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即空间,空间即命运。找到属于自己的词语,你才能感知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和真实距离,而语意的明快与晦涩,空间的大与小,光线的明与暗,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找到选择就好。
黑咖啡女人。我找到这个词语,并将这个词语构建在一个临街小屋。熟悉我的朋友大多惊诧我的决定,在他们眼里,放弃在美国波士顿精神治疗师的高薪职位,只身回到北京或许是个错误。
没有过多的解释。我告诉他们,不想再继续面对有精神和心理障碍的患者了,这跟个人的同情心没有丝毫关系--异国他乡、患者的抑郁和疯狂、歇斯底里的面孔、叹息和默默的眼泪,这些情形和感受压力已经伴随我多年。我回到北京,只想开始另一种生活。
拥有一间不大的咖啡屋的确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个梦想,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己和心爱的人坐在里面,看看书,听听音乐,谈论一下电影,窗外是冬日大雪或夏天绿荫,我们边喝咖啡边想象未来。
可是现在,我想让自己的身心一点一点安静下来--——经历过才明白,幼稚的女人得不到深沉持久的爱,但等我逐渐长大成熟,我又有了新的体悟:得到了男人的爱,那就爱男人,得不到男人的爱,那就爱自己。
咖啡屋落座在一个僻静的胡同里,是原先就有的,主人决定移居他乡,我便快速承租下来。咖啡屋不远处是辅仁大学旧址,穿过三四条胡同,能直通什刹海。咖啡屋设备和器具一应俱全,我请人简单粉刷了外墙,油漆了窗户。两个服务生也是原来的,看上去青春单纯,老实可靠,我也不想再换人。我在咖啡屋附近租住了一套带家具的一居室,把简单的行装搬了进去。
我喜欢坐在咖啡屋最里面靠窗的位置,再在桌子前面放一株绿萝,给自己半个遮挡;窗台上摆放着一盆水仙,一盆兰花,光线强烈的时候,我会拉下印有暗花的棉布窗帘,让眼前的花和书本沉浸在时明时暗的光影里。
我买了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隔三差五在胡同里游荡,围着什刹海骑行,慢慢寻觅少年时代留在这里的记忆碎片。我在树荫下安坐,看着阳光在树枝间偏移,眼睛逐渐能越望越远,看见天际小如昆虫的风筝表情;放松下来的日子让我的耳朵深处变柔,能听见细雨,似乎也能听见猫的脚步声。
一切变得简单,大洋彼岸的记忆就像杯子里的黑咖啡,先是在小勺的搅拌下旋转,形成一圈一圈的波纹,随后会慢慢平静下来呼吸,像一面开始喜欢沉默的温润镜子。
平静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这天傍晚,母亲走进咖啡屋,慢慢坐下后叹息了两三声,回头望望服务生。我明白她的意思,让服务生提早下班走了。
“妈,你有事?”我在母亲对面坐下,笑了笑。
“你爸的一个老朋友知道你是学心理学的,前几天又到家里,说他女儿的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糟,希望你能帮着看一看。”
我沉默不语,因为我对心理治疗师的工作已经厌烦了。
“别怪妈多事……你爸和这位老朋友都是东北知青,一起插过队,吃过苦,他救过你爸爸的命,两人交情特别深!他女儿的精神的确不正常,每天喝酒,家里到处都是酒瓶子,抽烟也特猛。她去治疗过,可是效果不明显。”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给母亲倒了一杯茶。
“那一年,农场附近的山林发生火灾,知青跑过去救火,没有灭火工具,只能用树枝压,用土埋,那时候的年轻人不怕死,有浑不吝的劲,党叫干啥就干啥,哪儿最危险就往哪儿冲,你爸被大火围住,被烟雾熏晕,是他钻进大火背出的你爸,他救了你爸的命……他四十多岁才有这个女儿……”母亲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他女儿的状态很不好……我亲眼见过的,特吓人……女孩几年前被男人强奸过……”母亲小心翼翼从包里掏出一页纸,放在桌上。我平移过来,仔细阅读治疗师和女孩的沟通情况和治疗记录:
桑雪,女,23岁,北京人。B型血。双鱼座。身高:不详;体重:不详。(患者不同意检测)。患者爱好绘画、文学、电影和音乐,七岁时母亲去世。读大学一年级时被强奸,大学毕业后离开北京到外地一家文化公司工作。工作后恋爱一次,三个月后分手。已经辞职回京,和父亲生活在一起。
现在状况:酗酒,平均一天喝六瓶啤酒;抽烟,一天两包,抽几口就扔掉。手脚颤抖明显,情绪低沉,厌世、逃避情绪明显。
自杀倾向:患者身心矛盾,想过跳楼自杀,又不忍心抛下父亲。
治疗步骤之一:治疗师把患者带进治疗室,播放轻松音乐,让她欣赏悦目的图片。患者听了几分钟后情绪失控,抽出音乐光盘扔在地上,用脚踩,还把图片撕碎,说这个世界一点都不美,肮脏透顶。
治疗步骤之二:患者蹲在地上哭,拿脑袋撞墙,治疗师费了很大的劲才拦住她。中心治疗师三男一女,于是把患者转移给女治疗师。同性间相互交流,效果会好些。
治疗步骤之三:给患者讲述人生常识,人生由各种意外挫折构成,要慢慢学会淡忘;和大自然多亲近,和好朋友多沟通也是个好方法(患者说她没有朋友)。生活要继续,没有一个父亲愿意看着自己的女儿整天愁眉苦脸。有时候,为亲人活着是一种幸福。(患者摇头,说她和父亲几乎没什么交流。)
治疗步骤之四:我们劝导患者开个微博,通过网络认识新朋友,这样既能放松心情,又能了解新知识,开阔眼界。我们还帮她申请了一个微博账号。
治疗步骤之五:因患者父亲和治疗中心领导关系特殊,治疗师陪患者看了两场电影,一场是《功夫熊猫2》,一场是《源代码》;又去玉渊潭公园和颐和园各游玩了一次。患者情绪平稳很多,答应再来中心治疗。患者后来失约,没再来中心治疗,打通电话她也不接,后来患者干脆关了手机。患者父亲来到中心,说女儿已经两三天没吃饭了,整天抱着酒瓶子。
这份治疗报告与其说是对患者的治疗,不如说是对患者的错误刺激——不是治疗师的故意刺激,而是治疗师的方法太过粗陋。我心里有了波动,对母亲说,我想在咖啡屋里见见桑雪。母亲笑着说:“我知道女儿会这么说的!”母亲往外走,脚步是跳跃的。
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我暗自感叹,每个人至少有两个“我”纠结在一起,一个是外在的,一个是隐藏的,两个“我”有时是朋友,有时又是敌人。对这个女孩而言,表面的“我”和内心的“我”正被难以忘却的画面连接,必须想方设法剪断画面的连接点,她才能重新振作,踏上正常的生活之路。两个我,是啊,两个我。我也想到自己。
母亲领来了桑雪,一个身上散发酒气的女孩。她低着头,凌乱的头发随风飘散,露出年轻却黯然神伤的脸。母亲朝我摆摆手,身影快速消失在胡同口。“桑雪,你好。”我在第一时间伸出手。她眼神迷离,伸出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现在咖啡屋里就我们两个人。昨天晚上,我告诉服务生,未来一周,也许一个月,咖啡屋不再对外营业(不是关闭),他们在家休息,不用来上班,事情完毕后我会联系他们回来。我提前发放了工资,送了一人一包咖啡粉。
她进屋靠墙坐下,闭上眼睛。我拿来咖啡单让她挑选,她睁开眼,摇摇头,从裤兜里掏出香烟,点燃后猛抽几大口,手指抖动得非常明显。她穿的牛仔裤上有好几个破洞,是烟头的烧痕。
“我想喝酒,”她喘息着说,“我想喝酒……啤酒……”她把大半截香烟扔在地上,脚尖踩在上面扭动,就像踩死一只咬过她的臭虫。
我拿来啤酒,打开瓶盖,她快速伸手抓住,仰起脖颈喝起来,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神情。她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啤酒。
“我叫司南,很高兴认识你。”我说。
“你……从美国回来?”她放下酒瓶,满眼迷惑。
“刚回来几个月。”我说。
“要是我……就永远不会回来。”她皱起眉头。
安静下来的桑雪散发出忧郁的美。我沉默着,心在动。
“你是波士顿大学心理学博士?精神治疗师?”她的声音里还有疑惑。
我点点头。
“为什么要帮我?你要多少钱治疗费?”
“不要一分钱。”我看着她,肯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父亲和我父亲是朋友,是好朋友……”
“好朋友?”
“你父亲救过我父亲的命。”
“是回报我吗?”
“不,是缘分。”
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深深吸引了我。
“朋友……好朋友……”她喃喃低语着,“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好朋友……”她手托下巴,眼神定定的,望向窗外某处的虚空。
“或许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她回神看我,嘴角泛起淡淡的不以为然的笑意。
“相信我,”我言辞恳切,“我可能是你需要的最好的治疗师。”眼前这位伤感女孩已经打动了我,这种感触让我的手心发热。
酒瓶握在手里,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纸巾就在手边,我没有移过去,大声哭出来会好些,我在心里提醒她。她脸颊的肌肉因压抑哭声而轻微颤抖。我看着纸巾包装图案,思绪复杂:一位长发飘逸的青春女孩骑在自行车上,背着双肩背包,脚尖点地,手搭微笑的眉眼,愉快地远眺前方。充满希冀的女孩和眼前的桑雪构成强烈的精神和命运反差。
“忘记你曾经的治疗经历,”我的声音尽可能柔和,“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治疗师。请相信我,好吗?”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点上一根烟,用力深吸一口,默默吐出烟雾,低垂的脑袋被烟雾笼罩。我在仔细品味她吐出的烟雾。她哭出了声。我把纸巾推过去,她抽出纸巾,颤抖的香烟头烧透了纸巾。
这是真的。身体和心理的顿悟觉醒的确需要某种召唤契机--我被男人爱过,我也爱过男人,可是为什么我每次付出的爱就像煤油灯火,一闪即灭?我站起身,冲泡了两杯咖啡。我背对着她,慢慢打开音响开关,舒缓的曲子在咖啡屋里荡漾着。
桑雪需要可靠的倾听者。时间和空间让我成为她的倾听者,或许也能让我走进她的内心,但我不能做错一步,这个倾听者不能和她面对面坐着,这个倾听者必须首先当好一名耐心的治疗师。倾听和忍耐,唯有如此。
我手捧咖啡杯,等待着,约莫过了五六分钟,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哽咽的声音。她的声音、她的眼泪、她吐出的烟雾,还有黑咖啡的香气、舒缓的音乐,此刻已经汇合在了一起。“我不敢穿裙子,只敢穿裤子……”她断断续续地说,“一穿裙子,下面就冷飕飕的……”她说不下去了。我倒吸一口气。可怜的女孩。“我不想说了……”她慢慢趴在桌上。
夜色已经降临,还落了雨,雨声不大,雨滴却很密,敲打玻璃窗的声音就像一群孩子们用小手指头敲打窗户发出的。桑雪开始说话,这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想。我走过去,走到她的背后,想把手指轻放在她的肩膀上,我在犹豫,手指停在半空;我屏住呼吸,轻落下手指,她没有躲避,于是我又稍稍加大了一些力气。
“谢谢你的信任。”我说,内心有些感动。
她仰起脸,怔怔地望着我。我懂她的眼神。
“相信我,”我直视着她的眼睛,“相信我。”
“司南老师……”
“叫我司南姐吧,如果你愿意。”我在压抑激动的情绪。
她点点头。
“一会儿去我家里坐坐吧……”我的眼神里有忐忑也有期许。
她略有迟疑,随后点了点头。
我点了披萨外卖,开了一瓶红酒。桑雪吃得很少,一瓶红酒被她喝了五分之四。我手里握着红酒杯,她直接抱着红酒瓶。晚餐过程中,我们没有过多交流,对她而言,舒适轻松的氛围是非常重要的。
桑雪紧抱酒瓶,左脸颊上沾有红酒色痕,她望着我肩膀左边的某处,眼神是失焦的。我问她还想吃点什么,她颤了一下醒过神,若有所失地摇摇头。“都戴着面具……”她说。我戴着面具吗?那一瞬间,我躲闪了她的眼神。“我想我能帮你。”我说。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恍惚。
“披萨凉了吗?”我说。
“披萨……把天上的月亮……想象成披萨……这就是爱情……呵呵……爱情……”她在自言自语,用手中的叉子拨弄盘子里吃剩的披萨,然后开始用力切披萨,切成小块,越切越小,越切越细,直至切成粉末状。
“很棒的诗,你写的?”我满怀好奇。
“我不相信……爱情……”
“谁也离不开爱情。”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不敢相信爱情……”她低垂脑袋,头发盖住了脸。
“可是生活离不开爱情……”
“不被人爱是厄运,不爱别人是不幸……”她说,声音慢慢变弱,“是加缪说的……加缪说的……加缪……”她伏在桌面上,喃喃低语,握着叉子的手指渐渐放松、放松,叉子歪躺在盘子里的时候,她发出了细微的鼾声。我把桑雪扶躺在床上,找来毛巾被盖在她身上,顺势坐在了她身旁。
我想了很多,想起五年前,我曾以助理治疗师的身份加入一个治疗小组,协助首席治疗师为一名24岁的美国女孩提供心理咨询和帮助。这份案例至今还存在我的电脑里。父母离异后,她长期在寄宿学校生活,十九岁那年夏天,她去郊外参加音乐聚会,被禁闭在森林小木屋长达一个月,罪犯将其强奸、虐待,还将其裸照上传至互联网。女孩厌世,重度抑郁,对男人充满仇恨,讨厌自己的身体,经常割伤自己的大腿、乳房和阴道。两次自杀未遂。经过半年多的治疗,女孩开始重新对生活有了信心。
我迅速爬起来,打开电脑,找出这份编号PTSD-G85-4172009的治疗案例。PTSD,焦虑障碍英文缩写;G,girl;85,患者1985年出生。4172009,患者第一次治疗时间是在2009年4月17日。
这份案例最关键的步骤是完成作业部分。完成作业,就是治疗师引导患者回忆并接受被强奸的事实,让她感受自己的情绪并顺其自然,这一切就是为了帮助她重建那些被侵犯所破坏和扭曲的信念。这是精神治疗的暴露疗法,暴露自己的过去,将能记住的细节全部表述出来,过去的那一幕无论多么痛心疾首都必须大胆面对。手写下来或者口述,两种方式都行,而口述效果最好。
说实话,想起当年在隔壁房间听见患者在治疗师的指引下声音颤抖着回忆过去发生的一幕幕时,我的手脚依然冰凉,浑身像被打了震颤剂。回忆并接受被强奸的事实。我一字一句细读女孩的回忆细节,对首席治疗师和那位女孩抱有由衷的敬佩之情。
此时的桑雪蜷缩在木地板上,环抱双臂,像个受委屈的孩子。我一个人喝着杯中酒,手里的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桑雪,你能行吗?我关闭屋内灯光,只留下一盏落地灯。我走过去,靠躺在桑雪身边,细细端详沉入梦乡的她。我想抚摸她,却又没有足够大的胆量。但我知道,我在夜晚看她的目光是赤裸裸的,几乎是带着淫欲。
我想撩起桑雪的T恤,可是手臂哆嗦,后背出了汗。我重新躺下,小心呼吸,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慢慢脱,直至身体彻底裸露。我想一寸一寸抚摸自己,我在抚摸自己,可是我的情绪没能延续,我突然为自己的过去感到伤悲--如果十年前我能发现自己真正爱什么,如果五年前我能发现自己真正爱什么,如果……心理学博士,呵呵,心理学博士。你连自己都认识不清,不是很可笑吗?那些追求过我的男人,他们和我的身体做爱,我的心却和冥冥之中的某个女人做爱--是男人可笑,还是我可笑?现在,桑雪躺在我身边,闯进我的隐秘世界,突然之间唤醒了我,挤走了我脑海里对过去男人的所有记忆。
我是被梦里巨大的自行车撞醒的。我骑车在胡同穿行,自行车忽然越长越高,高到和屋檐齐平,我的手臂越来越短,根本无法抓握车把,自行车自顾自载着我飞奔,像着了魔的野兽。自行车还在长大,我像个惊恐的孩子,拼命抓住树枝,可是抓在手里的是长着眉毛、眼睛、嘴巴的树叶。我被撞在墙上,自行车像个机器巨人,扭着身体挤过胡同,消失在远处。这个梦预兆了什么?我不知道。
我赤裸身体,身上盖着毛巾被。屋里没有桑雪的身影,墙角的落地灯兀自亮了一夜。起身拉开窗帘,窗外是阴沉的天空和亮晶晶的湿润树叶。昨夜的雨下了一夜,现在稀稀落落,看起来已经累了。桌上散落着昨夜吃剩的食物,我在餐桌旁坐下,猛然看见放在电脑键盘上的纸条,上面画着几把直立着的黑色小刀。
我想知道桑雪身在何处,可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我和母亲联系,过了十几分钟,母亲告诉我桑雪不在家里,他父亲说可能去了游乐场,游乐场离她家不远。我洗漱完毕,快速下楼,钻进了出租车。
雨在收尾,街道还未从雨里彻底醒来。游乐场雨天停运,值班人员说天晴后才能开放。我问她是否有一个女孩经常进这个游乐场,她呵呵一笑,说:“那个女孩吧?”她的语气是疑问上扬的,内心的声音却充满肯定,“经常没开门就在这儿等着,老见她一个人来,也不爱说话,看上去有点……”她迅速捂住嘴,摆摆手。桑雪的手机一直处在关闭状态,我在游乐场门口空等了两三个小时。
随后的几天,我依然打不通她的电话,去她家里也敲不开门。我莫名感伤,魂不守舍,揣测是自己的盲动行为冒犯了她,同时我认为自己是个心急的失败者,或者说是个只会考虑自己感受、自私自利的女人。母亲打来电话,说桑雪就在家里,是她不让父亲开门。
“她不想再见我了吗?”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你不是说和她交流很好吗?”
我支吾两句,随后沉默不语。我不甘心,继续去游乐场等待。游乐场刚刚开门,指示牌标注着各项游乐设施的方位。我没目标地寻找,路过空无一人的旋转木马、转塔游戏、碰碰车、小火车,穿过一片树林,我突然听见有节奏的呜呜轰鸣,透过树枝,看见一艘巨大的红色木船正在前后摆动,上升下沉的幅摆越来越大。
海盗船游戏。我的脑海一片眩晕,中学毕业那年,我们班同学曾集体玩过这个游戏,我趴在上面痛苦不堪,五脏六腑翻腾,时间凝固不前,仿佛中了海盗的魔咒。游戏结束后,我颤颤悠悠走到地面,狂吐不止,一两天过后才缓过劲儿,这个难堪的记忆深刻之极,我暗暗发誓,此生将与这个游戏绝缘。
可是当我走过去,看见桑雪的上半身,我的嘴唇竟忍不住颤抖起来,眼睛也湿润了。整个海盗船只载着桑雪一个人。她紧闭双眼,紧靠最后一排座位,一只手握酒瓶子,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船帮边的扶手,整个身体随船身摇摆不止。我站在那儿,想喊一声,但又不想惊醒她。
海盗船随着巨大的惯性前后上下摆动,发出的声响让周围的树枝颤动,船身仿佛一道剧烈摇摆的红色眩光。桑雪坐在里面,就像在空中随风飘荡的纸人,一个陷入沉思的纸人。纸人正在喝酒,闭着眼喝酒,动作老练,仿佛是海盗船的主人。可是我突然有些心惊,我害怕桑雪突然从海盗船上跳下来。我奔向游戏操作台,抓住操作员的胳膊,说:“师傅,让海盗船停下来吧!”
操作员拧着眉头,说:“时间没到,停不下来。”
我无可奈何。
“这一场很快就完,你玩下一场吧。”
我死死地盯着桑雪,她依旧紧闭双眼,脸上散发出异样的笑。
“船上的女孩买了三场的票,要连续玩三场。真厉害!”
海盗船的摇摆速度渐渐放缓。我突然特别想跳上这艘海盗船,这种冲动无论如何抑制不住,即使再次狂吐不止又能怎么样呢?我急冲冲买了两场联票,快跑到入口处,急切地等待进场铃声。
我跳上船,桑雪闭着眼睛,没有发现我。她喝了一大口啤酒,身体靠着椅背,喊叫着:“快开船!快开船!快开船……”整个海盗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在她对面坐下,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抓牢扶手。
海盗船摇晃一下出发了,先是掠过一个浅滩,接着滑过一片平静的海浪,随后开始平和地喘息,似乎在唱踏浪歌。(我看着桑雪,她嘴里念念有词,我一个词语也没听清。)一个波浪袭来,船身摇摆一下,船头向下俯冲,然后抬起,在顶端稍作停顿,接着迅速下降,和一个更大的波浪缠绕搏斗。(桑雪喝啤酒,被呛了一口,嘴里的啤酒沫顺着嘴角流下来。她在闭着眼笑。)海盗船的速度继续提升,又是一轮波浪,此时的波浪仿佛是海洋巨兽,海盗船必须斩断巨兽的手脚才能继续前进,而速度和力量是海盗船的贴身利器。可是今天的巨兽太疯狂了,海盗船必须拼尽全力冲击。(我开始难受,不得不闭上眼睛,可是桑雪的笑声又让我睁开眼。她闭着眼睛说话了,声音虽然很低,却随风飘进了我的耳朵:回忆……并接受……被强奸的……事实……回忆并接受……被强奸的……事实……呵呵……呵呵……呵呵……桑雪已经看过电脑里的治疗案例。)海盗船的冲击终于到达了极限:海盗船自由了,海浪屈服了,海风真正吹起来了,周围那些高大的树枝就像长出绿草的一群桅杆,而此时的海盗船更像一条享受极度快感的红色大鱼!莫名的喜悦一浪一浪包裹着我,我的身体里像被注入了轻松漂浮的汁液。
“桑雪!”我大声呼喊,“桑雪!”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我,不可思议地摇着头。
“桑雪,你看上去好美!”我再次扯着嗓子呼喊。
她听见了,羞涩地一笑而过。
“桑雪……”我的声音忽然间柔顺了。
她沉默着,随着海盗船的摇摆,一会儿俯视我,一会儿仰视我。
“你还会去我那儿吗?”我继续问道。
她拿起酒瓶子磕碰船身,发出砰砰的声响。
“什么?”她回应了我。
“你还会去我那儿吗?”我大声重复着。
“你……你……”她在对我说话,可是声音很小。
“你说什么?”我笑着大喊。
“你爱我吗?”她大喊。
我咯咯笑起来,连续不断地笑起来。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好的回答方式。我无意间扭头,看见海盗船游戏操作员站在下面,扬起脑袋,一脸狐疑地望望我,望望桑雪,显露的喉结在快速收缩。
一路无语。两人肩并肩坐在出租车后座,气氛是平静的,我觉得和她分别了很久。走进咖啡屋,我们没有马上落座,一个站在门背后,一个站在咖啡桌旁,似乎都想把先开口说话的权利让给对方。屋内很静,墙上的钟摆声清晰可闻,这片寂静里弥散着近乎于希望的东西。
“我……”她扫视我一眼,迅速低下头。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
“对不起,那天早晨……我看了你的电脑,”她说,“我不是故意的,你的电脑处在休眠状态,我不小心碰了一下键盘。对不起……”
“那晚,我也有点……”我不好意思说下去。
桑雪的脚尖蹭着咖啡桌腿,微侧着脸看我,表情平静。
“你想喝点什么?”我说,右手伸向啤酒柜。
“咖啡,”她说,“我想喝咖啡。”
我觉察出了微妙的变化,心里一阵释然。我们坐下来,窗外的天空被雨水洗白,阳光隔着半开的窗户透进来,在桌上画出矩形图案,两个人的咖啡杯坐在图案里,相隔两三厘米。我们慢慢搅拌黑咖啡,看着白色的奶昔旋转,融进了黑褐色。
“很高兴你能跟我来这里。”我说,轻轻推移咖啡杯触碰她的咖啡杯。
她抿紧嘴唇,盯着旋转的黑咖啡,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恍惚。那一瞬间,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治疗课……是非常有必要的……”我有点语无伦次,这句话我前几天已经表达过了。她点点头,垂下眼帘,手指缠绕在一起。
我为她感到高兴。我站起身,取来纸和笔,放在桌上。“现在,让我们上课,好吗?”我说,等着她的肯定答复。她再次点点头。“我是你的老师,你是我的学生,”我伸出手,轻握着她的手,“或者说,我是你的姐姐,你是我的妹妹。”
她缓缓抬起眼帘,默默看着纸和笔。
“别隐瞒自己,也别隐瞒我。”我说。
她喘口气,额前头发随着她的呼吸低垂,即将触碰到杯中咖啡。
“把那场经历写下来,这是我布置给你的作业。”我的声音尽可能温和。
一阵沉默,还是沉默。但我知道,我刚才的声音已经印在了纸上。
“我去外面走一走,你在屋里写作业,好吗?”我直起半个身子,“我两个小时以后回来。”
她继续沉默着,不要打破她的沉默。我走出咖啡屋,轻轻拉上门,把印有“Close”的牌子摆正。我想去后海,经过咖啡屋窗台,我看见桑雪的头发,看不见她的脸颊,她低垂头发,正陷入她的沉思。
夏天的什刹海是静美的。水面、荷叶、小船、嘎嘎叫的鸭子、游泳和下棋的男人、遛狗的女人……可是今天的我却举步不前,在石凳上呆坐好久,眼前晃悠着桑雪的影子。我希望能尽快治愈桑雪的精神伤痛,同时渴望自身能真正走进她的内心。我望着天空,等着时间和命运的脚步。
我准时走进咖啡屋,内心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可是我的情绪随着视线移动开始低落--桌上的白纸还是白纸,上面沾有明显的泪痕。我无言以对,控制着情绪,默默倒了一杯苏打水。她开始抽泣,上半身在明显抖动,新的眼泪又滴落在纸上。“没事的……第一次写这样的作业,别急……”我已经平静,按住她的肩膀,把手里的杯子放在她面前。
“我写了……前几天我就写了……”她忽然哽咽着喘息,仰起脸望着我,似乎想引导我从她的表情里寻找答案。她的气息冲进我的身体,她楚楚可怜的神情和柔弱的身体让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一把搂住她的脑袋,紧紧揽入怀中。她哭出了声,脸颊贴紧我,双手牢牢抱住我的腰。“回忆……并接受……被强奸的事实……我记住了这句话……我以前不想回忆,也不敢回忆……”她的整个身体因哽咽而颤抖,“我现在想回忆了,也敢回忆了……司南姐,我……我……”她几乎是在放声大哭。
“桑雪,我爱上了你。”我在心里说,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她。
“谢谢你……司南姐……”
她的哭声挤满了咖啡屋。此刻,我也想哭,但我更想吻她,我捧起她的脸,望着她,她的泪眼让我再次犹豫。迄今为止,我已经犹豫了多少次?是啊,时至今日,我并没有为她多做了什么,起初我只想好好治疗她的伤痛,可是后来,我的神思开始散乱,我在第一晚就想试探她的身体。唉,我摇了摇头,用手指一点一点擦拭她的眼泪。
“你想去后海走走吗?”我说。
她点点头,嘴唇颤抖着。
一条小狗在追逐游戏一条大狗。小狗是活泼的京巴,大狗是性情温顺的金毛巡回猎犬。围观的人都在笑。金毛巡回猎犬速度太快,跑上游船码头,京巴紧追不舍,收不住脚步,猛地冲进水里。野鸭岛附近的鸭子们看见落水的京巴,嘎嘎叫着逃窜,京巴被鸭子惹恼,毫不犹豫地转移了目标,开始奋力追逐鸭子。岸上的金毛巡回猎犬来回跑动,左右晃动脑袋,一脸迷惑。
我和桑雪趴在栏杆上,眼前的一幕令人愉快。周围的游人兴趣盎然,纷纷举起相机拍照,我和桑雪好像也成了他们镜头里的背景。
“我有好多年没划过船了。”我说。
“我也是……”她说,目光渐渐放远。
“你想划吗?”
“想。”
我们走到码头,租了一条脚踏船。
“以前划过木船,用桨划的那种小船,现在都没有了。”我说。
“小时候,爸爸带我去颐和园划过那种船,我记忆很深。”她说。
“脚代替了手……”
“以前是单人划桨,现在是两人配合。”
我们相视一笑,一前一后坐进游船。我掌舵,两人一齐蹬踏,船驶出码头,驶向前方的水面。我们默默向前,听见岸上京巴主人带着笑声的训斥,看见下午的太阳在水面折射出的涟漪之光。
水面无语,我们无语。我和桑雪慢慢收拢双脚,任船自由漂浮。岸上绿树成荫,自行车和三轮车的铃声交替呼应,和着一群泳者的落水声,带给人恬适欢快的感受。一位老者游过来,游过我们的小船,做了一个鬼脸,继续前行。小船随着他划动的水波晃悠、晃悠、晃悠。
时间在流逝,后海是浪费时间的地方。
桑雪在沉思,我在看着她。
“你在想什么?”我说,手指低垂水面,轻轻滑动着。
“想说话……”
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叹口气,是颤抖的迫不及待的叹气。
“写下或者口述都可以……是吗?”她说。
我点点头。她望着我,眼神散发出迷思。
“我想说出来……”她说。
“把你写的说出来?”
她肯定地点点头。
“就现在吗?”我说。
她用力吸气,然后缓缓吐出来。“就现在。”她说。
“好的,我想听。”我端正坐姿,望着她。
“说给你听,”她说,眼睛望向岸边,“也说给他们听……”
我只知道,患者可以对治疗师口述过去,说多少都可以,然而所有的讲述都应该发生在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现在,桑雪却想在后海面对人群倾诉伤痛,她的想法绝对出乎了我的预料。
“桑雪,回去再……”
“我现在想说。”她打断了我的话。
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不想听吗?”她说。
我摇摇头。“不是……”
“你还没见过这样的患者,是吗?”
我看着她,看着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滑过脸颊。
“你没被强奸过……”她说,望着前方的水面。
我在沉默,只能沉默。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不前,仿佛掉进了后海的旋涡。
“没被强奸过的女孩不会理解我这几年的心情,”她说,回头看我一眼,“其实,你也不能真正理解……”
我感觉胸口一阵发闷。
“谢谢你给了我方法。我只想彻底治疗我自己,我不知道今天这样做行不行,但我想试一试。”她站起身,双手握紧船顶栏杆,面向岸上游走的人群。我能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陌生而坚定的气息。我无言以对,握住船舵,保持船身的平衡。
她长长地喘口气,开始大声说话了:“我是桑雪,我是个被人强奸过的女孩。被人强奸过的女孩其实已经不再是女孩,而是女人……”(岸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开始驻足观望我们。我神情紧张,有点不习惯。)“今天,我想说出发生在我身上的真实故事,不想再隐瞒自己,因为我想继续生活下去,我觉得自己应该长大了……”(我看见汗珠顺着桑雪的脖颈流淌下来。围观者越来越多,他们指指点点,大多面露怪异神情。)“我很幸运,我遇到了司南姐,她让我知道如何面对过去,如何消除内心的痛苦,我宁愿相信她,因为这些年来,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什么治疗方法对我才是最有效的。”(几条游船朝这边划来,岸上、水中的泳者纷纷停下动作。我低下头。)“读书时我就喜欢绘画和文学,高中毕业我考上大学。读大一的时候,我去香山写生,偶然遇见了他。他说自己是艺术学院油画系毕业的,可以教我画画,知道哪里的景色最美,在哪儿能取到好景致。我相信了他,随他走向另一座山……”(我承认,我被她的讲述吸引。几名泳者游过来,离我们四五米处停下,在水面一荡一荡漂浮,神情专注地倾听。游船上的人在拍照,我没有阻拦。两三条小狗也坐在岸边望着我们。)“我们在山里愉快地交谈,在一间空无一人的观鸟小木屋里歇息。他让我画他,我同意了,就给他画了一幅素描,他说我很有绘画天赋,将来一定能画出来。我对他印象很好。半个月后,他约我去写生,我们俩去了更远的一座山,可是我没看见他的画架和其他工具。他说都在山上摆好了。我没有继续猜疑,随他进山,七拐八拐,走进一个山洞,洞里有灯,有床,还有一个铁门,就是没有画架和他的绘画作品。我心里忽然很害怕,他一把搂住我,说喜欢我,想和我做爱。”(船身摇晃了一下,一个泳者手扶船帮,惊诧地眨着眼睛,随后又把脑袋潜入水中。另外几个泳者在大喘气。又有几条游船围拢过来。)“我拼命挣扎,他把我摔在床上,按住我的胳膊,压住我的腿,撕扯我的裙子和内裤。”(一个站在游船上的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当时我正在来例假,我害怕极了,大声呼喊,可是我的嘴巴突然被一团血腥堵住了,他把撕扯下来的卫生巾塞进了我嘴里。”(啊!啊!游船上的女生忍不住捂住嘴。真的吗?她们自言自语,满眼惊恐。我感觉一阵心痛。)“我喊不出来,感到恶心,我吐了,吐出的东西在嘴巴里翻滚,又被我咽了下去,我也咽下了我的经血。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疼痛,他抓咬我的乳房,我的阴道被猛烈钻开。我大声哭起来,可是哭声只能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把我憋死过去!”(我看着桑雪发颤的背影,眼前开始模糊。你是桑雪吗?你是我见过的桑雪吗?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但又能很快确认眼前的真实。我扭转头,发现游船上的一个女孩捂住耳朵,眉头紧皱,把脑袋深深埋在双膝之间。几个男人不自然地咧嘴。其中一个小声问我,你们是在排练话剧吗?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他把我的衣服收起来扔在角落,问我愿意做他的女朋友吗?我的思维一片混乱,只会惊恐地摇头。他说这里是废弃的矿山洞穴,没人会来这里,你什么时候同意做我的女朋友,我才会放你走。我更害怕了,我在心里祈祷,爸爸,快来救我,爸爸,快来救我。我妈妈早就过世了,她已经不能来救我了。他找来绳子和胶带,缠住我的手和嘴巴,推搡着我走到洞穴里面,把绳子系在一根柱子上面。他说,我去找点吃的,你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他走了,还拉灭了灯。洞穴里漆黑一片,冰凉的水滴从洞顶落在身上像重重的电击。我想到了死。我不停地大哭,慢慢蹲在地上,眼泪根本无法止住。可我想活着。”(越来越多的行人在左右两岸停下脚步。越来越多的泳者游过来。一条小狗也游过来,它爬上我们的船,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坐下后抬起脑袋,专注地望着桑雪。)“他一夜未归,我浑身哆嗦了一夜。欺骗他是救自己的唯一办法,想到这儿,我反而渴望他尽快回来。我会对他说,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他回来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他撕掉我嘴上的胶带,问我渴吗?我拼命点头。他打开一瓶啤酒,把瓶口直接塞进我嘴里,看着啤酒顺着我赤裸的身体流淌,他哈哈大笑,搂住我亲个不停。不,不是亲,是咬,是啃。他把我的全身都啃遍了。我想撒尿,他说想看我撒尿,就蹲在地上,打开手电筒照我的下身,瞪着眼睛看,我实在憋不住,只能低下头,看着尿液混合着红颜色。我知道我遇到了变态男人,这个男人丑恶之极!”(啊!啊!啊!周围响起连续不断的惊叹和干呕声。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我还听见旁边有人抽泣。又有人游过来,问是不是在演练电影台词,这一次,我把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安静。)“我被他折磨了两天两夜,两腿之间疼痛不止,已经不能直立行走。他下山买酒前,依旧封住我的嘴巴,捆住我的双手。我拉扯绳子,朝洞口伸长脖子,希望能看见路过的人。我想呼喊,嘴巴里只能发出”呼呼呼呼“的沉闷回响,手腕处早已擦出一条条血痕。我很幸运,我听见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是一头小猪,它在拱洞穴前面的铁门。我猛踢地上的沙石,它听见了,迅速逃窜开,站在远处观察。我连续发出”呼呼呼呼“的声音,它以为是同类,又凑到铁门跟前,支起耳朵,鼻子使劲嗅着,然后大声叫起来,似乎想和我对话。”(这一刻,有不少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小猪的主人走到铁门前,我得救了。往山下奔跑的时候,我想一头冲下山崖,但我又想到父亲。这几年,我割过两次手腕,但都没有勇气面对死亡,我不是怯懦,而是为了我父亲,可他又不能帮助我克服对男人、对生活的恐惧、憎恨和内心深处的伤痛。我是女人,我也渴望被人爱。工作后,我遇到一个男生,他说他喜欢我,可我非常害怕他的表白。他一直追我,我在犹豫,同时心怀期冀,我期盼通过和他的接近能阻断过去的一幕。我发现自己渐渐爱上了他,可是当我们躺在床上亲密的时候,过去的记忆又会猛然浮现,越想躲避,回忆就越强烈。我的身体发紧、抽搐,愤怒再次在身体里累积爆发,我用拳头猛击他,用脚踹他,可我知道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也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他最终忍受不了我,悄悄离开了。离开也好,何必伤害他呢?我想,我不会再爱上男人了,或许这辈子我也得不到男人的爱了……今天,在后海,我想说出这一切,因为我已经失去很多,我不想再害怕什么了……”
桑雪开始沉默。在她沉默的时间里,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船上的小狗此时乖乖地趴在那儿,眼里似乎也含着伤感。桑雪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站起身,扶住她的肩膀挨着我坐下。她满脸泪水,手指冰凉,身体在发抖。我也在发抖。周围的人静静地看着我们俩。一个泳者慢慢靠近船,抱起沉默的小狗,生怕惊扰了此时的静默。
我一个人蹬踏驱动板前行,围观的游船为我们让出水面,目送我们。此时的阳光不再晃眼,水面正将周围景致的身影拉长。岸上的人们渐渐散去,几个泳者和四五条游船跟着我们,他们在小声交谈。我背对他们伸出手掌,示意他们停留。
我们的船朝后海西面驶去,那里有荷花,有自在的野鸭子,有愉快的垂钓者,有相对静谧的水面。我把船停在水面,等待着桑雪平复情绪。
“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她轻轻地说。
“好的。”
“你想什么时候说?”
“你说呢?”
“今晚。”
“好的。”
她舒口气,握住我的手。
“我想游泳。”她说,望着水面。
“我也想。”我说。桑雪的一举一动都在向我呈现她是一个多么渴望生活的真实女孩。今天是个开始,是个重要的日子,我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还有几堂生活信念心理辅助课等着我去悉心准备;我也知道,在我心里,桑雪永远是个女孩。
桑雪抓住船帮,慢慢把身体沉入水中,静静地向我伸出手。我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潜入水里。我们缓缓游动,看见野鸭子悠然的脚蹼,看见水草在夕阳下跳舞,看见一条条小鱼吐出了泡泡。我们手拉手,面对面,我们在水里说不出话,我们的期待全在彼此的眼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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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
蒋一谈 / 新星出版社 / 2012
《栖》是蒋一谈主题短篇小说集,也是21世纪中国文学第一部以城市女性为主人公的短篇小说集。故事里的每一个女人,都在生活中思索和追寻,因为只有追寻,才有某种可能和希望——她们在追寻之中发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