益的裂缝,烧出谁也无法预料的图景。”
在万里路上,她的追问没有停止。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在伊朗遭遇的一个故事:拜访伊朗时值斋月,她满城采访,坐在车上又渴又饿,遂在后座上偷偷吃巧克力饼干。这时,前排的大胡子司机把倒后镜调整了一下,正逮到这个女人头巾下沾了一圈褐色的鼓囊囊的嘴。她正在忐忑中,谁知司机勾了勾手指,意思是“给我也来点儿“。这样的故事本来足够有趣了,世故的人就会心照不宣地笑笑,自以为彼此理解和达成共谋。但周轶君愣是不识好歹地追问:”斋月?(意思是你怎么不守斋)“没想到,司机的答案令她震动:” 斋月,阿拉伯,伊朗,居鲁士。“也就是说,居鲁士大帝创造的波斯,不应该被后来阿拉伯人带来的伊斯兰教所束缚。如果没有这一句追问,我们就不会知道,遥远的异乡人并不是靠嘴馋和软弱达成了共识,这背后复杂的历史情感和思考,只有穷追不舍的访客才能得知。
这样的故事,也就是普通人在被宗教、政权、富人阶层和国际势力绑架的漫长历史面前自觉的思考和小小反抗,在这本书中处处可见。它构成了宝贵的证据,也是帮助中文世界读者理解其他大陆的最佳途径。“这些年,我见到中国读者对别国变革的品评,常以成败论。眼见他楼塌了,扔下一两句冷嘲热讽背过脸去。然而在现场的不同角落,在对人物的反复采访中,我看到变革过程的复杂。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做出不同选择,同一事件以不同角度切入,滋味迥异。“这是我们时代国际问题作者最好的态度,也是任何优秀作家应该有的态度。
让我们尝试回到世界通行的功利主义态度,回到社会学家和大数据对变革的预测——在每一个时代,决策者可能都面临信息过度的问题。无数的研究和献计献策,如何选取?如果说北非中东革命已经有了什么借鉴之处,那就是在决策者的脑子里,傲慢和绝对的权力垄断思维是最大的枷锁。这种思维使得掌权者在诸多变量之中会忽略一个极为重要的变量:人对尊严的追求。亨廷顿引用的社会学家的预测是否可信?这是完全可以通过实地调查来检验的——但是对强权的信仰使这种调查的结果被一再忽视了。这种忽视带来的结果,是本可避免的玉石俱焚,中产阶级并不是这当中唯一的受害者。
“诸多不确定中,如果说谁有多一点的主动权,应该说是统治者本身。变革突发由下自上,但由上自下的传统管治塑造了它的走向。在突尼斯和埃及,统治者在执政后期给予了公民社会一定的空间,因此人们对和平示威并不陌生,初期变革和转型也才相对平稳,不像利比亚,没有一丝公共空间允许表达,一上来就是内战。“这样的观察是诚实可靠的,然而也是容易被僵化的思维忽略的。
除此之外,20世纪的世界在坍塌着,我们能得到的启示依然不多。不仅是在中东和北非。全球力量对比变化,带来了升级的贸易战、地区危机、右翼和保守主义回潮、恐怖主义蔓延、通行一个多世纪的外交规则被漠视。就在7月23日,越南政府在德国柏林市中心一个游客密集的公园里,当众绑架了一个叛逃的国企官员,德国驱逐了越南驻德大使和情报官员,但这能改变什么呢?在默克尔面对特朗普混乱随意的安全政策,宣称欧洲不得不寻求安全独立的时候;在叙利亚的中产阶级逃离战火、在人口稀少的德国小镇安家时;在中国人不断扩展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逐步接纳了越来越多的非洲移民时…….我们并不十分清楚这些对我们会意味着什么,但是,知悉和接受“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对不同国家的普通人以真实深入的了解,会给人赋予真正理解世界的能力,进而获得理解自身的尊严。这正是周轶君这样的作者为中文世界赋予的价值。
《中东死生门:巴以行走观察》
《走出中东:全球民主浪潮的见证与省思》
作者: 周轶君
出版时间 :2017年8月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周轶君:
剑桥大学国际关系硕士,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阿拉伯语文学学士。CCTV“中国记者风云人物”。曾任新华社常驻中东记者,凤凰卫视资深国际记者、时事观察员。
2002年至2004年,她由新华社派驻巴以地区,为唯一常驻加沙的国际记者。关于巴以冲突的文字、摄影作品获多个国际国内奖项。2006年至2014年任职香港凤凰卫视,继续奔波在国际热点地区,经历尼泊尔改制,朝韩危机,战后阿富汗、伊拉克重建,乌克兰战争,南美民粹崛起,埃及、利比亚及巴林等一系列变革,也曾实地观察美国与欧洲政治。
爱在德黑兰
《走出中东》第二章 (节选)
文 | 周轶君
一
背后脚步急促。来不及回头,后腰被人重重推了一把。一个黑影,迈开两条长腿,飞身弹开。朋友追过去用波斯语呵斥,黑衣少年竟在街角停下来,扮个鬼脸,一闪又不见了。
我和朋友都穿着长袍,自然跑不过他。一辆汽车戛然停在我们面前,中年男人探出头,问要不要帮忙。少年已不见踪影。这样的事情在德黑兰每天都会发生,朋友和车里的男子齐声骂了几句不良少年,也就作罢。「因为你是外国人。」朋友说,虽然本地女子也会遭黑手,但外国人是过客,更容易被欺负。
「伊朗35%的男子性压抑。」贾维尔这样向我解释这件事。他坚称是官方统计数字,但又找不到出处。反正,这情况很普遍就是了。
找贾维尔聊天,起初是为了了解德黑兰地下音乐。很快我发现没有外界想像得那么「地下」。他的四人乐队,常在一个展览馆门前演出。那里有一片草地,参差几棵树,天气好的晚上,路人聚拢来听歌,还可能留下一点钱。乐队有一杆银笛,两把吉他,有时玩爵士,有时由贾维尔唱些欧美流行歌曲。他自己也写歌,还在练习吉他。
他们在这里演出已经三年。伊斯兰共和国成立之初,禁止音乐创作和表演。宗教音乐的演奏者要躲在布帘后面,不让观众看见乐器。三十多年来,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尽管法律表述没有松动,在德黑兰见到街头乐队丶海外唱片的几率还是很高。一些异常生猛的波斯乐队跑到欧洲或者杜拜出唱片,再走私回伊朗。风向时紧时松,贾维尔他们跟地区警察混熟了,警察就不专门找茬儿。用他的话讲,伊朗街头音乐表演是「非法而公开」。但今年他们惹怒了附近一个新住户。这位高等法院法官冲下楼威胁:「太吵了!信不信我把你们关起来!」乐队答应小点声。「法官也不能直接抓走我们,还是得交给警察。」贾维尔说起来满不在乎。
第一次见贾维尔和他的乐队时,刚聊了一会儿,一个当地摄影师急匆匆赶来,拉我去看一个「地下乐队」排练,说是只此一次机会。贾维尔和我们同去。汽车七拐八绕,四十多分钟后仍不知身在何处。就在我开始紧张时,摄影师指着一扇居民楼铁门:「到了。」按门铃响,里面的人警告:最多两个人进去,停留不超过十分钟。
贾维尔留在外边。我和摄影师转上三楼,厚厚的门板背后,整个房间隔音良好,还有一间调音室。其中一位老家在阿富汗,用传统乐器演奏。问他们唱的内容,「鱼乐队」主唱说,只是乡村生活。大概是我问了两遍歌词内容,主唱有些敏感:「你是想问政治吗?我们不唱政治。」
他们急着要走,不是有什么风险,而是要赶去看世界杯球赛。走出来的时候,贾维尔倚在车上吃霜泣淋,带点嘲讽地问我:「怎么样?」他说给其他搞音乐的朋友打了电话,了解到这支乐队的背景:「他们是有钱人,不愁吃喝,现在玩音乐的都管自己叫『地下』,时髦罢了。」
贾维尔写下他的歌词:
如果我们没钱/打倒美国
如果我们吸毒成风/打倒美国
如果梨树结不出苹果/打倒美国
「不管伊朗发生什么,政府都会迁怒外来势力。」他还写过一首《狼与狗》,讽刺伊朗总统选举候选人都差不多,「他们只是俄罗斯的马前卒」。正当我惊讶于他犀利的政治批判,贾维尔又转入伊朗式阴谋论:「世界不过是由一百来人统治着,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微不足道。」
我们在乐队经常演奏的草地上坐着,吉他盒摊开在旁边。贾维尔嫌自己弹得不够好,不像乐队另一个成员阿拉达旺,玩吉他十四年,技艺纯熟。「他自己就是把乐器,而我的武器是想像力。」贾维尔非常享受和乐队在一起。
同一片草地,几年前,他曾捅下大娄子:一个巴斯基跟弟弟发生口角,向他喷胡椒水。贾维尔过去打成一团。巴斯基落跑后,贾维尔情绪失控,沿着公园高声叫駡霍梅尼和哈梅内伊。警察闻讯抓人,关到深夜,直到爸爸过来领人。他还记得警察说:「赶紧回家吧,别出来闹了。」贾维尔很感激,警察也有好人。
「为什么要骂精神领袖呢?」
回忆那天的突然崩溃,他说是因为多年和父母弟弟挤在狭小的房间,逼仄难忍。「那年我21岁,从来没有女朋友。」
「如果没有女朋友/打倒精神领袖。」我替他续了一句歌词。
贾维尔笑了:「这真得怪他们。」他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了一个「马斯洛需求层次金字塔」,顶层是「自我成就」,最底层是「呼吸、食物、性、住房、健康」。他在「性」上划了个叉:「我们的政权非常聪明,管住人最基本的需求,于是我们满脑子就剩下这些,其他什么都不想了。」
伊朗禁止公开恋爱。尽管女人戴面纱丶男女授受不亲等伊斯兰习俗,在1979年革命之前就在伊朗社会存在,但是革命之后才写进法律,出动风纪警察监管。性禁忌还常常与政治联系在一起。异议者不管做了什么,对他们的谴责首先跟性丑闻扯上关系,并迫使他们向公众忏悔。「我们的传统文化还是比较保守,一提『性丑闻』,大家马上觉得这是个坏人。」贾维尔说。
性有时还比政治更危险。贾维尔有一本乔治·奥威尔《1984》——这本书刻画了一个处处受到监管的虚拟社会,在伊朗翻译并出版的波斯文版,删去了几处温斯顿与茱丽叶温存的性描写,其他都保留了下来。
「我的生活全在上面,可是竟然在伊朗出版了。」贾维尔觉得不可思议,而且发行日期是在1979年革命之后。
跟巴斯基打架之后没多久,贾维尔有了第一个女朋友。他们「找来一本书」才知道该如何亲近,经常更换约会地点,出门走在一起要非常小心,说不好什么时候警察上来检查身份证。非正常交往令贾维尔焦虑,「女朋友像毒品一样,越交往越空虚」。他的女友换了好几茬儿,最后认定一个人清净。「在这里什么都是不自然的,笑话也不能乱讲。爱情,不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东西,它更像是一种需求,因为得不到,我们只想要它。」
他说自己追求的快乐其实很简单,就像上星期乐队表演西班牙语歌——他们不懂西班牙语,只是从网上下载不知谁的歌来模仿。晴朗的夜晚,树下人越来越多,最后聚集了两三百。贾维尔从手机里翻出录音,放给我听:乐队重复一句歌词「哈比落罗罗罗、鸟哪儿多多」,所有人跟着唱,录音里传来年轻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水波一样荡漾开来。没人知道唱的是什么,只是不知所谓、纯粹的快乐。「那是我最美好的夜晚。」他嘴角带着笑意。那晚,法官没有出现。
二
有天我经过车站广场,三个中年人在街边演奏。唱的是波斯语,舒缓曲折。主唱有时放下吉他,盯着过往的人放声,肩膀微微震动。对面石护栏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全神贯注地听着,手里攥住一迭广告传单。
乐声暂停。他转过头来,满面光彩,对我说:「我喜欢街头乐队,他们把人内心的情感释放出来。」
21岁的赛义德,翻译刚才那首歌结尾,反复唱的是「我感到很假,就像你说你爱我」。「可是我的爱情并不空洞。」他的眼睛亮起来。他想跟陌生人聊聊爱情。
「你知道,这里不能公开谈恋爱。」他没有犹豫,甚至没有问我想不想听。有天他跟女朋友约在商场碰面——赛义德平时在伊朗北部念书,放假才回德黑兰——两人三个月没见了,赛义德激动得抱起她亲吻。「你猜怎么样?周围竟然响起了掌声!商场里的人为我们鼓掌!不过我赶紧拉着她逃走,这会惹麻烦的。」
说到恋爱的惩罚,他的一个朋友带女友回家,遭邻居举报。在伊朗,比警察更危险的是邻居,所以很多人家白天都拉着窗帘。警察冲进来抓走两人,验身发现女孩不是处女,各判一百五十鞭。结果,女孩在家庭压力下,上法庭指证男孩蓄意侵犯她。男孩受了鞭挞,遍体鳞伤,三个月下不了床。
「那恋情当然无法继续,他只记得他喜欢的人满嘴谎言。」赛义德和女友萨巴见面非常小心。他对她一见锺情时,那女孩才16岁。三年来,他们密会的地点,在一个咖啡馆顶楼废弃的天台上,只有一次被人撞见训斥,两人迅速逃脱。他们情感的障碍在于,女友家庭不能接受。「我只是个穷小子,她家很富有。」
为什么愿意告诉我这些呢?「你是外国人。」他相信我会把这些故事带走,像一个装了秘密的漂流瓶。他也不介意我写他们的故事,只要不用真名,相爱的人有宣之于世的冲动。这真是难得的信任。在伊朗,我感受到当地人热情待客的传统,但同时,他们的担惊害怕又是那么强烈。有时他们向你敞开心扉,又慌忙合拢,那是高压底下形成的自我保护。我建议赛义德下次带女朋友一起来,他说萨巴一定很高兴跟我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