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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岁叛逆少女入职入殓师,接到第一个活是自己的姥爷

故事FM  · 公众号  · 随笔  · 2021-01-28 18:00

正文

将来你自己的遗体会被怎样对待?

「天才捕手计划」的陈拙有一个朋友,对这个问题特别了解。她叫孙留仙,是个女入殓师,别看她年纪小,自打16岁入行,已经经手了接近3000具尸体。除了经验丰富,技能过硬,她还会给尸体按按摩、唠唠嗑,必要时候还和尸体睡一张桌。

这一篇就是她和自己的师傅,如何称霸殡仪馆的故事。


(上)

好多年前,我在技校学着给活人化妆时总心不在焉。我满脑子惦记的,都是怎么给死人化妆。

其实当初我的选择可以有很多,比如家里人希望我能当幼师。我小时候挺喜欢孩子,还学过弹吉他,不过大了点就开始担心自己这火爆脾气了。

16岁那年,一天我坐公交车,突然看见站牌上有个“插花师”的招聘启事。上面写着的单位是“殡仪馆”。

我当时心想,KAO,这工作可以,鼓捣鼓捣花,自由自在的,挺好!(后来才知道插花师其实就是布置灵堂的)我回家就跟奶奶她们说想去试试。

家里人真是大惊失色,特别反对。

我爷爷还说了句气话,说你爹妈离婚,没人要的孤儿,一天美啥呢,我们照顾你别不知道好赖。

但就是这句话刺激了我,所以他们不同意我在殡仪馆上班,我就硬要上,可能是赌气,也是叛逆期,就是不想过那种被安排好的生活。我要证明我能行。

后来家人给我找了家技校学彩妆,就是忽悠我上学,等毕业了,也就忘了殡仪馆这事了,再托亲戚找个好工作。

我确实去技校学彩妆了,可才几天就感觉不对劲——影楼的妆多是喜庆的,坐着化的,而我却总想着给躺着的人化。

我反复央求,家里人最后真是拗不过我,就托了人把我介绍给了许老大。
 

许老大是个女的。

第一次和她见面,是2013年4月16号,地点就在殡仪馆院子里。

我们殡仪馆不在山上,其实离市区不远,据说过去是日本人的实验单位,旁边一片片荒地,零星有几个私人厂子,看上去也都黄了。白天还好,晚上黑漆漆的,没路灯,一眼望去确实瘆人。单位有个大门,进去一个院,正对着就是一个像市政府那样的楼。

我学的是彩妆,那会儿又是长发自来卷,还染了橙色。我这人长得又小又白,那天站在殡仪馆的院子里,阳光照在我身上,远远看去应该像个洋娃娃。


许老大第一眼就没给好脸色。

她先说你长得太瘦了,柔柔弱弱,太娇气,翻个尸体都翻不动。我还没回过神儿,许老大接着就问我为什么想做这个工作?

我那时岁数小,想也没想张嘴就来—— “这工作牛逼。”

许老大像看二百五似的看我,说回家吧,好好学彩妆,毕业了跟妆比这个工作好受。说完她转身就回去干活了。

一看她这样,我也来脾气了,这女的瞧不起谁呢这是,必须收我,我就认准你了,我要证明给你看。

第二天开始,我上午去技校上课,下午放学就去殡仪馆偷偷“跟她”。一开始门卫不让进,我就在外面偷看,最后发现有一个小窗户能看到点里面。而后我就说我是逝者家属,就进去了。

我一进去许老大就发现了,她还用身体挡着不让我看。几次下来,我这头发颜色这么扎眼,逝者家属的谎话也被戳穿,门卫大爷就不放我进了。

就这样过了大概半个月,一天下午我在门外杵着,正好有人来找许老大。我对来人说了句,“你好”。对方一愣,回了句“你好”。

许老大正出来,听见了,直接上来就打了我一脑勺,说这里不能说“你好”。然后唠叨出好多“行规”,比如不能主动说你好、再见,不能主动跟人讲自己的职业,不可以去红白喜事吃席,不主动去人家做客,不能染头,不能美甲,不能笑的太过,又不能表情太麻木。

许老大最后说你回家想想,能接受这种不被理解的孤独,克服恐惧不?

回家躺床上,想来想去。其实我当时都不太了解这工作,还是岁数小,只想着跟家里赌气,跟许老大赌气,证明自己。最后我决定了,就做这份工作了,多苦多累,我都认了。

那天之后我再来时,一定是许老大特意叮嘱了看门大爷没拦我,从此我就光明正大走进殡仪馆了。

那天,我花了200块钱把一脑袋羊毛卷拉直剪短,把头发染成黑色。

那是2013年5月8日下午,许老大竟然没认出我来。我发现她的眼神比第一次见我柔和多了,语气也没那么强硬了。这回我就第一次看到了入殓师是怎么工作的。


这么一看,我才发现遗体美容既简单又复杂。

要给逝者洗澡消毒,按摩僵硬的尸体,这样好穿衣服。还要贴面膜、化妆、梳头发甚至刮胡子,然后用胶水封住嘴巴,最后就是摆放好他们离世的姿势。

许老大问我在想什么。我说以为这个工作就是化妆,没想到这么复杂。“如果只是化妆,那衣服谁穿?总不能是死人自己坐起来穿吧。”许老大反问我。

从那天开始我就看许老大处理尸体,一边看一边做笔记。

许老大第一眼看上去真的挺凶的,右边脸还有一个挺大的疤。她说话总是骂骂咧咧,2013年正流行非主流烟熏妆,她看我这样大门都没让我进,告我先擦了:“化这么妖艳你是勾搭死了的还是活着的?” “画那玩意儿比躺着的还吓人。”我真是无语了。

许老大闲了爱喝小酒,吹吹牛,但是干活时特别严肃、安静。普通的遗体美容,她处理得非常干净,复杂的活,她缝合得没有痕迹。

5月中旬一天,许老大手里活不少,我看她这么忙也想出一份力,但我不知道能干什么,就琢磨着帮忙把尸体指甲剪了。

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尸体。我很紧张,怕万一剪不好,弄疼他们了,他们坐起来怎么办?一边想,一边剪。许老大看着我,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她是想收我做徒弟的,但她又怕,怕收了我我又坚持不住,浪费她感情。

2013年7月6号,距离第一次见面快三个月时,许老大说这一个学期都要结束了,你也要放暑假了,这时候腐烂的尸体多,是锻炼的好机会。看你天天跟着我,也挺爱学的,就正式拜我做师傅吧。

从7月7日开始正式学,每天6点就得到单位。许老大不管我接受不接受,说我名字绕嘴,又是她第四个也是最小的徒弟,就叫我许小四吧。

我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响头,给她吓一跳,说别整那些虚的,起来吧。


拜师后她第一件事竟然是给我买书,买学习资料,这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工作是要考一个上岗资格证的。

接着她就带我看各种惨不忍睹的尸体,我哇哇吐,她拍拍我,倒水给我漱口,跟我说做这个工作就必须强迫自己适应,因为你以后也会处理这些“复杂的尸体”的。

复杂的逝者尸体,比如缺胳膊少腿的需要缝合,脑袋破碎的需要用金属丝固定,没了的地方要用东西填补起来,做个假胳膊腿都是有可能的。

2013年10月28日这天是我的生日,我正式跟许老大做徒弟已经过去三个半月了,这天上午我有点莫名的闹心。

许老大这时候突然过来跟我说,如果下午没什么人,她给我买一块小蛋糕,就算给我过生日了,让我找个地方偷摸吃。

在殡仪馆过生日?想想都刺激。为啥偷摸吃呢,殡仪馆啊,死人的地方,我过生日吃蛋糕,是不有点不尊重人——不,是不尊重死者了。

我的闹心是有来由的——那天蛋糕没吃到,生日也没过成,中午我母亲给我打电话,说我姥爷去世了。

父母离婚后,母亲在我生活里一直是缺失的,我不恨她,就是和她不亲,有啥事都不告诉她。

之前父母离婚时我妈走了,我也想她。我爷竟然说是我在里面搅和的他俩才离婚。笑话,大人总拿小孩当挡箭牌,不过我那时还自责呢,心想是不是给我上补习班花的钱太多了。

之后我妈嫁人,去了内蒙开饭店。我就和她呆过两周,她就把我送回了奶奶家。她大话连篇,还有谎话。竟然和奶奶说我在饭店跟一个比我大15岁的男厨师搞对象!我都惊呆了,很久后才想明白她就是为了甩掉我,不让我呆那。

所以那天在殡仪馆接到她电话说我姥爷死了,我就很不高兴,说如果想我去看看她就直说,不要诅咒我姥爷,别拿这种事情跟我开玩笑!我姥爷那时才60多岁,我怎么能相信。

我妈脾气不好,听我这么跟她说话,直接来劲了,说你有良心吗,怎么跟我说话呢?我不想跟她吵,挂了电话顺手就拉黑了她,接着我去食堂吃饭。因为这个工作不能玩手机,我的电话都是静音的,吃饭时我才掏出手机看看,好几个小姨的未接电话,我明白了,姥爷可能真出事了。

我刚准备给小姨回电话,许老大这边也接了一个电话。我们这边也有好多殡仪馆,但是遗体美容师就那几个人,我们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许老大接了一个镇上殡仪馆的活,为两位老人做遗体美容。此时我给小姨的电话也打通了,姥爷确实不在了,跟许老大要去的还是同一个地方。

本来馆长是不想让她带我去的,许老大说我属于边学边工作,这个时候不让我去锻炼还什么时候去。说完她也不管馆长乐不乐意,带着我就走了。

她这种横劲,老让我觉得殡仪馆是她的,她想干啥就干啥。

 
到了镇上殡仪馆,我进屋就看见了姥爷。情绪瞬间上来了,我想哭,但我一想着我是来工作的,就硬生生地把眼泪给憋回去了。

这个工作就是这样的,明明前几天还在路口跟你有说有笑的人,不定哪天就进来躺在那儿,由我们整理遗容。

有人问我会不会被家属带动情绪也跟着哭?心里难受会,偷偷掉眼泪也会,但这种情况很少,因为这个工作很忙很累,到最后也就麻木了。

许老大跟这家殡仪馆的负责人沟通了一下,同意由我亲自为姥爷入殓。

我理解师傅的意思。头一次自己单独处理,毕竟是家里人,就算做的不好,也不会说我什么,也是给我一个锻炼机会。

我刚准备干活,就看见母亲进来。她一把抓住我,问我这是干啥?怎么真干这个工作了?她磨磨唧唧,我急眼了,说能不能让我自己安安静静跟姥爷单独待会,小姨看我生气了给她拽走了。

就剩我跟姥爷。我一直想哭,一直憋着。我给姥爷鞠躬,跟姥爷说:“从小到大都是你为我付出,我刚上班,还没孝顺你呢,你就走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你入殓了。”

姥爷是在睡梦中去世的,脸上的胡子还没刮干净,我给姥爷刮胡子的时候手都是抖的。接着我给姥爷冲洗,在调色盘里调出最接近他皮肤的颜色,用刷子一点点给姥爷上妆。



梳好头,给姥爷穿上黑西服、黑布鞋,用胶水封住嘴。我做这些的时候师傅就在那边看着。

给姥爷处理完之后,我妈就质问我,不同意我做这个工作。

这时候许老大过来了说:“我都开始教她了,说不同意就不同意,玩儿谁呢!”

姥爷去世后我就再也不过生日了。也是姥爷这个事之后,许老大似乎对我更上心了,对我说话的态度也缓和不少。
 

不过师傅再怎么也无法阻止我做噩梦。

一年半的学徒时间里,几乎每一天都做,真的都是各种尸体。

我们殡仪馆那个院子,往一边走是食堂,食堂往后是又黑又臭的厕所,再后面有一个大焚烧炉,外面白里面黑,是焚烧家属给逝者预备的纸人纸马、房子、钱啥的。

食堂另外一边往后绕是我们的住宿。小平房,三间屋子,就像东北农村的那种三间房,一间是我们上班消毒、换衣服的工作间,一间是我们遗体美容师放工具的房间,剩下一间睡觉,推门两张床,窗户能看见对面存放骨灰的小屋。

开始值班后很长时间我就那么坐着,能坐多久就坐多久。就怕睡着,就怕做噩梦。

一开始做的都是什么胳膊腿来抓我。有时候会梦到尸体对我说你把我的衣服扣错了,或者我的眉毛你没给画好。

我都分不清是梦还是我脑子里的幻想。一吓醒我就念叨,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被它们折磨得都不行了。

忘记了是从哪一天开始,我突发奇想,反正怎么都是做噩梦,那好,从今天开始我跟你们(尸体)一块睡。

我觉得这是克服恐惧最快的办法。我也是正常人,不是神,不是上来就很猛,我也要有过渡期的。我就和家属说我在停尸房值班是怕偷尸体,他们就信了,觉得这地方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也不好得罪我。

停尸房里,我躺在桌子上,枕头都没有,垫着书,“隔壁”背对着就是一具尸体,真的不敢看。

半夜,凉飕飕的,我转身拿起他身上盖的小白单子,说了句 “借我盖一下”。

就这样一宿一宿还是没睡着,害怕,幻想,自己给自己脑补。

过几天晚上能好一点,睡上两三个小时。

说也奇怪,噩梦还是做。不过每次做完梦,我都告诉自己比昨天好一点了,后来慢慢做梦就少了。

然后这些胳膊腿不那么恐怖了,有时还在我脑子里开起party,比如坐那打麻将喝茶。再后来梦见大家说成为朋友了,有时候还跟我说谢谢,那就已经不是噩梦了。也许是慢慢强迫着习惯了。

“下猛药”跟尸体睡了一个星期后,早上醒来我是四仰八叉的,我就开始放飞自我了。

后来我在殡仪馆睡觉就很少做噩梦了,睡得挺踏实,说也奇怪,回家住我反而会做噩梦,可能我们家风水不好吧。殡仪馆其他人都没像我这么干过,师傅都说她不敢。

这个工作很现实,就是师傅最初说的,你要么就接受,要么就别干了。

我还创造了另一种方式——与尸体唠嗑。其实就是晚上呆着太没意思了。不过据说人死的时候最后失去的就是听觉,民间不是也有说法,说这时他要是听到你说话,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会缠着你,让你帮着解决。

我不怕鬼,主要是我想世界上也没那么多鬼,鬼也不能闲着没事总跑来吓唬人是吧?有什么未了心愿的话,我就好好给他做美容,好好唠嗑,多烧点纸送走就好了。

那一年多天天做梦,我从没跟师父说过,因为我是自愿干起这一行的。

时间很快就到2014年元旦,有天许老大突然跟我说,我带你回老家漠河看看雪吧。她总是奇奇怪怪的。
 
 2014年3月份,我参加了初级入殓师资格考试,通过了。那之前除了姥爷我没入殓过其他逝者,所以拿到资格证上手第二位逝者的时候,我都是捏起兰花指那么干活的,远没有给姥爷入殓时的自然放松。

许老大一看就跟我急眼了,骂你他妈干啥呢,能干不?不能干滚蛋回家!都他妈一年了,见了那么多逝者了,还整这个。

这一句话就骂醒我了。是啊,这一年我不知道吐了多少回,还几乎天天做噩梦,强迫自己跟尸体睡觉练胆子,现在正式开始工作了,反而接受不了了,那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费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干!我就开始给逝者按摩。为了放松自己,我还问了一句,“大哥,这力度够不,轻了还是重了?”那天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完成了第二具遗体的美容。

记得2014年6月20号,我处对象了。许老大听了特别不高兴,说你干啥啥不行,处对象这事挺积极。

许老大之前跟我说过,处对象可以,但不回家住就在单位,不可以同居,有那种生活了,也要避孕。我在跟男朋友结婚之前那三年,一直没说过自己的工作,就说在事业单位上班,怕他和他家里人接受不了。但就算不说,我估计他们也能猜个大概。

有几次,我朋友无意地笑着对他说,你媳妇是真大胆,你媳妇那个“事业单位”真牛逼!男朋友就开始猜我是不是在一个“不太好”的地方上班,甚至合计我是搞传销的,总说“事业单位”太神秘了。

我们这个“事业单位”没有节假日,不过许老大却总能找点空带我出去转转。

2014年8月2日,许老大请假带我去河南散心。她这个农村长大,在山里跑惯了的孩子,住不惯宾馆,大半夜不睡觉要带我去山上“散心”。

那一晚比在殡仪馆还有趣还刺激。

许老大眼睛真尖,散步的时候看见了一伙三人钻进地下,是盗墓贼。她悄摸过去就把人家的洞口给堵上了。

过了会儿,这兄弟三个人废了老大劲才扒开洞口爬出来,一出来就操起河南话骂人:恁奶奶个孙子的,谁把这个洞堵死的!

我跟许老大就在不远处躲着偷乐,许老大真够损的,要是爬不出来,这哥三个就得变成陪葬品。

河南这事之后我就琢磨,许老大30多岁快40的人了,除了工作时候严肃,私下里其实一点正行也没有,比我还孩子气。我买的吃的,她嘴上说不吃,趁我干活总偷吃,还不承认。还经常没事把我干活的工具偷偷拿走,吓唬我,我不服管教时她还会动手打我。

虽然当师傅的她经常熊我,但对我还是很好的。2014年9月,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这天送来了一个脑浆子都摔出来的人,我看的差点吐了,但还是忍住了,接下来是许老大收拾干净,做了脑部缝合。

等许老大处理完了我高高兴兴地去食堂吃饭,结果中午做的豆腐脑,我瞬间就吐了出来。

许老大心疼我,亲自下厨给我炒了几个素菜。从这个事之后,每次我处理复杂遗体的时候,她知道了都会先去食堂看看。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感觉出来,她对我不一样了。她开始接受我了,一些不一样的感情在我和她之间产生了。
 
2014年10月6号下午,送来了两具被火烧焦的尸体,能闻到一股烤牛肉烤糊的味道,很不舒服。

这是一对母女,母亲在家给上初中的女儿做饭时液化气罐突然爆炸,引发火灾,母女煤气中毒死亡。

怎么处理,谁处理?我就不用说了,才学了一年,半吊子一个,但许老大下午休息出去喝小酒去了。

同事小周有四年经验,不过最大的特点就是躲懒,怕干复杂的活,怕处理不好家属找事,所以许老大平时就挺烦他,觉得他不爷们,没担当。

小周看见这两具尸体想也没想就说怕整不好。馆长瞪了他一眼,让他滚蛋。馆长这就有点抓瞎,只好打电话把许老大叫回来。

许老大很快就回来了,没说话,没表情地进了工作间。许老大干活从来都这样,不多说话,也不抱怨,教我手艺也这样,我处理,她看着,具体不对的,她再教我重新弄。

许老大瞅了瞅尸体,让我打下手,准备碘伏球、镊子、针线、刷子、调色盘等工具,再调出接近尸体的颜色。


许老大让我先把能剪下来的衣服剪下来,不能剪下来的就放那,弄好了我就往屋外走。

许老大说你上哪去啊,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不学,还等啥时候学?

许老大把尸体冲洗干净,先处理女儿的尸体,女儿的脸烧的黑黑的,几乎没有皮了。师傅用硅胶的皮,裁成脸的大小,然后贴着肉用针线小心紧密的缝合,外面基本看不出痕迹。接下来画眉毛、鼻子、嘴,将近一个小时后女儿的脸就完成了。

接下来又处理母亲的遗体,清洗、缝合、化妆,人死后不会流血,但如果有伤口会排出血液,直到凝固,这也是为什么人死后会呈现青紫色,就是身体里的血液在凝固。这对母女中毒死亡,母亲的嘴就是樱桃红色的。

许老大处理好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家属也特别满意,一直抓着许老大的手含着泪说谢谢。

许老大处理的时候馆长也一直担心,怕她喝多眼花手不稳的耽误干活,结果许老大还干的出奇的好。

可能是因为喝了酒,许老大还挺得意的说,这活费劲吗,多好整啊,非得让我回来整,说完还让馆长赔她一顿酒。


2015年具体时间记不清了,我独自接触了自己职业里第一个复杂的活,这个活我干了整整两天两夜。

那是一个酷爱喝酒的老爷子,喝多了还非要骑电瓶车,结果摔死在水沟里。送来我们这的时候半个脑袋都凹进去了,碎骨头还有其他东西都在里面。

这一次师傅没进来管我,我明白她怕我怕过多依赖她。

我一边冲洗遗体,一边跟他说话——

你啊,是我看见最埋汰的一个客人。你喝多了睡一会儿再回家不好吗?非着急,瞅瞅,把自己摔得,太脏了。

冲洗完了我就开始“安顿”他的脑袋,先是用镊子小心翼翼的夹出碎骨,修复很不容易,我试了好几次,都不够立体。我想到可以先用金属丝固定,再重新填补缺失的脑袋。

我觉得老爷子那块秃秃的地方没啥头发,不好看,还动手给他画头发。等我从工作室再走出去,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了。

许老大看我出来了,脸上透着焦急与担心,不过等她进去看了看我处理的老爷子,乐了,拍了拍我肩膀。我知道她这是认可我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在工作的时候对我笑。

凡是和许老大在一起的关键日子,我都清晰记得,至少年月不会错。当你身边主要是死者的时候,你对活着的日子和边上的活人的记忆会出奇的清晰。
 
(下)


我和师傅学习遗体美容大半年后,她突然问我,学了这么久,想不想放寒假?

这问题给我问住了,除了大年初一或清明节,我们这工作哪来的假?

老大看我不说话,进一步诱惑我——“我带你看雪去呗!”

“去哪看雪啊,我们这就是东北,还用特意请假看?师傅原来也有想偷懒不干活的时候啊。” 我说。

许老大听我这瞧不起的语气,给了我一脑瓢——你他妈真是没见识,就这地方下的头皮屑大点的雪,你就知足了,跟我老家的雪比不了,不值一提!

我来兴趣了。晚上食堂吃饭,我又问师傅老家。她说漠河。我一听就蒙住了。她说哈尔滨知道吗?这我知道,在小说里看过,把那里说得可神秘了,什么出马仙,萨满教,什么成精的动物把人迷了吃了啥的,还有猫脸老太太。

许老大听完我说的话,充斥着看傻子的眼神,那表情就像在说,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了?

2014年元旦那天,许老大要带我去买几身厚“装备”,就去看雪。

我心里一惊,说馆长同意吗。许老大说快去快回,没啥不同意的,玩几天,顺便把你心里想问我的疑问都解答了。

下午许老大给我买了厚棉袄、绿花花红花花那种棉裤,还有超级厚的帽子围脖、手套雪地靴。

许老大说漠河冷,零下40度,你身体不好,别冻出毛病。我跟许老大打趣,我们是不是带薪休假啊,我们是自己走还是跟团啊?许老大骂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带你旅游净事,要饭还嫌饭馊。

我们先坐了六个多小时的火车,到哈尔滨休息了一天,然后又换乘到了漠河。

这一下车我就想,真不愧是中国最北端,越往北越冷这话真是有道理,手机直接冻关机,下车凉风直往身上钻,冻得我打了好几个喷嚏,一直抖。许老大笑话我,瞅你那个熊包样。
 

这时候我才知道,许老大除了带我散心,看雪,还有一个目的,是回来祭拜她母亲,就是我的师姥姥。

那许老大的爸爸呢?她说自己生下来就没有爸爸,她也问过母亲,都是师姥姥淡淡的一句“死了”。

许老大说可能是爸爸妈妈没结婚就有她,后来她爹不认账,她母亲独自生下她,抚养她。这只是她的猜测。所以自己父亲到底是谁,许老大直到死时都不知道。我想这也不遗憾,有些答案确实就不在命运里。

我们俩在漠河呆了两个晚上,漠河的雪真是好看。

白茫茫一片,树上挂着冰霜,太阳一照五彩缤纷。雪地里有吃老鼠的黄鼠狼,这小家伙机灵得很,长得很可爱(请想象雪貂)。那次我看它看得入迷,许老大过来拍拍我,以为我让那个东西迷住了要寻短见呢——据说东北有五大仙家:黄鼠狼,狐狸,蛇,老鼠,刺猬——许老大说可别招惹黄鼠狼,那玩意记仇,得罪他了,不死也得扒层皮。

听许老大说完我就实在想不通了,这么可爱的小生物,怎么就被说成是迷人吃的黄皮子,祸害人,还会偷鸡吃的睚眦必报的小妖怪了呢?哪有这么可爱的小妖怪。能养一只我也觉得不错。

我还看见了白狐狸,白色的毛跟雪景融为一体。它们懒懒的,趴在雪地里晒太阳,唯一能分辨它们的依据就剩下那双黑色发亮的小眼睛了。

这时候一只傻狍子奔着我来了。这家伙是棕黄色的,像没有角的鹿,嘴里不知道在吃啥,一边吃,一边好奇的看着我,所以它叫傻孢子绝对符合它的气质,傻萌傻萌的。

它对我好奇,我一抬手想在书包里给它找点吃的,正好包掉了,它吓一跳,刷就跑没影了。过了一会它又跑回来瞅,估计想看看到底啥东西,所以这小东西到底是傻还是聪明呢?

许老大在家祭拜师姥姥,我依照规矩,给师姥姥磕头上香,然后我就退出来了。倒不是呆不住,是我想师傅应该有很多话要跟师姥姥说,我不能偷听。

我就在许老大家门前一条冻得贼结实的河面上,玩着许老大给我做的假冒伪劣牌冰车,心里美的不行。但真冻坏我了,这个地方让我欣赏可以,但让我生存就要命了。
 

“出师”没多久,我就挨了职业生涯里的第一次揍。

那是一个脾气火爆的男人,他觉得我岁数小,肯定经验不够,我跟他说相信我一次,我会处理的很好,他直接给来一句:相信你妈啊相信!就给我推栽了。
我脑袋磕在桌子角,破了。

我挺生气但告诉自己忍着。许老大看见我挨揍了,顿时不乐意了,但她只是说了一句由她处理,让我打下手。接着她弄了一个帘挡上,最后还是让我处理的。

等我处理好了,许老大就径直跑男厕所埋伏去了。等那个男人上厕所的时候她就狠狠地吓唬了人家,给他吓得,裤子都没穿好就出来给我道歉。

那天之后,许老大突然跟我说:认我做妈吧!这样也方便管你,护着你。

从此有人时我叫她师傅,没人时我叫她妈,我觉得干妈不好听。

我跟她的关系瞬间就不一样了,她对我更严厉,管的事更多了,但也对我更上心了。

2016年那个夏天,我又遭了一次灾,不是被打,而是我干活时突然发现眼睛看不清东西了。我瞬间懵逼了——怎么事,殡仪馆停电了?

许老大看出来我不对劲,抓着我的手说别怕,师傅在呢。随后就让我家人接我回去休息,家里人以为我犯啥错误了,不住地给她道歉。许老大说这是说啥呢,这我闺女,还怕麻烦啊。

一下班许老大就赶到我家,她说这眼睛不对劲啊,得带她去看。

突然看不见,我心里特害怕。我问许老大,我要以后都看不见了,怎么办?许老大说慌啥啊,不是还有妈呢,妈养你一辈子,妈努力挣钱养你。我心里一暖,觉的这个时候的她,是我认识她3年多来最靠谱的一次。  

接下来我的日子就特别无聊了,病情确诊了,是眼底有炎症。我就每天在医院里输液、吃药,许老大也怕我闹心,下班就陪着我,给我讲殡仪馆里的事,让我安心——这种安慰方式估计也是天下没有了吧。

我的病不能吃太甜、太凉、太辣的东西,但我平常特别喜欢吃冰激凌,许老大每天都变着法给我偷偷带来各种口味的冰激凌。每次她都跑的飞快钻进电梯,怕冰激凌化了,我那时住在20楼。

有一次我正吃得特开心呢,主治医生推门进来了。看着我手中的冰激凌,问我干啥呢,怎么还偷吃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耷拉着个脑袋。许老大立马接话说,“孩子可没吃奥,天太热了我买的,这不太热了,冰激凌有点烫嘴,我让孩子给我吹吹。”我看不见也能想得出医生那个表情。
 

那次从漠河看雪回去的火车上,许老大第一次给我讲了她自己的故事。

许老大15岁就离家了。她不爱读书,叛逆期,跟师姥姥总吵架。

一开始许老大想去大兴安岭当一个守林人。当地猎户一见她都觉得太小了,而且小姑娘也不会开枪,就好心把她送回了家,还叮嘱师姥姥看住她,别再瞎跑影响人家工作。

再次回家,师姥姥一反常态没打没骂,反倒是说起风凉话,说你柔柔弱弱的,去给人家看树林,小心再被熊瞎子(狗熊)舔了。

许老大没说话,但在心里琢磨着上哪能干成一番大事,证明给师姥姥看。

在家没呆到一个星期,村里一个在齐齐哈尔开饭店的老乡要回去,许老大软磨硬泡的说自己吃的少,能吃苦受累,只要不在家待着,让干啥她就干啥,毫无怨言。

最后还是征得师姥姥同意,许老大跟这位老乡到齐齐哈尔了。她在老乡的小饭店里打工,不过由于没念过什么书,加上岁数小,不懂什么为人处事,就按她的火爆臭脾气来,虽然干活勤快,但一点不讨人喜欢。

倒是店里有个30多岁的厨子,离婚,没啥头发,整天油腻腻的,有事没事就逗许老大。

有一次二楼包间没啥人,许老大正好发烧,店里也不忙,就想上去歇一会。结果这个厨子也在,他一把把许老大拉过来坐在他怀里,想图谋不轨。结果许老大张嘴一句,“我X你妈奥,是不是给你脸了!”一个大嘴巴子加小擒拿手就给这个厨子解决了(师姥姥会点武术,许老大从小就跟她学过)。

那厨子老实了,不过,许老大这脾气确实不好,客人也被她折磨,天天赔钱。

没多久人家也不讲什么老乡情义了,就把许老大辞了,说好的工资也没给。许老大心里明白她要是胡来就更没有钱了,她这次学乖了,没作没闹,找了一个供吃住的理发店猫着。

理发店的活她才干了一个月不到,她嫌兑染膏费劲,伺候人麻烦。后来还换过几份工作,断断续续混到了19岁。

但那年许老大因为跟人家打架,当地派出所把师姥姥叫去。师姥姥看她头疼,就想着让她去鹤岗一个尼姑朋友那待段时间,诵诵经、礼礼佛,消磨消磨坏脾气。

许老大根本就不配合,她趁着师姥姥跟人家说话的功夫就跑了。一个新城市,哪都不认识,她就闲溜达。

溜溜达达的许老大溜达着溜达着就来到了一个山上,离远一看,应该是个什么碑,上面还有字,是个陵园。可能是没啥地方溜达了,也可能是好奇,她就顺着台阶走了进去。

刚走到一小半的时候,许老大突然看见一个古装打扮的老头,在那扫地。衣服很长,一眼看上去像老头没有脚一样,再刮点风,老头就像个鬼似的在那飘着。

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我X,见鬼了,头也不回的跑掉,甚至当场吓晕过去,所以许老大的反应绝对不是正常人行为——她蹦出一句,我X,小鬼敢吓我!就开始对这老头一顿天马流星拳。


老头当时肯定懵逼。很快他好像明白了,忙喊快停手,快停手,别揍了。许老大不听。过一会老头说了句,我是人,活人,我还热乎呢,不信你摸摸!许老大这才停手。

停了手的许老大没搭理老头,继续往陵园深处走。
 

老头跟着,边跟边说没到开放日子呢,你改天再来。许老大没搭理。老头看她神神叨叨的,也可能是怕再挨一顿拳,就不说话了,只默默走,看她想干啥。

进去才知道这原来是个烈士陵园。有个大铁门,穿过去是烈士墓,后面一个小亭子,上面贴着纸,写着“招聘打更人”。许老大指着那张纸就问老头,啥意思?要人?啥条件?

老头说没啥,能干得住就行。许老大说今天晚上上班可以不?老头说不行,得明天,明天领导来才能决定。许老大听完就开始准备在园里睡一宿。我想这老头绝对觉得她疯了。

第二天领导来了,说实话真没看上她,就说给一晚上试用期试试,行就干着,但说好钱不多。许老大没挑剔就又呆了宿,接下来这一呆就是十年。

烈士陵园里最多的活就是打扫卫生,春来准备小学生扫墓,秋冬扫雪扫落叶,晚上拿个手电筒巡逻。

许老大的男朋友就是在烈士陵园认识的,两人好了近十年。后来男方家里觉得许老大这丫头脾气不好,而能在陵园工作,按迷信来讲可能命里犯点啥,这就不认可。许老大对我说,后来这个瘪犊子真就背叛了我,就分手了。

后来许老大又谈了一个,也是没成。

许老大这一辈子只活了半辈子,44年,她是没有爱人,没有孩子,只有我这一个干女儿。

男友背叛没多久,老家传来消息,师姥姥不行了。许老大赶回家的时侯,师姥姥对她只说了句,你回来了啊,就咽气了。

我想这个时间段应该是许老大这44年里最难受的阶段,爱情没了,母亲也没了,自己只空守着一座墓地。虽然许老大在火车上跟我讲的时候一脸不在乎,但我看见她眼里有泪花。

还有惨的。没多久以后,上面下来了指令,说许老大工作的这个陵园没有烈士,是个假的!我听到这乐的不行,说师傅你真厉害,烈士陵园都能给看黄了。

工作没了,也没别的本事,不过许老大脑子快,她开始还想着去别的墓地打更,后来找着找着就去了火葬场,好歹算一个链条上吧,而她后来教给我的手艺也是从这里偷来的。


中国的殡葬行业一直到今天都不是很完善,许老大当时那个条件更恶劣,遗体美容师、插花师都很少。

大多人心里会想殡仪馆阴气重,也有人说因为缺人手,殡仪馆给的工资高。就因为这句话,我见有人专门跑来殡仪馆问要不要人。其实殡仪馆属于事业单位,工资都是固定的。

带我去她老家看雪之前,许老大从未讲过她这些经历。之前每天就是接触尸体,而对于她,除了她是我师傅,她那年40岁,姓许,剩下对我还真是一片空白。我觉得她真挺神秘的,对她特别尊敬崇拜。

那天在食堂师傅说要带我去漠河,我问她为什么来我们这里,许老大当时直接脱口而出,总在一个地方会腻歪,本来是出来旅游溜达玩的。

“可别听许老大吹牛逼了,她就是个骗子。”许老大刚说完这个话,当时一旁的馆长就插嘴了。馆长说,刚来的时候师傅遗体美容还会的不全,还加入了一些她自己发明的东西,看上去就纯粹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我憋着笑问馆长,师傅咋骗您了?就见许老大立即去捂馆长的嘴,同时还对我瞪起眼睛。

而现在在回来的火车上,没想到她都倒出来了。

离开“倒闭”的假烈士陵园,许老大去了一所火葬场打扫卫生,有时帮人叠叠元宝做花圈。一天她正在叠元宝,就听见家属要求遗体美容,她当时根本不知道这是啥,她就好奇,过一会来了三个男的遗体美容师。

就看他们给尸体洗澡,按摩,消毒,穿衣服,穿鞋,梳头发,弄一个调色盘在那画。瞬间许老大眼前一亮,这活行啊,这活可以奥,简单弄弄,钱就到手了,于是她就像我偷她手艺似的,拿个本记,偷摸学。

学了几天她就觉得可以了,火葬场再来需要遗体美容的活时,她第一次给人家画,结果是惨不忍睹。挨了顿骂不说,差点让辞退了。

这次许老大就忍着了,之后每次专门的美容师来,她就申请给人家打下手,这样七八年累计下来,她也30多岁了,许老大觉得自己可以了,她感觉自己已经可以靠手艺在火葬场干一辈子了。

但她想多了。火葬场,看这几个字就能看出来,只火化,很少有其他业务,人家没这个钱雇她。

许老大接着真是“游山玩水”,去过广州、河源、绍兴、连云港、上海,主要目标就是火葬场殡仪馆。她那些五湖四海的朋友就是这么认识的。结果溜达了一大圈,没人用她,主要就是资格考试拦住了她,她没上过啥学。她总理直气壮地说,“要那破逼玩意有啥用?真正有本事的人从来不需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见许老大时,她已经很有一套了。比如怎么兑口红颜色能看上去更自然,比如给逝者按照活人那样按摩,让僵硬的尸体松软下来。她还会给尸体梳头发,有的小孩子的尸体,她会给梳点俏皮的小辫子,我甚至都怕她即兴发挥得太过而被家属抱怨,但这情况没发生过。

有人说她本来是不打算收我这个徒弟的,可能我偷手艺那段时间的决心,让她在我身上看见了她当年的影子。也可能是我从小和母亲不亲,她没有父亲,她收我做徒弟,做干女儿。

我眼睛突然失明住院那会儿,我对象家里也知道了,就开始来照顾我。

七月初一天上午,我婆婆带了饺子来看我,她把我对象支走,开门见山的跟我说,你这个病以后治好了还会反复,会是我儿子的累赘,不说别的,万一生出来的孩子也遗传这个病呢?所以希望你跟我儿子分手。 

这时候许老大正好下班过来,在门外也听到了,推门进来对着婆婆就大骂:分就分呗,谁稀罕你家儿子啊,跟你儿子处对象我还不乐意。现在闺女有病了,你们在这拿上把了,装什么啊,赶紧滚!说完把婆婆给我带的饺子也摔了。 

这是婆婆与许老大第一次见面,而且一见面就骂起来了。我挺为难的,许老大见我婆婆不走,又说了一句,咋滴啊,分手了,俺们还得请你吃顿饭奥?婆婆看她这样,也撂个脸子走了。许老大跟我说,别怕,有我在呢,谁也欺负不了你。

婆婆走了以后没多久,我对象回来了,他大概就猜出来怎么回事了,他跟师傅保证会好好照顾我,不用在乎婆婆说啥,我将来是跟他过,不是跟婆婆过。

许老大没搭理他,但我信了他。我这个人比较随和,经常心软,属于讨好型人格。有时候爱胡思乱想,但生气也特别好哄,给俩冰激凌就能好。

我整个看病的所有费用都是许老大给我拿的,也是她经常陪着我,照顾我,我才好得特别快。眼睛好了以后我就回到殡仪馆上班了。


那之后我给死者办完了第二场冥婚后(这个之后细讲),10月20号,我对象跟我说,我也快到法定年龄了,你跟我结婚吧。你看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巧。

接着他就带我回家了,他家农村,在他家院里,我看到了他姐夫,是殡仪馆开灵车的司机。我的工作就这么暴露了。婆婆当然还是心里不乐意,对象就说大不了他就跟我一起在殡仪馆上班,婆婆说她不管,你们俩能过得好就行。

接着10月31号下午对象把我叫出去了,在我家楼下的广场上,他单膝下跪跟我求婚了。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决定放弃举办婚礼,放弃拍婚纱照。遗憾肯定是遗憾,但我一想到死者需要我,不穿就不穿吧。

后来有时路过婚纱店,他会跟我说,等你怀孕了趁着肚子不大的时候,给你补办一个婚礼。我跟他说这些都不重要,有你这句话我就很开心了。

2018年除夕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但我那时候不想要孩子,也因为没时间吧,就耽误了孕检,等我再去检查的时候已经怀孕4个月了。我看见女儿在我肚子里的小样,我有点不忍心打掉她,于是辞职在家备孕,准备当妈妈。

这段时间许老大没闲着,给孩子买奶瓶,买小包被,没事的时候她会去母婴店溜达溜达。我孕检到我生孩子这些关系都是许老大找人给我打点的。她比我还兴奋,说她要当姥姥了,她甚至给孩子起了好多名字。

一天我跟许老大坐着唠嗑,唠着唠着她就哭了,第一次见她哭。她说时间真快啊,一晃你都这么大了,都结婚有孩子了。

她说记得我那年刚去殡仪馆的时候瘦瘦小小的,跟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胆子还特别小,啥也不会,这么多年下来,现在活干的这么好。

她说当妈妈了以后就好好在家带孩子过日子,别回去了,殡仪馆阴气重,对孩子不好。我手里还有点积蓄,看你那么喜欢吃冰激凌,不行我就给你开家奶茶店,买台冰激凌机,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她说完这些的那一刻我就懂了,她是真的把我当成亲闺女了。

四年多时间里,我跟她从最开始的相识,她讨厌我,觉得我干活不行,她怎么撵我都撵不走我,到我亲手入殓姥爷,学着控制住情绪,到她给我买资料,我受委屈了她替我出头,再到我干活认真让她放心,我有病了她给我出钱看,照顾我,以至我结婚她给我买车做陪嫁……

这些一点一滴,早就让我跟她成为了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尽管她嘴上嫌弃我,打击我,但心里她对我特别牵挂。

我很感谢她的出现,她是最好的恩师,同时也给了我缺失了那么多年的母爱。

但是就在我以为日子能这么平淡温馨地过下去的时候,许老大突然过世了。
 

2018年7月13号,许老大的好朋友给我爱人打电话,让我爱人缓慢地跟我说,说师傅突发脑溢血伴随心脏病离世了。

其实早在我刚结婚那年我就发现师傅偷吃药,经常干活出来会扶着门喘气,我问过她怎么了,她就是不跟我说实话,后来我偷摸托人打听到她病了,病得很严重,也跟她经常喝酒有关系。

听到她离世的消息,我是震惊的,不能接受的。我拽着我对象衣服,我问他他说啥呢,再说一遍。他说师傅没有了,让我不要激动,我说我要去殡仪馆,他不让我去。

我跟许老大2013年认识,到2018年她去世,才五年。但这五年里,别看她对我严格,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但是最扎实的本事她都教给我了,护着我,关心我,该做不该做的她对我都做到了。

我婆婆在电话里也劝我,不过说话不好听,说人没都没了,你去干啥,去也没有用,再一个哪有孕妇去殡仪馆的,到时出事了你们别赖我。我气的直接送她一句话,你给我滚,接着我就把我对象手机摔了。

我没顾忌啥,直接就去了殡仪馆。小师傅还有其他人看见一个孕妇,立马愣了,接着说啥不让我进。我把小师傅推开了,接着我就去后面自己拿工具准备给师傅入殓。

殡仪馆有给我们遗体美容师提供工具的地方,每人自己有自己的工具箱。箱里是胶水,各种画刷,手术剪子,镊子,手术刀,金属丝等等。许老大的规矩是这套东西传给自己最优秀的徒弟,另外这些接触死人的东西不能拿回家。

接着小师傅拽着我说别闹,控制点情绪,不能任性,听话,说师傅她已经替我入殓完了,这地方真不是一个孕妇能进的。

我给小师傅跪下了。

她立马拽住我,她明白我跟许老大感情太深了,最后还是让我进去了。

许老大躺在那里。我一瞬间什么情绪都上来了,小师傅一旁不断叮嘱我,不能哭,哭了容易流产。


我憋着这股情绪,接下来跟个精神病一样,就去拽许老大胳膊。我说许老大你他妈给我起来,少在这里跟我俩装犊子,这玩笑过分了奥。你撒楞给我起来。你就是个骗子,说好的等着抱外孙子,说好的怕我害怕,陪着我生产,给我鼓劲,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小师傅也哭了,最后同事们还是给我拽出来了,大家说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就别再去了。我说不放三天了,我都不来,她躺这给谁看?7月14日,他们尊重我的意思把许老大火化了。

火化前是我给许老大摔盆的。

我还对她喊:许老大,你赶紧给我起来,你怕热,那里面那么热你肯定受不了!


师傅许老大留给了我13万块钱,我花了8万给她买了一个豪华墓地。许老大没自己的房子,工作后不是住墓地、殡仪馆,就是租房子。

剩下的5万块钱,我拿出来一半匿名做的慈善,剩下的两万多块钱后来生孩子用了。

是我爱人和小师傅替我给师傅下葬的。

女儿出生后,哺乳期堵奶,我经常发烧,一时接受不了角色的转换,加上从师傅去世,我情绪一直不好,得了产后抑郁症,没事就哭。记得孩子百天,我瘦到了90斤。后来经常带孩子出不去,吃完就躺着,一下子竟然又胖到了160斤,还是经常哭。

2019年哺乳期结束后,家里出了点事需要用钱——多俗,没有办法,不想那么早扔下孩子的我又回到殡仪馆。爱人当时坚决不同意,他说能不能不去,他认为我回去上班就又拴上了,逃脱不掉了,后来才说让一步。

馆长起初不想用我,说我有孩子了怕对孩子不好,后来考虑了好几天,给我打电话说,回来吧先签一个合同工,时期一年。

其实我怀疑爱人是给馆长打过电话想阻止的,不然我这样有经验的入殓师,愿意放弃家庭回去,太难得了。而且合同一签都是三年五年,馆长是照顾我给我开了特例。

2020年新冠病毒笼罩,我给武汉也捐款了。我们上班都戴上口罩,穿上厚厚的防护服,每天消毒。

那段时间里殡仪馆的逝者也出奇的少,就算有逝者也都是一两个家属代表在那里待着,本来就冷清的殡仪馆更冷清了,哀乐声都听着特别刺耳。

从2013年决定开始干这个工作一直到2020年,从小时候觉得这工作牛逼,将来可以做个拿退休金的老太太,到现在我认为这个职业是神圣的。这七年时间里,我入殓了将近3000具遗体,这就意味着我参与过将近3000个家庭最后分别的时刻,陪伴过将近3000位逝者走过了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

我是最应该接受死亡这个自然规律的,但一直到今天我都不能接受师傅的离世。

我总感觉师傅还在,随时可能掀起门帘进来弹我的脑门。

没有遇到师傅,我可能就做着一份平平无奇的工作。

直到遇到了许老大,遇了无数死亡,我才发现了爱。


作者:孙留仙

编辑:扫地僧 大乌苏 牛大碗

插图:大五花 娃娃鱼

 


记录这个故事的,是「天才捕手计划」公众号,这个故事系列叫「东北最调皮女入殓师」,更多入殓师的故事,去他们后台回复「入殓师」就可以看到。


一对相爱40年的恋人,他们直到人生最后阶段都没放下彼此,直到一方去世,另一方决定嫁给他的尸体,孙留仙在殡仪馆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特殊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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