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杨渡
日本统治台湾的五十年之间,台湾男人参与社会运动,反抗殖民统治,后来大多入狱。但反抗是牺牲奉献,没有收入的,他们的家庭如何生存?
像农民运动领袖简吉的妻子陈何,就考助产士执照,以接生为业,养活几个孩子,让丈夫无后顾之忧。其他有的是农民,只能含辛茹苦,勉强存活。然而,受了新式教育的影响,不让须眉、积极投入社会运动的女性也有不少。她们的韧性与坚毅,让男性都自叹弗如。今天来说一个很特殊例子。让大家看看女子的烈性与曲折心事,是多么磨人,磨自己。
彰化医生、作家赖和在1941年被检束(拘禁)于彰化看守所的时候,隔着一道墙壁,关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看起来年轻漂亮,他在日记中写下:“又拘至一女孩子,酷似陈满盈氏女,亦是高等检束。”
陈满盈即是日据时期的新文学作家陈虚谷,也是彰化和美人,和赖和是好朋友。而“高等检束”,指的是因思想而被拘禁。赖和如此,这个女孩子也是这样。五天后,赖和在日记里写着:“开监,有一高女生丁韵仙,似是鹿港人,丁瑞图氏之族人,亦因高等之取调,而被留置,殊不知因为什么事件,在学中的学生,岂有什么不良思想,且每日皆有取调,所关可似非轻……”
所谓“高等之取调”,就是指因为思想而被拘取去调查。赖和与鹿港丁家也是旧识,看这个女孩子心性耿直硬气,实在为这个女孩子忧心。她被关进去24天后,赖和日记写着:“今日丁女生和潘样(先生)小有冲突,我教丁女生向潘样回个不是,丁女生不愿,女儿家的性质,所以会受此苦。”
这个女生就是丁韵仙。她当时还不知道和她关在一起的这个矮矮胖胖、留着浅浅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是一个医生,还是作家。她只知道他和自己都是思想犯,有多一点自由。但一墙之隔,也不敢多说什么。她只是看着他帮其他犯人打水、送东西,甚至把牙刷借给其他贫苦的犯人使用。女生的心性,只让她觉得太不卫生。
赖和关了五十天之后,就因为生病而出狱。一年后,就病逝了。
但丁韵仙没有释放,她被转去台中看守所。一个彰化女中即将毕业的女生,才十八岁,思想才刚刚要成形,有什么重大的思想罪,非如此关押不可?
丁韵仙是陈虚谷的女儿,由于母亲丁琴英连生五个女儿,而娘家的哥哥丁瑞图膝下无子女,所以出生29天后就送给丁瑞图为养女。丁家视如己出,非常的疼爱。她小的时候,患了关节炎,无法走路,每天由丁家的婢女阿春背着,到鹿港洛津公学校去上课。上课时,阿春就静静坐在教室外等候。
生病的丁韵仙无法运动,就喜欢上了阅读。养父丁瑞图书房里的书,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英、美、俄小说,到马克思、列宁的著作,都成了她思想的养分。在1920年代世界性的左翼风潮下,丁瑞图往来的朋友不少是文化协会的激进者,他们在父亲的书房激烈辨论世界局势、弱小民族、殖民地反抗问题,丁韵仙往往躲在屏风后面,似懂非懂的偷听。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时,丁韵仙十四岁,上了彰化高女。学校应总督府要求,举行夜间提灯游行,高喊口号:“膺惩劣支!”“庆祝南京陷落!”可丁韵仙快乐不起来,她在活动中沉默以对。不仅如此,她还写下反日传单,在学校散发。传单写着:“要为祖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学校震惊之余,举行全校大搜索。最后在丁韵仙的室友廖素英那里搜出传单,廖素英是知名画家廖继春的堂妹。
丁韵仙的反抗还没结束。学校的舍监发现,每个星期日,学生返校的时候,所有电灯都是开着的,而水龙头的开关也全开,水塔里的水已经流光。
舍监并不打草惊蛇,只悄悄监视着。周末,他发现丁韵仙是最后一个走的,她把所有电灯打开,把水龙头全开。舍监非常生气,大怒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非国民的行为?”
“因为,我要消耗你们日本帝国的国力!”丁韵仙说。
这个烈性的女子终于没能读完高女。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后,太平洋战争开打。丁韵仙在毕业前两个月,也不管她的学业即将结束,就以“反日思想”问题,将她检束,关在彰化看守。她就是在此时遇见了赖和先生。赖和先出狱后,她被转往台中看守所。
丁韵仙没有判刑,她只是不断被思想考核。每个月一次,检察官会来问她问题,考查她的思想。
检察官问:“如果今天将你放出去,你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一部满载日本军的运兵车从你前方慢慢驶来,地上刚好有一颗手榴弹,你会不会有股冲动,想捡起手榴弹,往运兵车丢过去?”
“我会。”丁韵仙毫不犹豫的回答。她被还押。
下个月,一样的问题。她给出一样的“我会”。还是还押,一次又一次。
几个月之后,那检察官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流着眼泪说:“我日本家乡的女儿年纪和你一般大,模样和你很相似。一年来,每一次来监审问你,总让我想起故乡的女儿。你何必嘴硬,你只要说出我要的答案,我签报你已悔过,就可出去。至于你心理真正的想法,你知我知而已,何必如此自苦!”
就如赖和所说的,她不屈服的个性,让她“自苦”。否则一个高女学生,怎么就要被关押一年呢?
“自苦”,几乎是她一生的写照。
1942年出狱后,她住在台中,结识了台中一中学生卢伯毅。两人思想接近,性情相投,很快成为男女朋友。卢伯毅考上台大经济系以后,1944年结婚,生下三个女儿。
▲ 1946年,丁韵仙、卢伯毅、长女卢静绿合影
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发时,卢伯毅要去参加台共谢雪红所领导的二七部队。临去之际,他望着年幼的妻子和三个小女儿,有些依依不舍。丁韵仙鼓励他说:“不要犹豫,我们平时所谈的理想,难道就这样被黑暗的现实打败了吗?”
卢伯毅离开家之后,再也不曾回来。二七部队解散后,他被通缉,也不敢回家。丁韵仙带着三个稚女过日子。女儿问起父亲的下落,她只淡淡回答:“爸爸失踪了。”但脸上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
只有祖父陈虚谷,一谈起卢伯毅,就不断拭泪说:“啊,他真是一个人才啊,一个聪明的大人才……”
1987年,距离二二八事件四十年后,赖和、陈虚谷、丁瑞图等老一辈的人都过世了,而丁韵仙也已六十五岁。丁家的人在清明节都会回鹿港扫墓,往年大家扫完墓就匆匆离开,这一年却想回去老宅聚聚。他们打开红墙上的大门,却见到一封泛黄的信,躺在地上。捡了起来一看,地址居然是日据时期的番号,所幸老邮差还懂得送到这里来。
那是来自韩国一个小渔村的地址,写信人是卢伯毅。他在二二八之后,流亡香港、日本,曾回台湾一次,因为被通缉,再度亡命日本。1950年韩战的时候,去韩国当通译,不料被朝鲜俘虏。最后,他留在韩国,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后来结婚,才有了户籍,生了二男二女。四十年之后,他的孩子也都上了大学。他年纪大了,想念三个女儿,更想和丁韵仙团聚。
四十年岁月,丁韵仙日记里写满了对丈夫的思念:“今夕仰天思念君,天边星光如昔日;君在何处看此景?秋虫断续唱悲歌。”不只是一首,而是无数首。她画水彩和花卉,纪念生父最喜欢的花园,也画玫瑰那带刺的美丽。然而,如今四十年前的丈夫,她那样想念的人啊,要请她去南韩重聚,她却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伊耽误我的青春,耽误我的爱情,我可以原谅伊。……但是,做一个革命者,贪生怕死,我看不起伊!”
那么深的爱,那么长的思念,那么坚毅的等待,如今要回来的是一个已有另一个家庭的人夫,彷彿是一个背叛者,所以不愿意相见?还是因为他是一个革命下的失败者、逃亡者,所以她拒绝和这个男人相见?或者,她宁愿锁在自己的记忆里,把青春的爱情与革命,一起封存?……
她拒绝了卢伯毅见面的请求,但让她的女儿静绿去南韩看父亲。她为卢伯毅做了他最爱吃的台式炒米粉,让女儿带上,算是表达了心意。
女儿一见父亲的面,彷彿是想替长久等待的母亲出一口气,直接说:“爸爸,你太不负责了!”
卢伯毅静默着接受了。
静绿接着捎来妈妈的口信:“妈妈说,你耽误她的青春,耽误她的爱情,她可以原谅。……但是,做一个革命者,贪生怕死,她看不起你!”
卢伯毅脸色瞬间一片惨白,愕然失神,良久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才慢慢说出他二二八之后流亡漂泊的故事,请女儿回去交待一声。然而,卢伯毅自此抑郁,几个月后就过世了。
静绿去南韩处理父亲的遗体。他交待把骨灰洒到大海。然而母亲丁韵仙却说:“这不该是为人子女的行为。”这时静绿才感觉到,母亲对父亲还有爱,舍不得让他魂魄漂泊大海。她想让他回乡。
2007年,八十五岁的丁韵仙在彰化高中举办平生第一次水彩画展,她的故事才终于由该校老师吕兴忠做了记录,她决绝而烈性的一生,才终于见诸于世。
▲ 丁韵仙
丁韵仙只是台湾抗日女性中的一个。其他还有农民运动的简娥、张玉兰、叶陶等,都是一时豪杰,美丽勇敢,性情刚烈,一往无悔。她们受过新式教育,抱持男女平等原则,参与社会运动,反抗殖民统治,性情豪迈勇敢,甚至比男性更坚强。她们叛逆了传统女性的封建保守、反抗压抑的习俗,更和日本教育下,男尊女卑、女性只是男人附属品的流俗完全不同,她们以莫大的勇气,迎向新时代,创造新时代,即使孤独,也要勇敢前行,为日据下的台湾女性树立了另一种典范。
题图为 1940年,丁韵仙(左一)17岁摄于彰化高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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