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贱夫妻百事哀”,原来对友谊也同样适用。
早晨8点,床边的闹钟准时响起,我抬手摁掉,大刺刺伸了个懒腰,却碰到旁边的身体。我惊讶坐起身,小孟居然还在我的旁边。正常她不是7点半的闹钟,8点就已经出门赶地铁上班了吗?我赶忙摇醒她:“八点了,小孟,你这上班要迟到了呀!实在不行,看下打车能不能赶上。”我有些焦急,她悠悠转醒,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声音闷闷的从枕头里传里:“我今天不想去。”这六个字我每个字都听得懂,拼在一起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又问了一遍,这次她嚯地坐了起来,语气中带着起床气和不耐烦:“我说了我今天不想去上班。”说完闷头又躺下了。
我愣愣盯着小孟的背影, 脑子里闪过无数刻薄的话:什么叫你不想上班,你配不想吗?你凭什么不想?就凭我们俩加起来五千五的工资吗?我们哪有资格不想上班?你少上一天班,我们这个月的水电费就没了。你以为你谁啊?我又不是你妈,要我养你吗?都他妈刚毕业的打工妹,谁比谁高贵?最终我看了看表,压下即将喷涌而出的戾气,迅速冲向厕所洗漱。
早上情绪的大起大落终于在坐上地铁后有所缓解。想到小孟,我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我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大学四年,我和小孟同班级不同寝室,但由于我们是老乡,所以感情总是比别人深厚一些。加上我们有共同的阅读爱好,喜欢纸质书,爱听播客,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旅行,渐渐地越来越形影不离,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闺蜜。大四的时候,我们一起考研,一起失利,但是不妨碍我们满怀憧憬去北京闯荡,誓要创出一片天地。虽然双方父母并不看好,也不愿意给钱支持,想让我们迎难而退。但是我们俩天真地相信,有手有脚,虽然不是985、211学历,但是好歹是个正经的本科院校,养活自己肯定不成问题,未来总能出人头地。
带着这样的天真和热血,我们毕业后坐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车。出租房已经在毕业前夕,一起来北京时租好了。房子距离10号线地铁站步行10分钟左右,小区楼下就有快餐和便民超市等生活区。虽然是三户合租,厨房厕所共用,一个20平米的小房间,1900一个月,押一付一,免中介费,但是作为几乎没有积蓄的我们,这是当时能租到的最好的房子了。房间里一张双人床,两个小衣柜,一张小学生的学习桌,就将房间填的满满当当。我和小孟又添置了小鞋柜,买了铺地的泡沫板和一张靠墙长桌,分成进门区和休闲区、睡觉区,进门要脱鞋,休闲区就是地板和小长桌,能够席地而坐,充分利用空间。
我和小孟由于刚毕业,初入社会,信息差极大,完全凭借个人喜好投简历,我有一个导演编剧梦,小孟想做出版行业。最终我去了一家小传媒公司上班,没有五险一金,全公司加上老板只有不到10个人,只是因为老板承诺我能让我接触摄像,会让我策划、导演,我就几乎毫不犹豫接下这月薪3500的工作。小孟面试了几家出版社后,最终去了一家月薪2500的出版公司,至少有五险。我们就用这加起来5500的月薪,开启了北漂生涯。
初入职场,一切都是新鲜的,我和小孟干劲十足,也曾有过一段蜜里调油的时期。我们上下班的时间不同,我下班后基本过晚上9点,经过小区楼下的面包店打折,我都会给小孟带个蛋糕,或者买两瓶她喜欢的豆奶。而我回家常常她已经帮我点好了外卖,我坐在房间的地上吃外卖,小孟就在旁边吃蛋糕,我们就着月光聊白天的工作。夜深了,就并排躺在床上说悄悄话,偶尔能听到楼下的猫叫,蝉鸣声声,月光如水,小孟轻微的鼾声传来,我安心的闭上眼睛睡去。
周末,我和小孟很少出门,三餐几乎靠速食和外卖解决,因为交完房租水电后,日子就变得紧巴巴起来。大多时候的周末是一起打扫卫生,把泡沫垫一块块拆出来刷干净,再把地板清扫干净,等泡沫垫晾干,再铺回来。地方小,东西多,清扫起来也是很麻烦,就算分工弄完,也要至少一个小时。住在一块后,我才发现小孟有很多不良习惯,袜子喜欢堆到快没袜子换洗了,才抱着一大堆的袜子去清洗,平常就丢在角落;衣服也是穿一次就不穿,堆满一整椅,才统一拿去清洗,每次还得我催着问有没有要一起洗的衣物。小孟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也渐渐展露,她喜欢买衣服,买化妆品,手上没钱,就用花呗买,每个月分期也要还几百至上千不等,当时我们的薪水统一我在保管,交完固定费用后,给她一千块做日常的开销和吃饭钱,我也留一千,剩下一点以备不时之需。但是每个月我几乎都要把所有剩钱贴给她,常常杯水车薪,花呗分期叠加后,也是让我触目惊心的钱。
这样月薪几千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小孟的性格缺陷也展露无遗。除了合租的第一个月,之后小孟几乎再也不参与周末的打扫,只有我看不下去了不得不一个人打扫;她的衣服袜子堆到我看不下去了,有一次帮她清洗后,下一次我要洗衣服,她装作不经意的问我,能不能也帮她一起把袜子衣服洗掉。我当场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拒绝了她。她开始对我提要求,普通外卖已经不能满足她了,要吃必胜客,要去下馆子,要出去看展,要买换季新衣。每每我想拒绝,张张口,却发现总是说不出拒绝的话,也许是因为明明家境优渥的独生女,却陪着我来北漂受苦,总不能让人家连吃顿好的都不行吧?也许是大学四年里陪伴我支持我做任何事情的深刻情谊;也许是我长她9个月的姐姐心态。一直以来,我对小孟几乎都是不拒绝、多包容的态度。这也是导致后来我们友谊崩裂的原因之一。
为了缓解经济压力,我开始学做饭,带饭上班,减少吃外卖的次数。小孟接受了自己带饭这件事,虽然我们都是第一次做饭,没有经验,做的饭也并不好吃,小孟说就当她减肥了,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不洗碗。比起经济上的入不敷出,我反而什么都能接受了,洗碗这个小事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我和小孟的北漂生涯就这样过了半年,生活稳定得拮据。小孟的工资涨了500块,我和小孟开始各管各的月薪,除了房租平摊外,其他水电、吃饭、买日用品等基本生活小开销,并没有算太清。但是我和小孟的矛盾却已经持续积攒,当然,也可能是我单方面的情绪积累,小孟始终在出租房里当她的“大小姐”,不参与打扫卫生,不做家务,除了内裤是自己洗的,衣服、袜子统统丢洗衣机。后来一些费用也开始有意无意让我出,比如问我想不想吃某某东西,想不想去看某某展,甚至一起去看电影,她也会推说自己没有淘票票APP而让我统一买票。让我彻底失望的一次是,一个周末,她约了朋友出去玩,查水表的来了,我付了水费。她晚上回来,我将今天交水费的事情告知了她。其实我只是想告知交了水费这件事,并不是让她给我钱或者平摊费用,因为确实没多少钱,我和她之前也不必算得如此明白。但是她头也不抬地随口说了一句:“幸好我不在家。”这一刻,我如坠冰窖。我忽然意识到,也许她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人心很可怕,一旦有了一个念头,就会用所有的感知去验证。我开始觉得,小孟在出租房里的笑声格外刺耳,凭什么我要做家务,她却可以躺平刷手机看剧?她工资也没我高,我却要忍受她的不爱干净,好吃懒做。凭什么她可以享受我不求回报的付出?于是,我开始回想,她为我做过什么?她为我点过外卖,可是我也为她买过蛋糕;她为我做过饭,可是碗筷都是我来收拾的;她享受我买的电影票,却一次也没回请过我看电影,甚至爆米花都没有买过一次。不甘和怨愤突然在那一刻化成了实质,我开始计较起友谊天平中的砝码,我忘记了我们一起来北漂时,我说我要对她好的誓言,我忘了她陪我一起吃过无油水的饭,熬过每一个北漂无望的夜。凡事我总要问一句凭什么。
我第一次觉得出租房怎么这么小,小到我随时都要和小孟面对面,小到无法让我有一刻的情绪安放,看到她我就没有由来的愤怒和不耐烦。那段时间恰巧小孟工作繁忙,我父亲突发脑溢血。就在这兵荒马乱之中,我匆匆收拾了一个行李箱就坐飞机赶回老家。期间,小孟在微信上问我父亲的病情,也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在心里倔强地认为,她就是想找个人帮她分摊房租罢了。因为赶上医改,父亲在县城无药可用,耽误了治疗,辗转到省城医院,最终导致医治不及时左半身轻度瘫痪,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康复。安排父亲去了康复医院后,我飞回北京,辞了工作,回到我和小孟的出租屋,收拾了一部分个人物品。我跟小孟说,我要回去照顾父亲一段时间,下个月的房租,需要她自己交了。小孟沉默了一会,说她交不起。我说:“那我没办法,我现在只能以我爸为主,如果我照顾我爸差不多了,我会回北京。但是我不知道我要照顾多久,几个月,小半年?这些我都不敢保证。你再看看合适的房子,或者就住这里再撑一段时间。如果你找到合适的房子确定搬走,可以把我的东西帮我寄回来。”
回老家后,我很少听到小孟的消息,她也很少给我发微信。我留了一部分个人物品在跟小孟的出租房里,一方面是我拿不了,另一方面也是跟小孟表态,我还会回来的,可以等我。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比小孟电话更早打来的是中介的电话。因为租房是以我的名义租的,所以中介在约定日期没收到房租的时候,第一时间找上了我。中介说房租已经逾期了一个星期了,怎么回事?我找了个借口挂掉电话,给小孟打去了电话,问她什么情况。
“我没钱,交不了那么多钱。”
“然后呢?不交房租,那你是不住了还是找好房子要搬出去了?”
“我没找。”
我忍不住语气也有些冲:“那你什么意思啊?中介都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小孟才说:“我会看房子,你东西还在这里,你看什么时候来拿。”
“你帮我打包一下,寄回来就行,我给你地址,到付就可以。”
小孟小声回了一句:“你东西放在这里也挺久了,那个房租……”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想让我跟她一起平摊这个房租,因为我东西没有全部拿走。当时我站在医院的花圃边,正值正午,太阳白花花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只觉得脑中一阵又一阵的晕眩感袭来。今天刚交了康复医院的费用,目测父亲还得在康复医院待上个把月,还有治疗神经元的注射药需要单独购买。
“喂?”耳边传来小孟的声音。“好,我知道了,出租房的东西我就不要了,你看能用的你要不要留下,其他的丢掉吧。”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晦涩:“房租我出一半,最后一次,你抓紧看房吧。”说完,我挂掉电话,握着手机,在花圃边站了好一会,那一刻我已经知道,我们的友谊完了,我们回不去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好朋友不是应该关心一下你的父亲吗?好朋友怎么会在你父亲花大钱治病的时候问你平摊你压根没住的房租呢?好朋友怎么会在中途回老家的时候,都不来看望你父亲一眼,哪怕你父亲治疗的医院距离她家不过20分钟的公交车程?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涌上心头,让我难受得喘不上气。我们曾经那么要好,一起去北漂,一起吃生活的苦,一起因为领导同事的刁难在出租屋里抱头痛哭,连兜里只剩10块钱的饭钱,都优先想给对方买点什么。怎么到了最后,却总是要求对方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父亲从康复医院出院已经是三个月后了。回到家,母亲跟我说她收到我的一个大包裹,没打开,让我自己去看看。包裹被母亲放在了一楼的储物室,是小孟从北京给我寄回来的我遗留在出租屋里的东西。我突然想起来,大学时候,小孟给我寄过生日礼物,她有我家的地址。东西基本没少,只是因为放置太久,加上一楼潮湿,里面的被褥和我的一些衣物已经有些发霉了,散发着难闻的潮气。手机微信上还有一个月前小孟给我发的一大段消息,我扫了一眼,大概是说她不知道为什么我变了,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或者哪里没做好,可能我对她有一些误解。我没回复,忘了当时是太忙漏掉了,还是故意没回,但是也已经不重要了。我拉黑了小孟的所有社交平台,在老家给自己重新办了一张电话卡,我想,我跟小孟就到这里吧。“与君同舟渡,达岸各自归”,就是我们友谊最好的句点。
很久之后的今天,我终于能够平静、客观地回忆起跟小孟北漂的那一年。其实离开北京前一晚,我很想跟小孟坦诚公布地聊一聊我的怨怼,我的不忿,我的付出,我要的回应。但是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挟恩图报本就没什么意思,何况都是生活中一地鸡毛的小事。说出来觉得太矫情,不说出来又觉得不痛快。便在这不上不下的情绪间,与小孟渐行渐远。很难说是哪一时刻让我决定放弃这段友情,可能是在无意中得知,小孟在我父亲生病期间,曾回过省城老家,她不曾告诉过我,也不曾来看望过我父亲;或者在父亲生病我最需要安慰和支持的时候,小孟问我什么时候把我东西寄走;又或者是在她把我当“仆人”一样,要我帮她一起把袜子清洗掉;又或者她不顾我们两个人生活拮据,还在耍着小姐脾气,说不想上班就不想上班的任性妄为等等。
就像谈恋爱,失望攒够了,爱意消磨殆尽,便是分别之时。友谊有时候跟谈恋爱很像,需要回应、包容、感恩、相互扶持,才能走下去。这世上人心凉薄,大抵都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吧。无忧无虑的象牙塔里,风花雪月皆是情;入世红尘里,偏偏这碎银几两让人面目全非。
我想,我也是有错的,错在无法从一而终的付出,错在有圣母心却无圣母力,错在高估自己低估人性,错在偏偏强求“大小姐”与我吃糠咽菜,还得感恩戴德。后来,我不知道小孟是回老家, 去她父母安排的清闲自在的报社上班,还是继续在北京漂泊,追求她的出版梦想。原来网络这么大,大到将近10年,我再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她最后一条微信消息,我至今仍没细看,不是我不想回复,而是不知道怎么回复。毕竟有些事说出口感觉不过如此,但却如鲠在喉,不伤性命,却日日夜夜让你寝食难安,想发火感觉小题大做,不宣泄又堵得慌,看到她不知如何指摘,却又是真的好不痛快,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第一次租房经历搭上我四年的大学友谊,再也不想被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