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石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因其“卓越的感受性……并用小说的技巧，表现了日本心灵的神髓”而获得1968年度诺贝尔奖文学奖，他的独创性及想象力举世公认，但是他也有许多作品，是自己所经历的生活的实录，甚至其中的许多细节都是真实的，如他的小说《篝火》《非常》《南方的火》等十数篇小说，都是记录他与少女伊藤初代的恋爱经历，川端自己也说这些的作品是“我以自己的体验为题材写的小说”，《十六岁的日记》《葬仪的名人》等也是他自己的经历，这样的作品有时因为没有虚构的成分而显得故事性不强，但是那些真实的细节却具有很强的民俗学和社会学的意义，而民俗学和社会学本身，又往往忽略了这些活生生的细节，如川端康成作品中有关日本混浴习惯的描述，会使我们接触到任何民俗学、社会学以及历史著作中没有接触到，也不可能接触到的鲜活的细节。
《伊豆舞女》是川端康成的成名作，这篇作品于1926年以《伊豆舞女》《续伊豆舞女》为题目，发表在《文艺时代》的第1期和第2期上，受到了当时文坛的盛赞。
《伊豆舞女》的创作与作者青春生活的体验有非常密切的关系。首先，它是川端1918年伊豆旅行的记录。川端康成在随笔“独影自命”中写道：“在20岁（虚岁）的时候，我第一次来到伊豆 ，也就是我在《伊豆舞女》中写到的旅行。”（见《川端康成全集》，33卷，新潮社，1999年），而在“《伊豆舞女》的作者”一文中说: “ 《伊豆舞女》中的所有情节都是事实而不是虚构，如果说有所谓的虚构，那也就是省略而已。我是把那些事实原封不动地记录了下来。”（同上，《川端康成全集》，33卷）
《伊豆舞女》的构成非常简单。作品从主人公冒雨在天城岭和卖艺的舞女一行相遇写起，记叙了他们结伴去汤野、下田的5日间的经历。舞女一行中有十三四岁的舞女、舞女的哥哥荣吉、嫂子千代子、千代子的母亲及被艺人们雇来的17岁的女孩百合子，在这个过程中，主人公和舞女之间萌发了淡然的、纯净的、似是而非的“恋情”，他还和舞女约好一起去看电影，但是遭到了舞女一行的领队人——舞女嫂子的母亲的阻止，使这段“恋情”无果而终，主人公在返回东京的船上泪下如雨。
▲ 电影《伊豆的舞女》剧照
关于混浴，作品中并没有特意去描写，但是有些场面可以让人看到当时的混浴习惯。
混浴，是日本的文化。日本温泉很多，自然形成了天然大浴场，因此古来就有混浴的风俗。江户时代是日本男女混浴的大发展时期，混浴风俗从农村进入了城市，在城市中兴起了混浴的潮流，日本所记录的最早的公共浴室存在于1591年左右，相当于中国的明朝时期。
1853年，美国东印度洋舰队司令马休·卡尔佩斯·佩里将军率领的黑船（蒸汽船，由于船体涂上了防水黑漆又冒出黑烟，因此被称为黑船）进入了浦贺冲，佩里提出与日本通商，美国船只可在日本补给等要求，这一事件震动日本朝野，后来日本称之为“黑船来航”。1854年，佩里再次来日本，与日本签订了《日美和亲条约》。当他看到日本公共澡堂里的混浴，不由得大吃一惊，在他的著作《日本远征记》中大加批判，并对日本城市民众的道德心提出异议，认为“尽管日本人的道德心远远高出其他东洋民族，但是他们确确实实是淫荡的”。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政府顾及到欧美人的想法与感受，在城市里屡发《混浴禁止令》，但是城市里的公共浴池等完全消除混浴，直到明治时代末期才实现，而地方的温泉等还是沿袭老习惯，一直到上世纪50年代还是如此。
近年日本温泉很有人气，外国游客对日本独特的混浴文化也很感兴趣，一些温泉允许客人穿着泳装等稍加遮盖的服装男女混浴，也有的地方完全实行传统式的男女混浴，但是据日本人说：古来日本在混浴浴场有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就是不互相紧盯着瞅。最近在混浴浴场还发生了一些个别中国游客不知道日本人的习惯，经常盯着一同混浴的异性客人看，使异性客人很难堪，引起了对方反感的事情。
而《伊豆舞女》中表现出的混浴的细节却和日本通常的混浴习惯有所不同。
如作品的第四章里，包括舞女在内的同行女艺人们到主人公住宿的房间里去玩，“艺人们玩了一小时，要到这个旅馆的浴室去洗澡，她们一再邀我一同去，可是要和三个年轻女人一起洗澡，我有些不好意思，就说过一会儿再去，婉言推托了。后来，舞女马上又一个人跑上来，转告了千代子的话：
‘姐姐说要你去呢，给你搓背。’”（见《川端康成集》，现代文学大系52，筑摩书房，1968年版，以下引文皆出自此书）
▲ 电影《伊豆的舞女》剧照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加上舞女在内的三个年轻的女子，邀请主人公，也就是川端康成一起去洗澡，而川端康成本人觉得被三个裸体女人围绕着，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加以推脱。
在这里，这些女子不仅要和川端康成一起去混浴，而且还要给他搓背，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在日本，在熟识、亲密的人们之间，不仅没有“不互相紧盯的默契”，而且越是亲近的人，混浴的程度也就越浓密。
查一下资料，确实证明了这一点。在日本的混浴中，家庭的混浴程度是最浓密的，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女演员公开在电视里说，她一直到30多岁还和父亲一起入浴，我们邻居的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也毫不在乎地说她和父亲一起入浴。对于这种现象，甚至有的地方政府出面干涉，如兵库县曾规定，6岁以上的儿童禁止异性混浴，但是到了2008年1月又修改了这一条例，对于“夫妇”“父母与10岁以下的异性儿童”“需要护理的家庭成员与护理者”之间的混浴解禁。
但是制定这种条例的地方政府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地方政府是没有这样的禁令的，有一定的禁止条例的地方，兵库县差不多就算最严格的了，其他的几个县市不过加了一些混浴的条件，如滋贺县曾规定“不要让8岁以上的男女混浴”，但是从1996年4月开始，家庭混浴全面解禁。
甚至还有20岁的年轻女性，在网上留下帖子问：我现在常常和父亲一起洗澡，也和爷爷、奶奶、妈妈、妹妹一起洗澡，在我们家这是理所当然的，完全没有不自然的感觉，我问朋友这样是不是有点太随便了？有的朋友说：这样挺好；也有的朋友说：这样绝对异常。我家真的异常吗？
她还说：（和父亲）互相搓背、冲水是常事，父亲还常说：乳房大起来了，毛浓密了，这些都是很普通的对话，身体互相接触，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还有人跟帖回答这位女性说：这是你的自由，是你家的自由。（见雅虎日本“智慧袋”）
由此可见，日本虽然也接受了中国的儒教文化的影响，但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想法从古至今基本上是没有的，而且从《伊豆舞女》中可以看到，虽然少女接触异性时也会羞涩，但是浴场却是一个“解放羞涩”的空间。
如在第二章里，主人公和舞女一行一起投宿一家小旅店，舞女从楼下给主人公端茶，“舞女在我面前，满脸通红，手在颤抖，茶碗像是要从茶托上掉下来，她怕倒了茶碗，乘势摆在铺席上，可是茶已经撒出来,她竟然如此腼腆害羞，使我很吃惊”，也惹得她嫂子的妈妈说：“唉呀，真讨厌！这孩子情窦开啦。”
又如在第四章里，舞女和主人公一起玩五子棋，开始时还和主人公拉开距离移动棋子，但是下得入迷时，身体几乎压在了棋盘上，“那美得超出了自然状态的头发几乎触到了我的胸，她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对不起，要挨骂的’。她扔下了棋子跑了出去。”
在小说中，舞女平时和异性接触时，还是很害羞的，但是在浴场里，当她看见哥哥和主人公时，竟然从浴场跑出来：“站在那里，做出要从脱衣场的突出部位跳到河岸下方的姿势，笔直地伸出了两臂，嘴里像是呼喊着什么。她赤身裸体，连块毛巾也没有。这就是舞女，我看着那像一棵小梧桐树一样尽力伸展着的白皙的裸体，心里似有清泉流过，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咯咯’地笑个不停。”（第二章）
▲ 电影《伊豆的舞女》剧照
由此可见，在平时的生活中处处表现出少女的羞涩的舞女，在浴场里完全没有了羞涩，在日本，混浴浴场与其说是色情的，不如说是由于男女毫无掩饰的相对，反而淡化了对异性的神秘感与主观遐想，成为一种回归自然。淡化妄想，解脱日常的文化束缚，解放羞涩的特殊空间，虽然日本一直存在混浴的习惯，但是根据联合国进行的一定期间犯罪受害状况的国际比较资料《国际犯罪受害者调查》，在由34个市场经济国家组成的政府间国际经济组织OECD的加盟国中，日本人的性犯罪率经常是最低的，这可能也会证明，日本的混浴，不是一种“淫荡”，而是一种特殊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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