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来的当代音乐话语中一种德勒兹式的转向 (Deleuzian turn) 有目共睹,尤其是当学院古典音乐市场趋于萎靡,而消解这种“分析普遍主义”的
一系列后结构与后殖民主义思潮又悄然带领着听觉经验本身重归公共音乐话语
,激发众多的、匿名的“他人”参与者介入音乐生态的创造性工作(而传统古典音乐的纯“接受式听觉”在此相形见绌),从而
音乐的“意义界面”由于各种替代性方案的介入而展露出空前的复杂性
。正如音乐学家Judith Lochhead所指出的,德勒兹式的音乐实践的魅力,正是源于当代声音生态与传统分析性概念之间那些无法调和的缝隙之中 (Lochhead 2016, 66);而
德勒兹式音乐方法论的核心就是对音乐活动中内生的流变机制展开一种过渡性或经过性的(而非后果主义或目的论式的)领会,
揭示各音乐概念在作品中的“自生过程” (autopoietic process) 以及其中“前意识机器” (pre-conscious machine) 的公共化运作
。
音乐学家斯默 (Christopher Small) 早在1998年就把作为“music”的“音乐”加以动词化,发明了“音-乐”(musick-ing) 一词,主张以一种以“过程形态”为核心的音乐概念 (Small 1998, 8)——音乐在不同场合与条件下可具有或稳定或震荡的、或瞬时或持续的、或单一或多重向度的意蕴,作为一个拓扑式的光滑听觉界面,而不是一个对象化的、内循环的(前尼采式的)诠释学泥沼。斯默属于最初一批倡导瓦解“
作曲家→演奏者→听众
”的单向信息机制的音乐学家,他在《音-乐》(Musicking)这部著作中着重强调了听者、舞者与其他音乐参与者(包括乐器自身)共同作为音乐表演“内在”的生成性要素,而不是逗留于这一过程之外被动接受和执行声音指令。他指出音乐表演的核心就在于不去区分“表演者在做什么”和“在场的其他人在做什么”。(6-10) 斯默的倡议隐约指向了一个德勒兹式的窗口:“音乐”(music) 始终以一系列更广袤的内生运动的聚合体——“亚音乐/准音乐”(quasi-music)——作为其生态性基础;生成-音乐 (becoming-music) 即是生成-他者/万物 (becoming-others/everything)。
与之呼应的是声音学家Dylan Robinson所倡导的一种后殖民主义的叙事策略——
“迫近方法论”
(apposite methodology)。这里的“迫近”一词具体指的是将“书写者位置—书写方法—书写者经验”三方之间,以及
“听者—音乐—空间”三方之间逐渐诱导至一种内生的亲缘关系上。
(49-50, 82) 迫近方法论意在松动以殖民者视角为基础的、欧洲中心式的音乐-音乐学编码架构,而这个编码架构的底层则是一系列根深蒂固的“元编码”(meta-code),在此,任何一种声音的“可叙述性”都被那些基于“摹状-隐喻原则”对元编码的转码活动所确定。所以殖民者的音乐话语极度渴望以一种“更易消化的模式”将非西方的本土或原著音乐纳入这个浩瀚的编码系统中,并同时冠以“先天”(a priori) 与“超验”(transcendent) 层面的双重正当性。Robinson将这种元伦理式的剥削关系称为“饥渴听觉”(hungry listening):譬如西方调性音乐对终止式 (cadential forms) 和所谓“紧张—解决”(tension-release) 的听觉机制的理所应当性,便是“饥渴听觉”制度化培育的一个结果;而这种和声性的饥渴的另一面,则是在前-意识层面上对那些“未解决状态”的音乐形态中忧虑、怜悯、翘望、猜度等的公共心理机制的塑造;反过来,前-意识化的听觉饥渴又把音乐活动引回到特定声音特征和类型的标准化编码中,如此循环往复。鉴于此,
“迫近方法论”的核心,就是不同音乐参与者之间展开的“空间性”(spatiality),依此空间性所追溯的
不是对音乐的“认知过程”(knowing process),而是一种“未知化过程”(unknowing process)。后殖民主义的听觉往往源于那些让我们不再确信“什么是音乐”的声音事件中。
(47)
这种“未知化”过程恰是我们对音乐中的“他者”给予听觉开放性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