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悬中天,暗室盈辉。遮眼布被拉扯开,画师眨了眨眼睛,伴着缓缓靠近的柔荑,清泉般的关切声流至耳间。
“画师受难,竟还遭人动武?”
“误会误会,脸上伤痕均是相见会碎银所伤。”
画师抬头望着出现的姑娘,呆愣愣回了一句。
“如此便好”,姑娘飞快缩回手背在身后,盈盈一笑。
“素闻画师妙笔,千里相见会从边关开至王城场场均有大批画迷簇拥,今日还请画师能留下丹青一幅。”
“恕难从命”,画师编排了万般缘由正欲细述,瞧见姑娘流盼生光的双眸时便说不出了。
因为姑娘笑得灿若桃李,又伸出手,擎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画作易得,只是姑娘不知,不才虽有笔底春风之名,却无妙笔丹青之实。”
画师面色苍白颤声回应,单薄身形被绘于衣间的几杆瘦竹衬得愈发清逸。
姑娘扔下匕首,问道:“我朝黄发垂髫皆知画师横空出世,笔下丹青有以假乱真之能,绘一母犬便有公犬当场那啥?”
“小道消息尽数皆是营销手段,能有绝代画师之名,其实主要还是靠脸。”
画师垂眼,声音放轻略显羞涩。
“况且那犬种源自海外,名唤泰迪,本就……天赋异禀。”
“罢了,绑都绑了,随意画画。”
姑娘话音刚落,神出鬼没的侍从递上一竿狼毫一方清墨。
画师将自己扬名立万的招式抖露干净,承认自己胸无点墨无才无德,仍被要挟着作画,一股委屈之意直冲心头,长长的睫毛下蒙上浓厚的水雾。
“依照这个作画便可。”
姑娘安坐于前方木椅之上,递上一个装帧精美、封面上花体外文写着几行大字的厚厚画本。
顺着折页将书摊开,纸张中央绘有西方恶龙振翅欲飞。画师提起笔蘸上墨汁在砚台上顿了又顿,颤颤巍巍下笔。
不知含义的墨点在宣纸上圈圈漾开,画师将狼毫搁于方砚之上,抬起头,面带绝望。
姑娘起身凑上前去望着那个墨团静默无言,举起狼毫蘸满墨汁复又在空缺部位添了两笔。
“画师此般画技,便是点睛也不会有龙破画而出。”
姑娘声音如清风拂林,话语却如刀子捅在画师心间。他几不可见地仰了仰头,眼中水雾气蓄得满满当当,似要喷薄而出。
暗室烛光颤动,窗外风雨大作,宣纸之上墨团忽然没了踪迹,平底惊雷,两条龙出现在暗室之内。
东方龙与西方龙以不便细述的姿态纠缠着,画师喃喃自语“公主可能也是天赋异禀”。
姑娘朝着龙团快步走近,“还未请教究竟是哪条以强抢公主为乐?”
十几年前,新王继位,整天凄凄惨惨。
大婚前夕觉着怕是要害姑娘陪他殉国,举着酒杯垂影自怜。
喜得公主觉着怕是将累爱女为他和亲,长袖掩面以头抵柱。
对着这样的大王,以国师为首的臣子们兢兢业业,时刻发散着暖阳般的活力之光。
“大王可知,就算是西方一些很强的国,也素有将公主敬奉给恶龙的传统……”
话音未断,大王直起身子,若有所得。
国师日后瞧见大王特意收罗的详述和亲公主与恶龙之情的海外画本,捶胸顿足,暗道当年不通话术。
十几年后,公主阅遍画本,一朝得见恶龙。
空阔的暗室被挤得分外满当,公主的质问声仍在室内飘荡,原本眯着眼的东方龙便一爪将西方龙踹倒在地,长须摆动,“我族素来无此癖好。”
西方龙垂着长长的双翅,愤怒地望向站立在东方龙身畔的公主。
“沧海桑田,凭啥仍道我族钟情娇气且不会亮闪闪的公主?”
西方龙鼻尖长呼出一股热气,巴巴凑到东方龙面前,张开翅膀掩盖住一旁公主桃花般的脸庞。
公主望着白色东方龙一身映出烛火的银色鳞片,暗暗点头。
独自无言站立的角落中的画师,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柄软剑。
暗室烛火突灭,窗外刀剑撞击声由远及近,公主依稀得见有黑衣贼人冲进暗室,原先泫然欲泣的画师以剑相抵。
贼人的刀近了,画师的剑也动了。
刀锋肃杀,剑如腾云,在贼人向公主挥刀的后一秒,他的手臂落下,血液浸润尘土,大刀仍握在僵硬的掌间。
远处的黑衣人顿了顿,身形如瘦竹般的画师换笔为剑,判若两人。
画师步步向前,遇阻则举剑。
锐利的剑意散落一室,恶龙嘶吼,火石吱呀,烛光与汹涌火光一同亮起,公主眨眨眼睛打量室内。
西方龙如巨石般护着东方龙身前,周遭是碎成碳粒的飞灰;画师站在烛火暖黄色的光晕间,白色的衣带间血点溅落似傲雪红梅。
“画师剑术高超,为何要以画技谋生?”
公主望向收起软剑复又将满身侠气裹于苍白脸色中的画师,倏忽间便红了脸。
“少侠如今噱头不足,唯有病弱文士方可惹人怜爱,入戏长了切换不便。况且家父曾经断言,学剑无法拯救这个丧丧的国。”
公主轻咬银牙,说道:“令尊真知灼见,还未请教名讳。”
画师挠了挠头,,“不才姓国名画师,家父国师,现担国师虚职。”
西方龙与东方龙闻言狂放笑出声来,公主大悟般点头。
“国师可谓是对父王了解颇深。”
山间碎石小路铺就,雾气喷涌向空中飘散。
公主相邀二龙于别院温泉小聚,西方龙原先声称只为陪同东方龙而来,再嗅得温泉水中若隐若现的火山硫石味时,粗壮的长尾透出愉悦。
温泉水暖,昏昏欲睡,画师撑着脑袋坐在窗前写字,依依不舍地西方龙从池中起身经过窗前。
画师执笔将原先写上的小字涂抹干净,复又重新添上一行小字。
“父亲大人,公主画技惊人天赋异禀。”
西方龙慢吞吞远去,行至转角回头与画师视线相遇,均是心事重重。
画师暗想:“不知西方龙是否发现了我原先所写,不如寻个由头早日将它们支开。”
西方龙道:“希望画师不要告诉东方龙我不识字,不如找个时机将他烤了。”
是夜,公主暗卫于林中俘获一只信鸽,展开纸条字字辨认再次放飞。
温泉别院明月高悬,王城杀机四现。
信鸽飞至王城小院,国师与一干人正坐于密室议事。
墨迹斑斑的纸条被依次传阅,众人问道:“令公子涂掉的那行小字会不会有何差错?”
国师连忙接过信件瞧了又瞧,郑重开口,“我儿除了那副皮囊,再无是处,这应当是写错字了,让大家见笑。”
于是原本凝重的氛围突然活络了几分,互相恭维声中,天渐破晓,众人踌躇满志,向着议政殿而去。
时至上朝,大王带着自小贴身服侍的太监出现在大殿。殿上空荡荡的,唯有国师一人独自站立着。
“怕是大家觉得与我议事无趣,自躲懒去了。”
大王依然凄凄惨惨暗自垂首,国师快步向前走动正欲开口,群臣被光王及部分党羽挟持,仓皇出现在大殿之上。
“王兄既有此清明认知,不如早日退位,由本王做这盛世明主。”
光王满口反意掷地有声,话音将断群臣朝他山呼万岁。
“是,你是处处长我几分。但我的东西啊,本王不给你,你决不能抢!”
大王抬起脸,一扫以往凄惨面色,朗声叫了几句来人。
殿外静悄悄的,无人应他。
大王忽然笑了,笑得连咳带喘,“国师,从你辅佐本王,我便觉得你会陪我殉国,如今一语成谶也还不算太差。”
“大王圣明,但并不见得。”
国师微笑着一鞠躬,抬手刀架在大王脖颈。
“好在我儿未在王城,可免此劫难。”
大王望着国师,闭上眼睛蒙住热泪。
“大王圣明,此事也不见得。”
晴空霹雳,天降暴雨,公主被画师挟持,出现在大殿之上。
檐上滑落的雨滴被狂风裹狭着打湿砖石,公主在下跪的群臣与侍从间,站得笔直,一骂光王处心积虑,二骂国师步步为营。
从她知晓有位妙笔丹青的画师,到画师相见会最后一站定于王城,环环相扣。
光王望了望义愤难平的公主,出言嘲讽,“养在深宫只会看画本的小公主,实在还配不上本王处心积虑。”
“画本之中,曾言血性男儿当与贼人鱼死网破。我曾见将军力竭身死,曾闻大儒撞柱而亡,今日方知血性难觅。”
公主胸腔快速起伏,她的视线在殿内逡巡而过,从白发老臣到新科士子,乌纱在顶双膝触地。
满朝文武,无人敢动。
光王步步朝着公主走近,脸上笑意更甚。忽然,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阻住了他的脚步。
“光王谋反,为何还要跪他?”
被大太监拉扯着的小小身形从最后方出现,矮小、稚气未脱的小太监抬起头,字字问道。
光王转过头,仅是看了他一眼,随意点了一员文官命其应答。
文官张了张嘴,引经据典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声。
“为何要跪他?”
小太监又重复了一遍,跌跌撞撞地挨个问过身畔的护卫,无人应他。
“我娘常说,一朝入仕忠烈二字。”
小太监泪眼婆娑,颤颤抽出身旁护卫的刀。
“飞蛾扑火不知所谓”,光王冷笑一声,引得满堂讥笑。小太监的双手颤抖着,引得刀身颤动,然而他还是牢牢握着。
“黄发小儿尚知忠烈,今日还有谁愿做飞蛾?”
公主话音在殿内飘散,大殿静得出奇,站起身子出列之人竟是屈指可数。
“噢,那你们便都去死吧”,公主复又出言,换了语气。
公主暗卫杀上大殿,光王立于护卫之中,稳如泰山。
“区区数人不足为惧,况且小公主你本身也早是案上鱼肉。”
“光王老眼昏花,这倒并不见得。”
公主笑了笑,如拂开满树梨花的春风,她往前几步,拉开别在身后长袖。
匕首闪光,抵在一直默不作声的画师腹间。
“计划偏差并无要碍,杀光暗卫也就罢了。”
光王颜色未变,冲着身边护卫摆手。纷涌而上的护卫抬起刀剑,公主却又笑了。
“光王失策,这倒也不见得。”
长啸忽起,狂风大作,被吹起的屋檐之上,露出两条巨龙。
巨龙一怒,烈火夹杂着闪电袭响光王,仅是片刻光王站立之处便只存留圆形深坑与四下飘散的飞灰。
“公主饶命……”
原本跪向光王的臣子忽又转了方向,对着公主痛哭流涕,历数往事。
公主扔下手中的匕首,将愣神的小太监拥入怀中,“我之前说你们都去死吧,未曾听清?”
殿上哀嚎身伴着磕头声响起,大王站在王座前,满面春风,喜滋滋地开口,“我儿饶了他们吧。”
“成,革职,滚吧!”
众人如鸟兽般奔逃,西方龙烦躁地动动翅膀,“最上方那个身着亮黄十分假闪的人要几分熟?”
公主皱眉回应,“那是我父王。”
“那旁边那个?”
“全熟吧。”
西方龙鼓起腮帮,国师急忙拽住大王衣角,“你咋能还在戏里,快说清楚!”
大王:“噢,情绪到位了,入戏颇深。”
大王长呼出一口气,坐回王座,悠悠讲起他与国师从发现国师反意,到与国师商定计策之后的暗自谋划。
小太监听得情绪翻涌佩服万分,公主打断接下来可能出现的长篇大论,开门见山,“若是我未无巨龙支援,父王又当如何?”
“四方精骑已在殿外埋伏,信号一出即刻可将反贼伏诛。”
大王立即出声安抚,倒是画师望望公主望望老父,暗自又红了眼。
“如此计谋,父亲竟将我瞒得滴水不漏,可知我曾数度自问从父还是从心。”
“你除了脸果真一无是处,千里相见会每站密函均经由你手送出,竟是至今未有所悟。”
国师话语间似有叹息,画师又遭数落欲哭出声。
“大殿坏了,修缮花费巨大,怕是国库又得缺空。”
原先看戏状的大王瞧着殿中深坑突又凄凄惨惨,丧得从一而终。
公主上前,一把拽过画师衣袖,“画师身负蒙骗之财,不如尽归国库。”
“如此正好……”
画师望向公主红着脸,抖落出一身的少年侠气,笑着问道:
“靠着皮囊坑蒙拐骗的钱财被公主尽数收缴,来日方长,不知公主能否教我重新做人?”
图片作者:爹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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