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1956年的岛
封|HIDEKI K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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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男在裸祭上是个象征性的工作。在节日那天,当神男的人要剃光头发,以赤身裸体示人,然后按照仪轨里的路线从某处走进神社。行走途中,同时会有上万个裸体的醉汉拦截他争取摸到他的身体,以此寓意神男带走他们的厄运。喝醉的人容易失控,更何况是上万个喝醉的人,所以裸祭时有意外发生,历来神男和醉汉都频繁受伤,也曾有丧命的情况。在当地文化中,成为神男是份极为尊贵的荣耀,但因为它的危险性,鲜有人愿意自己家人承担此职。
那天夜里,等Jue和鳄鱼先生走了,我们收拾厨房,淋浴,在床上依偎。自从我们的关系被告密后,我对五代的需索变得毫无节制,大概是怕不知何时就会失去他。我吸吮他的皮肤,他的肩上总会有一两块被我弄红的地方,我日趋依赖这种做记号的行为,像是有什么还在手里,归自己所有。而他去当神男,使我们眼前的一切无从把握。
“世界末日要来了。”我躺在五代的肚子上,这样说。
“如果父母不能接受,就躲在中国。”五代道,“不要担心,生活没有那么艰难的。”
“可你报名神男没经过我同意,万一发生意外,我们怎么办?”
“陈頫,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不需要付出代价,我要和你在一起,”五代坦然地看着我,“所以我们要先为此付出代价。而且,我也希望向妈妈证明我的决心”
“你们日本人逻辑真奇怪,动不动就自残谢罪的一类,我们其实可以想想其他办法的。”我说。
五代微笑摇头,他心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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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开始筹备去日本的行程。我们的路线被安排成以爱知县辐射出去,如果与五代父母见面顺利,可以腾出空去京都呆一天,如此回东京的时候,就可以在半路去箱根看富士山。研究路线时,五代像安排夙愿,执意坚持带我去看富士山,大概不是带我去跳山殉情。他陪我去公安局填写申请护照的表格,拍照。出发前的两个月又替我递交签证申请。因为不是跟随旅行团,手续也颇为麻烦。
我知道五代家里只有妈妈反对我们,爸爸是中立的,二姐和弟弟没有看法。签证办妥那天,当我们在使馆取护照的队伍里排着,五代又讲了新的故事。
“奶奶很喜欢你,给她看过你的照片了,”五代拿出钱包暗层里的那张宝丽来合影,“是这张。”
这是上次圣诞节,同乡会的人帮我们拍的。照片里,我们坐在地板上,他穿羊毛衫,我穿毛衣,肩膀紧紧挨着。怪不得那个女生起疑,分明就是情侣的神态。
“妈妈也看过了?”
“家人都看过了。妈妈一看照片上是个大学生的样子。不像罪犯,不像社会混混。至少应该不会再觉得你是泄露核电站了。”他笑道。
在出发去日本前,五代总是用心良苦地反复讲起这种宽心的小事,好让我放松。
签证下来的当天,我们便去旅行社订了最便宜的全日空。先飞到东京,然后租车开到名古屋,再到稻泽。我们提前准备了中国点心,在打包行李时,五代看上去很快乐,他说他一直希望能带我去他长大的地方看看。他自说自话,我却还在想他交女朋友的事。虽然那是过去的事,我还是介意他为何从没向我提起。我这种格局小的青年,爱一个人,会爱他的从前和以后。但是比起来,五代都为我去当神男了,我鄙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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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东京在建造成田机场时,遭到了当地民众的强烈抵制,他们与政府冲突不断。修建机场需要破坏田地拆毁村庄,还会给周边生态带来无法估量的破坏。于是人们往身上涂满大便形成人墙,顽强地捍卫自己的家园。当我亲眼看到这座机场,它是充满现代化的庞然大物,覆盖了所有过往。
待我们下飞机后,五代忙前忙后,帮我填写入境表格,告诉我如何排队入关,他会走日本人通道,而我要走外国人通道。终于入境了,我们七绕八绕去取行李,然后去找能去市中心的出租。我打趣地在想,第一次出国就是去男朋友的家里见他父母,等以后,这是多值得对别人讲起的事。
市区川流不息,天边是绯红的云,和动画片里的颜色一模一样。街上硕大的广告牌,沉默的人流随着红绿灯有序聚散,路面干净的像被水冲刷过。染着各色头发的红男绿女,衣着时髦,与我们擦身而过。五代混在日本人中,是他们中的一个。我感到莫名的忐忑,在心中说,你好霓虹(日本),请别让什么吃了我。
我们离开租车行,在便利店买食物和饮料,然后上路。我像加入了这个国家的忙碌人流之中,跟着其中一个回他的家,有一种已经融入此地生活的错觉。路上跑的全是小巧节能的日产车,几乎见不到外国车。五代专心驾驶,我坐在副驾陪他醒着,替他拧开瓶装咖啡,取出Spitz的CD放入车载播放机。路旁景色如同世外桃源,整齐的小房子错落有致,结伴走在路上的小学生,身穿黑色的制服和领结。因为看到了这里干净的房屋,街道,河流和土地,终于能体会Spitz在歌颂什么。
车子开过海边,远处的渡轮慢慢驶向港口。
“你在想什么。”五代问。
“日本真干净。”
“嗯,日本国土面积有限,政府的环保意识会更强一些。”
“我希望北京以后也能这么干净。”
“会的,这需要时间。”五代确定地说。
“其实我有点担心和妈妈见面。”
“别担心。”五代笑道。
沉默了片刻,我按耐不住问:“你以前交过女朋友?”
看他略有迟疑,我不想有何隐瞒,便说:“妈妈在电话里对我说了。”
“啊,这个,怎么说呢,”五代笑道,“是在大学的时候,为了演戏给妈妈看。并不是真的女朋友。”
“哦。”我释然了。
“介意我喜欢过别人?陈頫。”
“没有,随口问问。”
“不承认么?”
我有自取其辱的感觉,假惺惺地翻出随身带的Jue写的诗集。因为光线不够,拿出来之后又装进书包。谈话疏疏落落地继续,五代讲他在东京读书时的愉快回忆,对几天之后的裸祭一点担心也没有。
途中有服务站,配备超市和厕所,还可以加油。我们停下来买水解手,我在装满动漫公仔的玻璃柜前流连。再次上路,天色已黑黢黢的。停在港湾的渡轮旋转着闪烁指明灯,汽笛响彻天幕。我感到我们的命运迫近了,见五代父母的命运,他当神男的命运。我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巨细靡遗,太多压力的时候,我只觉得疲倦。和五代刚同居时,生活顺利得像假的,我整日担心有什么在不远处等着袭击我。那时候心虚得害怕,还把生活上升到有无宇宙的思考之中。Jue说过,有些伤痛沉重人才会觉得生活真切。此刻我的生活真实起来了,它是不由我的。
东京去名古屋的街
东京市郊的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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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深夜到达稻泽,它和名古屋紧紧毗邻,界限并不十分清晰。也许是为了节省天光,偏僻的道路不设路灯,一路漆黑中看不太清楚这个城市。几个转弯后,五代忽然说我们到了,车子拐进一座三层的小洋房前。我深吸一口气。
五代的家人都在恭候我们。按过门铃,是二姐来开门,父母跟在后面。大姐已出嫁,不住这里。爸爸随和有礼,穿着蓝衬衣,外面套件质地光顺的羊毛衫。妈妈面容秀丽,有适宜的妆容,头发梳成髻,身着棉麻的布拉吉。我略微倾身问候,客气地笑。二姐只比五代大一岁,就是同龄人的样子。她上下打量我嘻嘻笑道:“长得不错嘛,五代真有一套。”爸爸赶紧替我们接过背包,连说里面请,妈妈嘴角只略微扬起,不说话。他们往里引路,二姐解释说本来爷爷奶奶也在等,因为时间太晚,回家休息了。
已经过了晚餐时间,但还是给我们留了饭。二姐和爸爸把我们的行李提上楼,妈妈领着我们去厨房坐下,她逐一把碟子摆上桌。五代的手艺大概是跟妈妈学的,桌上的菜式我颇为熟悉。我想帮妈妈接盘子,她避开我的手,不动声色。五代背对我们在翻冰箱,没有看到这幕。我毫无防备,倒吸一口凉气。冰箱门上用磁铁扣着五代小时候的家庭照片,里面的人都愉快地笑着,和此刻的我毫无关联。五代从冰箱里拿出饮料递给我,这时最小的弟弟才从楼上跑下来,木头楼梯咚咚咚地,他扑向五代的胸口,大叫:“哥哥!我都快睡着了,听见车子的声音,”然后他扭头盯着我看,“这就是你男朋友吧。”
“啊,是的。”五代不好意思地说,“抱歉,让你久等了。”
弟弟直直观察我,他用不标准的中文说:“你,好。”
我已经没有心情和他互动,硬挤出笑应答道:“啊,你好。”
妈妈擦干洗过的手,道:“也见过哥哥了,快回去睡觉吧,弟弟。”
他似是不肯离去,待五代摩挲几下他的头发,拍下他的屁股,他才又咚咚咚跑回楼上。等他的身影不见了,我勉强讪笑,向妈妈道,“辛苦您为我们准备晚饭。”五代也马上接话,“辛苦了,妈妈。”
“请大家快吃饭吧。” 她还是不看我,说着就出去了。
妈妈提前为我们安排好了洗澡热水和床被,我睡五代的房间。五代和弟弟睡一个房间。饭后趁着五代去洗澡,妈妈领我去卧室,一路对我无言。我进屋后对妈妈道晚安,她冷淡地不看我,退身出去。我全程极力讨好她,但从进家门到现在她对我的态度便是,无论如何都不理睬我。我同情她作为妈妈的处境,却也不十分懂她。如果未来几天和她一直僵持不下,真有些吃不消。此时我对五代也有种前所未有的距离感,他完全不知道我被妈妈冷落,他只一个劲儿地和家人聊天,听话地去洗澡,对于睡房的安排也没有异议。他在这里做回了儿子,做回了日本人。
我关上门,把窗帘稍稍拉开眺望,远处的灯火稀稀落落,夜幕显得特别辽阔。约摸差不多所有人都睡了,我去五代的房间找他,房门紧紧关着。我泄气地回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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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睡,当天刚蒙蒙放亮,我独自起身去路上走,城市的半貌此刻铺展在眼前。这里更像是一座工业小城,远处隐约起伏的山,工厂错落有致,路上偶见摆满车辆的停车场,河渠,电线杆,就像《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的冷清外景。我想着未来几天不知要怎么承受,有些后悔来日本,现在后悔也晚了。
走了半个钟头才回去,五代在门口等我,“我还担心你丢了。”我不理他,径直走进去。我忽然之间笨拙了起来,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不快。转念却又想到五代也有他的包袱,我不应像个不懂事的男朋友。五代一副对什么都很有把握的样子,察觉不到我的心思。“那个,今天要去神社了,昨晚爸爸说那边来电催了好几天了。”“好。”
趁他父母还没有起床,我们开车去神社报道。那座神社不大,是个四方的院子,古树遍布其中,几所木质神殿伫立在深处。五代和祠官咕噜咕噜对话一阵,当时就被扣下,说要提前进行洁身仪式,为期三天,只吃米饭水腌姜,不能开口说话,不能见神社外面的人。从此刻开始直到裸祭结束,都要住在这里。
五代对这些流程也一知半解,仔细问祠官后,我们在神社里面面相觑。我责备他怎么没有提前问清楚,可是现在责备也没有用了。五代一脸歉意道:“别担心,你住在我家里,二姐会照顾你的。”我有点怄气,不愿意独自面对五代的家人。想到妈妈的冷落,我心灰意冷,不再想多说一句。五代站在一棵黑松树下给二姐打电话,让她来接我。身穿白袍和木屐的神职人员来来回回地走着,为准备裸祭忙碌。
“我日语这么烂,怎么和他们交流啊。”我问他。
“这有什么,这不更好么。我还怕你听懂的太多。”
五代带我来到神龛前,他拍掌许愿,念念有词,“愿妈妈接受陈頫做我的男朋友。”
我已经不太信这个愿望可以成真了。我问:“你讲中文,日本神仙听得懂么。”
他所答非所问,道:“这三天让二姐带你去富士山好么?”
“再说吧。”
“早知道走不掉了,昨晚应该去你房间里,现在有反应了。”
“真是的,不要在神社里讲这个嘛。”
我心里反驳,去你房间找过你,明明是你提前睡了。两个人闷着不说话了。半晌,我说:“我想北京。”五代说:“振作一点,陈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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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e的诗集里最后一首叫《有宇宙论》。以前读到过一句话,大意是说这是个拥挤的宇宙,这里充斥着真空,星球,生命,道德,信仰,欲望……并不是所有生命形态都需要爱情,一个细胞不会爱上另一个细胞。一片树叶不会爱上另一片树叶。但是一个人会爱上另一个人。一个男孩会爱上另一个男孩。如果造物主把爱的能力赋予了人,又如何去控制他何时去爱以及会爱上谁。実夏(五代二姐)把我从神社接走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顷刻间失去了这世界上的一切,是如此无法名状的无助和渺茫。
回到家中,正赶上午饭,爷爷奶奶也到了。比起五代的妈妈,他的祖父母确实和蔼多了。在饭桌上,他们总是笑嘻嘻地同我说话,问我的家庭情况,工作,问我怎么和五代认识。待我讲过海淀图书城的邂逅,奶奶笑道:“看来裕作对你一见钟情啊。”我还真没对此深想过,被说得很不好意思,我道:“现在只是担心他的安全,希望他能平安完成神男的工作。”奶奶点头称是,她道:“也请不要过分担心,年轻人最重要的是保有信念。”
就在这一片温情脉脉的氛围里,这句话却让五代的妈妈哭出了声,她带着哭腔道:“为了他的信念,他就这样威胁他的妈妈。”这是她首次在我面前讲话。的确,五代为了我,为了我们,用当神男做砝码与她做交易。但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事,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饱经取舍,谁也不易。在骗妈妈,骗别人,还是骗自己的选项中,五代最终选择谁也不骗。我不觉得他的坦诚有何可鄙之处。
妈妈在家人的安慰声中抽泣一阵,然后看着我,终于对我讲话了,她道:“抱歉,陈頫,一直没有和你说话,太失礼了。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面对你。陈頫看起来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呢,我真为自己感到抱歉。”她擦擦眼泪,语气坚定了起来,“但是,请你理解我是如此辛苦地抚养他长大,如此爱着裕作。就算这很无理我还是要讲,”她仿佛用出浑身力气,再次停顿平复情绪,“我无法理解你们的感情,请你离开我的儿子。请你们不要做恋人。如果可以,连朋友都不要做。拜托你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大家都很错愕。
“妈妈!”二姐阻拦道,“瞧您说的,现在在国外男生和男生是可以结婚的。”
“国外哪里?”妈妈问道。
“荷兰,还有……,还有加拿大?忘记了,反正有好几个国家的。”二姐说。
“日本可以?中国可以?”妈妈的语气激动,“五代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是有女朋友的。”
“哎呀,鹤子,那是五代为了应付我们这些长辈,找个女孩子来凑数的。”奶奶解释道,“他在大学的时候就向我和爷爷坦白了。是吧,爷爷?”
“噢,是啊是啊,”爷爷忙接话,“裕作不喜欢女孩子,也实在没办法了。”
妈妈不顾他们所说的,只看向我,脸上尽是痛苦和不解,她道:“请你理解一个母亲的无助和难过。他以后不能有自己的子女,这太遗憾了。请陈頫离开五代吧,不然我宁愿去死。”
她捂住脸,再次哭起来。
胸前的汤碗袅袅泛着稀薄白气。在那个时刻,我突然有点恍惚,这种对话,这种语气,是超现实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他人同样缄默着不知所措,但他们至少是家人,家人间可以亲密也可以吵架,我宁愿和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角色换一换。这沉默中的压力难以背负,我感到困惑和茫然,脑子飞速运转要如何收场,愤然离去,还是怎样。
妈妈见我们哑口无言,带着哭腔语气义正言辞道:“陈頫,请不要为了自己,而耽误五代的幸福。如果你们还是选择在一起,那么我只有选择死。”
不知她是在哀求我,还是在威胁我。大家为之一惊。总之突然间,这个家庭命运的生杀大权就到了我手里,社会新闻看多了,男男恋爱里妈妈的必杀——以死相逼,迎面砸过来。我知道日本人最喜欢自杀,越想越替自己不值。本来在北京过得好好的,干嘛要答应来日本呢。从昨晚到五代家距现在还不到24小时,硝烟说起就起,和五代预习好的一起倒戈的台词,此刻都没用了。我独自应对这缠绕着的不受世俗伦理保护的对峙,完全不势均力敌。
我不过和五代相爱而已,犯得着掺和这么多么。我低头想着,她死与不死,以我此刻的心境,我是根本不在乎了。我比较在乎的是如何让自己脱离干系而不让她死,还有就是如果她真死了五代是否会因此恨我,或者他会沦落成什么。她的死亡对我毫无威胁,它只威胁着五代裕作。而她选择去死,只是因为与我爱着同一个人,两种爱令人费解地彼此为难。我不由得想起听过的至理,世上的悲剧不是爱与恨的对立,而是爱与爱之间的无法相容。
爷爷奶奶爸爸与実夏全在极力劝解着妈妈,我不愿意顶撞五代的家人,可是到了这个时刻,我不想沉默下去,五代拼了命在捍卫自己好好活着的资格,有些人却动不动就死。
我倒数三下鼓起胆量,看向她道:“五代妈妈,”这时大家都转头看我,本以为我为难得无言以对了,“我不在乎你理不理我,和不和我说话。但是,请你不要死,不管我和五代在不在一起。”由于日语不太流利,我的语调听起来缓慢而冷酷,“因为,我不知道五代会爱我多久,我也不知道我会爱五代多久。这些是未知的。但是,如果你自杀了,我不会为你感到难过,我可以迅速结束这段感情,变回陌生人。为你难过的是五代,是你的丈夫,是你另外三个孩子,是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你的死会影响几个家庭和许多人的未来。你的死会伤害所有爱你的亲人,但唯独不会伤害我,我甚至都不会因为你的死而坐牢。”
我的句子不连贯再加上语法错误,反而像加重了语气,“我想说的事实是,五代和我在一起很快乐很安全,除了你的死会伤害他,没有什么会伤害他。”我已经做好立刻上楼收拾行李的准备,然后去找五代,“我们不是为了伤害谁而在一起。如果这让你很痛苦。我能说的,也只有抱歉。”
富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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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午饭在极其尴尬的处境中结束,我的话言中了五代妈妈的痛处,她哭得更厉害了。爸爸没有责备我什么,只把妈妈搂在怀里,其他人也一言不发。那个中午我度秒如年,不知道该不该去神社找五代,又要如何去,这里没有公车,出租也很难打。我回到五代的房间躺下,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人是这么禁不起考验的动物,我如战败的士卒垂头丧气。我看不起拿死说事的人,这点故事在那些历经生活磨难的人面前算得了什么。五代没得绝症没犯罪平安无碍,只因为他喜欢一个男生,妈妈就讲去死的话。如果意外先来五代突然死去,她又能得着什么,实在悲哀。但她毕竟不是恶人,也没做恶意的事,想起她的哭容,我还是一阵不忍和难过。
実夏敲门进来。见我沉闷不言,她说:“不要有压力,妈妈就是那个样子。”
“……”
“裕作读高中的时候就告诉我他喜欢男生。我们一起告诉了奶奶,奶奶又告诉了爷爷和爸爸,反正最后只有妈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大哭大闹。她平时是个极可爱的女人,谁知道会如此介怀。”
“谢谢你来安慰我。”
见我失魂落魄,実夏主张即刻去富士山,她道:“怕你是不想待下去了。”
我点点头。
我们来到楼下,妈妈依然还在爸爸怀里。我甚至有些嫉妒她,也希望此刻五代在我身旁可与之依偎。
実夏和家人解释后,我们开车上路。虽说是二月,这次走的路线偶见绿色的植被和花树,树下的背阴处积着点点雪痕。実夏向我讲解日本的风土人情,诸如日本人喜欢毗邻墓地的住宅,认为这样可以带来财运,还有日本人特别喜欢大熊猫。她道:“你不知道,东京动物园的大熊猫去世,市民纷纷自发去动物园门前戴孝默哀。戴孝默哀,懂吧?那几天动物园门口堆满了白花和挽联,相当夸张。”
“听起来很纯真呢。喜欢成那样。”我说。
我可以感觉到実夏的好意疏解,她在竭力去转移我的注意力。她如同五代,遗传了来自父母的温暖基因。其实我也并不恨或者厌恶妈妈,只是目前,她站在我们的对面,我从无应对。
聊了一会儿,実夏说:“那个,请多给妈妈一些时间。她需要的是时间。”
“让她如此痛苦,我很抱歉。”我道,“事实上,我也很痛苦,有什么比跟男友妈妈不和更烦恼的。不过,还是谢谢你。実夏。真的。谢谢。裕作有你这样的姐姐很幸福。”
実夏却蹙眉道:“幸福?你可不知道,頫,因为只差一岁,小时候就我和五代最能吵架。”一聊到成长岁月,実夏便停不下来了。她讲了许多五代小时候的幼稚趣闻,以及这个家庭的轶事,都是极其温暖的故事。她一面用最简单的词汇讲,一面问我听懂了没。我被她的善良和幽默逗笑好几次,由此想到自己对妈妈的一番无理,更觉惭愧了。
也不知道车子开了多久,我们进入一片针叶林,偶有麋鹿在公路前方闪现,它们像守护这里的神明,威武地张望我们的车,待眨眼间又迅速消失在两旁的森林里。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富士山,被皑皑白雪覆盖住了顶端,青灰的半截山头像坐在小船上,随着车子的直行转弯它悠悠地游移着。我们一路开到富士山山体上的五合目,然后熄火下车,停车场外尽是连绵的积雪。我站在空地远望,眼前山谷里的古老森林肃穆无尽,富士山如静默秀丽的美人,自居其中。她不言不语,统揽这里的一切,却不露丝毫神威。我凝视它看了很久,五代如此执意要我来看这山,我除了能感到一番清净,便也再无其他。我思忖,富士山也许是五代的心地吧。実夏问我要不要拍照,我说好。
“请不要告诉裕作今天的事,只怕我对妈妈说的话也会让他难过。”我对実夏说。
“明白,难为你了。”
我陪実夏在吸烟区抽烟,然后开车下山。车子开进山脚的小镇,到处是家庭温泉旅馆。我们来到她的朋友家借宿,一间灯火通明的影碟店。一层是店铺,二层住人。一个黄头发的男生和她愉快地聊天。我在店铺里随便看,墙上贴着张曼玉演的《清洁》的电影海报。我想起和五代第一次见面,我在货架旁面对未知而朦胧的未来茫然无助,大脑禁不起过多的思考就这样倚着货架睡去。此时身在异乡,那个未知而朦胧的未来依然是茫然的。我向店主借电话,给Jue打国际长途。
“我真希望你当初和我们一起来,我此刻真是穷途末路。”我说。
Jue也低回,许久她才安慰道:“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其他的由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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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富士山回去的第二天便是裸祭,実夏为了帮我避开妈妈,选了隐蔽的高处。但是在节日那天还是见到她了,她挽着爸爸,身着藕荷色的和服与白色仿皮草,神情忧郁,像古代来的贵妇人。我们打了照面,却相对无言,还好各自都混在人群里。天下着小雪,神社外的路边站满了摇旗呐喊的观众,路中央聚着几千个裸着身体的醉汉,他们在阴翳的天色下瑟瑟发抖。
不多时护送神男的车出现了。我们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望去,一个光头小人在下车后立刻被几个护送人员环住,蠕蠕前行。才几天不见就已是天各一方的滋味,我暗暗祈祷裸祭早些结束,然而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五代的脸。
眼前上千个男性的裸体散发出某种原始雄性的粗野气,他们一看到目标就立即兴奋起来,像突然着了魔的大军前赴后继地涌向五代,瞬时间这条宽阔的街挤满了白花花的肉体。本来五代只需走一条直线进入神社任务就算完成,但他举步维艰。人们朝着他的方位争前恐后地使劲钻,即使此刻无法跻身到最里面,他们也要推推挡在身前的人。护送神男的队伍被巨大的来自四方的力量包围着,一会儿被挤到左边,一会儿被挤到右边。有时候好不容易前进了一些,人流又把它们推回到原地。热气在人们头上蒸腾,不同的团体往头上系了不同颜色的布条,放眼望去,只看到乱花花的一片,已经找不到哪个是五代了。
人群乱做一团,想退身出来和跻身进去都不是容易的事。里面的摸过神男的人想向外挤以求脱身,外面的又要往里挤想进去,人们如此推搡,看起来极为很难受。在种种阻碍下,神男的队伍一步一挪地缓慢行进着。天色渐渐转暗,裸祭进行了不小一会儿了,广播频繁告知说有人晕倒,路边待命的救护车频频用水枪一层层破开人群,花大力气把伤员抬出来。不知伤者是醉倒还是缺氧,抬出去时都奄奄一息的。但这毫不影响其他人的兴致,他们依旧在日暮中兴奋地来回涌动。神男的队伍时不时趁着救援水枪劈开的路,疾步向前冲锋,但走不多远就又会被人的密流团团围住。
混乱的局面一直持续,我们在雪里站到太阳落山,五代光着身子在人群里挨到太阳落山。
后来,四周的店铺和神社纷纷亮起灯笼。五代终于在护送队伍的带领下挪到神社的院子中,但他已精疲力尽,似是一步都不能再往前迈了。又是一小时过去了,护送队伍与人群僵持不下,五代最终累得摊倒在地上,人群立刻蜂拥过来。踩踏有致命的危险,此时神社高台上戴着高帽身穿宽袍的祠官们神色紧张,他们立即派人下来营救,身上绑着绳子的两三个人下到人群上面,一次又一次地确认五代的位置,尝试拽起他。但是醉酒的人不知轻重,一次一次把他从救援人的手中拦截下来,五代的身体像玩偶般被他们争夺着拉扯着,人群显得疯狂且不可理喻。
我直想起五马分尸四个字,胆战心惊,偷偷看向五代的妈妈,她与爸爸站在我们的视线下方,只能看到一个穿着和服的背影,爸爸替她撑着油纸伞,那背影纹丝不动,完全是母亲的形象,巍巍然的守望。那背影让我思绪复杂,我们都在担心着同一个人,可是我们分站不同的立场,这片刻的静默也带着命运的沉重。谈个恋爱怎么这么难,我看着乱潮中的五代,感到无比悲伤和绝望。
广播开始叫喊:请各位停止拥挤,神男有危险。在高架水枪的连续冲击下,好一会儿最里面的人才稍稍清醒了些,不再拉扯五代,外围的人也慢慢疏散开腾出空隙。有个探下身的祠官终于触到了五代,不知是死是活,大家用力一拉像拽起一具尸体,把他拖到神社的高台上。
下面的人群开始欢呼,相互击掌拥抱,这个仪式圆满结束了。他们无人不快乐,但却如此冷漠,他们大概只记得自己的厄运被神男带走了,而想不起来神男的厄运是否还在。五代是用完的祭品,瞬间就被遗忘了。我心里有个什么訇然坍塌,五代付出死的代价,只为了证明一些一直存在的东西,换取一些我们的宁静。想到此,我无比难过,艰涩地拨开湿漉漉的人群,向神社里挤去。只有这时非参加者才被允许进去。五代的父母不动,好像这是习俗,他们不能立刻过去探望。我管不了这个了。
幸运的是,没过一会儿,五代就重新出现在高台上。他被人搀着,向人群微笑示意,宣告他的平安。知道他无碍,我却更加难过,吞声往里挤着。当我终于进入殿内,躺在榻榻米上的五代见到我便悲恸大哭,曲折难以言了。我跑过去抱住他,也感到喉咙的酸痛,却竭力忍着,我不愿意当着陌生人的面掉眼泪。此刻我和五代相依为命,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我有无尽的委屈疲惫和朦朦胧胧的惨烈心境,却再没有一丝心气做什么别的。
殿外的夜幕中,五代的父母与実夏守望在门口,静静看着里面的我们。
23
裸祭结束当晚五代被接回家,第二天又足足躺了一整天。为了在回北京之前能让妈妈多看他几眼,我尽量减少踏进五代房间的次数。当我再一次因妈妈进来而起身走出门外,妈妈似乎有些挣扎,压着嗓子说:“陈頫,请待在这里吧。”这句话让我和五代对视良久。
就这么停战了。
那个晚上我终于和五代睡回到一起,他肌肉酸痛,做不了别的,我们持久地接吻。那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况味。被生活折磨过了,没有什么更深的讨论,也没有什么更多的话语,只是默默体会这份来之不易的休憩。
五代休息两天后,恢复了体力。在奶奶的提议下,由実夏开车,载着她老人家与我俩去京都的清水寺游玩,那是日本最古老的佛教寺院。那天奶奶穿了和服,愉快地挽着五代和我走在庙宇间。她告诉我妈妈平复了些,还替我们向航空公司额外付了钱,把回程机票改到由名古屋起飞,这样就免去了回东京的麻烦。実夏拿出宝丽来相机招呼我们,为奶奶我们三人在大殿前留影。相片咔——地被吐出,我接过来捏在在手里,在空气中轻轻扇动,四个人都等着看。
那天回北京的航班很空。待起飞平稳后,我替五代要来热水枕头和毯子,从京都回来后他就感冒了。我对他讲述在他被留在神社后都发生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笑道:“大概妈妈还是可怜我们。”
“不知道,”我说,“临走她准备了许多东西给我,还塞给我许多钱,只是对我话还是不多。”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本以为还会继续僵持下去。”
“你命都快没了,她怎么好再忍心。”
“你讨厌妈妈么?”五代怔了一会儿,问道。
“当然不,她那么爱你。”我忽然想起一些细节,道,“其实你父母有许多地方都让我很感动。”
“是么。”
“那天我气哭了妈妈,爸爸却没有责怪我,他把妈妈搂在怀里安抚她,什么也不说。”我又歉意又羡慕地道,“等二姐和我下楼,他们还依然搂在一起。他们真恩爱。”
“我从小他们就这样。”五代笑道。
“还有那天,看你弟弟和你差了这么多岁,我就猜你父母的感情肯定很好,”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结婚那么多年还在做爱,希望到了那个年纪我们也能这样。”
五代很有把握地说:“会的。”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什么,道:“也得先见过你父母,万一他们不同意。”
“还是先不要,我们先好好活几年再说。”
“好。”他笑着赞同。
1956年的岛
作者简介:思念像一条在草上爬行的蛇。
节选自GS杂志第三十三期《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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