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广州国际纪录片节
在往届
提案
大会培训阶段,我们曾有幸邀请到
周浩
导演为提案人提出建议,洞察人物的魅力,发现有故事感的主人公。
周浩导演从发现人物、人与事、呈现人物、观察人物、提案经验、系列片制作等方面作了细致的讲述。
在
征集
2024年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提案的过程中,我们把周浩导演的分享整理出来,希望对正在拍摄制作纪录片的大家有所帮助。
嘉宾介绍
周浩:代表作有《高三》《差馆》《棉花》《大同》等,曾获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最佳中国纪录片制作人、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奖等。
我真的不是去挑人物,
而是在有限的范围内,
去找可以拍的这个人的可能性。
做片子对我而言有很大的偶然性。我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挑人物的,所以我认为更关键的问题是在拍摄过程中不断去发现一种可能性。因为拍片子永远要问自己一个问题:别人为什么会同意你的拍摄?第一步得同意你拍,但不可能是那个最有戏的人同意你拍。那当别人同意你拍以后,
在同意的范畴内去寻找可能性。
比如说就像
《高三》
这么一个很简单的题,我的出发点是在我刚出完第一部片子时,我需要告诉别人,告诉我的家人和朋友们,我是一个能做片子的人。
因为在年轻的时候,你需要一个跟这个世界打交道的窗口
,让别人认识到你的能力,所以很多年轻朋友选第一二个题目的时候其实要非常谨慎小心。因为,虽然说你很年轻,但如果你做了两三部片子,仍然做不出来的话,那会扼杀你的激情。而且有的题目看上去很好很大,但如果以年轻人的经验没法掌控的话,那我不建议去做这样的题目。
就小到像《高三》这样的题目,我知道我只要拍摄一年,一定可以完成。
因为那个时候中国恢复高考快30年了,从来还没有人做过这么一个选题
,我觉得我可以去试一下。基于这种出发点,我开始去找中学。找了很多中学都拒绝了,因为我做片子从来没有用过我所谓记者的身份。
那选到福建这个中学是因为我当年在南方周末的一位同事是学校的毕业生,也是当时这个学校高考成绩最好的人,所以就以他的面子进入这个学校。其实那个班的班主任太温和了,不够严厉。但在当时的情况下,那我就跟着老师走吧,
我的赌注就下这个老师身上了
。而且开学时他是第一次见这个班同学,也是我第一次见,这就是有一定的偶然性。
其实拍到一半时,我都非常后悔选这个班。因为这是一个文科班,底子不是很好,班上前十名全是女生,男生都不出戏,我不知道怎么把题材展开。后面发现那些上网的同学和班主任就很有戏,下半年我主要的工作反而是找成绩好的女生来平衡这个调皮的男生和班主任老师之间的戏,
所以就是在不断拍摄过程中去找到可能性
,很难去提前设想。我拍每一部片子,都是在不断跟自己较劲,在努力发现其中的可能性。
好的片子一定是自己流露出来的,而不是你使劲设计出来的。
如果一个片子最后做出来就完全合乎你早期的设计的话,这样的片子未必是好片子
,因为它都不出乎你的意料,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在想象中完成的话,那我自己会心里打鼓:这是一个好片子吗?
我真的不是去
挑
人物,而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去
找
可以拍的这个人的可能性。
你可以说是跟着人走,
因为我知道这个人会有变化,
我会期待他的变化,
跟着变化走。
故事是后期演绎出来的,所谓的故事就是影像最后陈列的一种逻辑。我们把这种逻辑称之为故事。故事本身是一个外延特别宽泛的词,其实就是我们怎么能够把观众吸引到你的镜头前。
我一直觉得电影就是在请君入翁。
我们把观众骗到一个没有光线的黑屋子里面,让观众在这90分钟之间不离开,你的魔法让你的观众不会提前离开。
我肯定不希望是一个既成的东西,每个观众在进电影院的时候都对导演是抱有期待,希望看见一个他从来没看见过的故事,想听到一段传奇的经历。
你可以说是
跟着人走
,因为我知道这个人会有变化,我会期待他的变化,跟着他的变化走。那在某种程度上,有时候是跟事,有时候是跟人,这个倒不确定。我觉得就是你自己能够圆自己的叙事,能自洽。
拍完后我会问自己:这个人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格?可能这个人特别坚韧、冲动或有激情,当表现这个人冲动时,
你会用哪几场戏来表现他?
人物特征就是讲故事的一种可能。
就像大数据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你从大数据里面找到某种共性、特征,那大数据就能被我们所用。拍纪录片也是这样的,这个人呈现的面也许有十个面,但是我们只去谈其中的两个面。
怎么去谈呢?
那就
通过某一件事
,比如说孩子每天跟妈妈闹矛盾,妈妈要他喝完牛奶才能上学,他就是不喝,那么他会跟妈妈围绕牛奶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可能他拿出去给同学或路边的流浪汉。这个事情特别能够体现孩子的性格:他不愿意去违背妈妈的意愿,但他的确又不喜欢,那怎么处理呢?这个事情能够体现妈妈和孩子的性格,是有意思的,而且能够看到故事和情节。
制作片子时,很多人说:“我要总结,要让它有普遍的代表意义。”这可能是我们的教育造成的,就会特别要求中心思想是什么,段落大意是什么。我觉得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别想去代表什么,因为代表什么东西的话,会让你自己背上包袱,而且你怎么去代表?
先把自己给收回来。
而且如果你有事先预设,实际上对拍片子会产生很多非常微妙的影响。
和拍摄对象签协议是一种做法,但是并不意味着签了这个,你就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这个事就可以毫无道德负担。
你要找到一个自洽的方法
,让观众觉得你这一切是有意思的,同时不会太多被所谓的道德绑架。
拍摄一定是:你千万别认为你比他聪明,你可以玩弄他,你要玩个东西吧,他玩个比你更大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最后你很难说清楚,
所以你会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我只是去跟他接触。
所以
实际上
拍片子讲一个故事的方式是什么呢?比如在2020年,你无意中进入了一个小镇,见证了一帮人的生活方式。你把你所见到这一切告诉我,这是片子,这是电影,你不是去做一个报道,不是去做一个社会调查,不要把自己陷入一个很囧、很不灵活的状态里去。我是希望片子从头到尾,制作或剪辑时,
你能够辗转腾挪,回过头来看这个事情
,这样你的空间就会很大。
有时候别把自己摘得太干净了。为什么这个人会同意你拍他跟你之间的关系,其实也可以多考量一下。每一部片子都是导演的片子,30岁和这个人接触的感觉和我一个50岁人和他接触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那就把你最真诚的态度呈现出来,
真诚的态度比真实更重要。
你去做片子,你跟别人打交道这种方法也是有意思的。
我觉得需要更多地去提案磨练:
到底说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提案时做一个三分钟的样片,还有五分钟的陈述。有的人在开始做提案的时候,三分钟样片放完,又花五分钟时间解释这个样片,我认为很浪费时间。看的和听的应该有差异性,就我刚才举的孩子和妈妈关于牛奶的故事,这个细节在我的画面上是有信息量的,提案解释时可以说妈妈和孩子的关系就像他们早上关于这瓶牛奶的故事,母女之间永远都在纠缠。然后你还会告诉评审,其实他们两个故事还有很多,
那我就会想象他们两个故事以后朝哪个方向去发展。
不要说样片了,就是一部90分钟的片子,你不可能去把一个人物方方面面都刻画得特别深入。
所以我觉得一部片子也许只要谈清楚一两个问题
,有节制地去表现你的样片,同时在你的陈述里面有补充。
一定要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做这部片子,这个话说起来简单,其实也不容易,很多人拍了一两年东西,最后问他要拍什么,他叨叨叨给你说半小时。那么我建议,就像白居易写诗要念给老妇人听一样,那你就跟同伴互相磨合讲述,
三五句话就可以完成
,你要打磨自己,不断告诉自己“我到底要做什么”。
我给大家举个例子,比如当年
《大同》
,我去欧洲电影节拿基金的时候,回来还在拍摄期间,耿市长问我:“你怎么向欧洲人介绍这部片子?”我不可能长篇累牍跟他谈这个问题,我就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我在讲一个共产党官员想实现他自己梦想的故事。
有时候你需要用这种所谓经验的但是让别人一下就能够get到的表述方式。
我觉得需要更多地去提案磨练
:到底说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说出来后大家不满意,你再说,一次两次三次,不断迭代,甚至做到第10遍以后,你自己都还在上台前把它给颠覆过来,又有一种新的方法来说。这个说起来很残酷、很模式化地去解读一个题目,但是只有这样以后你才知道自己要什么东西,不然你拍完了你也不知道要什么东西,那你怎么去剪辑?怎么跟剪辑师合作?
你自己最了解你自己,那你就多谈多说,说出来会让自己信服。这是说起来很诡异的一件事情,但是你不信服,你怎么去说服观众呢?其实在早期做提案的时候,包括前两年我自己还在做这样的事,开玩笑说也许那个评委经验还没有我丰富,但是毕竟我站在台上。我们去跟别人聊天也是这样的,那个人比你段位高是好事,即使那个人段位不高的话,
在交流的过程中,很多想法蹦出来的那种感觉其实很奇妙,你终于被触发了。
在提案的过程中,一方面是为了寻找资金,另外一方面就是不断拿出来练。练了以后你觉得挺棒的,那就继续做下去,如果你越来越没有信心,那干脆放弃呗,你说这个故事干嘛呢?所以我觉得来参加这种活动的人,如果能得到钱是挺好的一件事情,但是拿不到的话,
你会自己会越来越清楚要做什么事
,短板在哪里,哪些东西没有拍到,再做什么调整,这些我觉得都非常有帮助,提案就是一个舞台。
我觉得需要找到自洽的方式,
就是跟我们做片子一样,
找到自己能向自己解释的方式。
现在做长片拿到投资越来越难,很多平台会提出能不能改成一个系列片,我觉得这个问题就看你的
诉求
了。比如说你觉得所谓的艺术就是要坚持,只做自己喜欢的,而且也不担心经济回报的问题,如果你能这么坚挺的话,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但是因为现实社会,你必然要学会妥协,就像刚才说那个牛奶和妈妈的故事一样,他最后不跟妈妈吵了,拿着牛奶出门了,这是一种妥协的办法,并不意味着他拿出去后,他就一定会喝。如果你觉得网络上需要获取一定的知名度,需要跟主流媒体之间产生关联,就像当初我要去拍《高三》一样的,
我觉得我需要这么一个作品来证明我自己
。就看你的诉求是什么,你的诉求决定你是否做这件事。
同时,既然别人找到你来谈,肯定是他认为你的题目就是合适做他们平台系列片的。那如果合适的话,也许你就会说,那好吧,我就按照甲方的要求来做一个片子。这对你来说是一种锻炼,觉得他不浪费你的时间才去接受的。这没有对错,做系列纪录片不会就比做长片要low,有的也活得很好,反正我觉得需要找到自洽的方式,就是跟我们做片子一样,
你要找到那种自己能够向自己解释的方式
,找到那种方式其实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