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上映,那些原被和平时代包裹严密的历史碎片倾泻而出。无论再宏大复杂的历史事件,在后来的文字记录中,也许不过短短几句。但这背后,是无数人物将近一生年月的堆砌。
《芳华》如此,越战如此;战乱如此,和平如此;你我如此,他亦如此——他曾经是新兵营里爱哭的新兵,也是后来全军无人不晓的战斗英雄,走下战场的这些年,战争的阴影和生活的梦魇始终对他穷追不舍,《冷暖人生》中越战争38年祭——英雄刘亮华。
1999年,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遭遇轰炸,万里以外的武穴市,某个小区顶楼一户房主雇佣民工搬运大量砂石,他丝毫不顾及邻居匪夷所思的目光,一心要在楼顶建一座碉堡。
这个紧锣密鼓在家中设法建碉堡的人叫刘亮华,今年52岁,是湖北武穴市烟草局一名其貌不扬的下岗职工。平日里话不多的他,说起这座碉堡却滔滔不绝:“如果突然哪一天战争来了,起码我全家人有个地方可以避一避。房子后面那一块全部垒起来,给它加固、加厚,我家里还有帐篷、铁锹,挖洞的铁镐子,还有一壶水,经常换的。”
眼前这个中年人,和任何一个人到中年、被养家糊口填充着一切生活内容的普通人看似无异。只有闯入他的生活以后,才看到种种叫人匪夷所思的片段——他曾经为了训练狼狗,培养彼此感情,与狗同住在打扫干净的狗窝内;他听到爆竹爆炸声反应异常强烈,立马就地卧倒;他的脾气火爆、易怒,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大动肝火……久而久之,人们难免对他退避三分。
但对于那些已经熟知他几十年的老朋友而言,如今这个时常做出令人错愕的举止的刘亮华,和他们记忆中年轻时的他迥然不同。
直至2007年,一件令所有人为之震惊的事情发生之后,缠绕在刘亮华身上已经有些年月的怪异谜团才算彻底解开。
2007年5月的一个下午,刘亮华的朋友罗敏得知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消息——“告诉我说:‘刘亮华出了大事情,他一把火把民政局烧了!你赶快来,不得了,出大事情了!’”
匆忙赶到民政局的罗敏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火光嶙峋的会议室旁边,是被警方当即拘押、面临判刑入狱的刘亮华。这个歇斯底里的男人和他三十多年前在部队里认识的温和少年,简直判若两人。罗敏更无法接受这个昔日的老山战斗英雄竟然成了纵火的阶下囚。
1982年,武穴市的前身湖北广济县,两百多名青年参军,随后被分配进入南京军区陆一军,17岁的刘亮华和18岁的罗敏就在其中,后来二人一同被分至赫赫有名的英雄六连。
但初到连队的刘亮华却由于军体动作频频出错及军事素质较弱,成了这支精锐连队的“笑话”——“一些北方兵老拿他开玩笑:‘你这个湖北兵这么怂’,他从不敢反抗,只会掉眼泪,我看不过就给他出气。有一回大冬天的,我穿了条三角裤站在露天的洗露台上,接一盆冷水就往自己身上浇,冲着他们喊:‘安徽兵和河南兵你们听着,以后再欺负我们刘亮华,欺负我们湖北兵,我跟你们没完!’”
三个月后,罗敏被抽调出来参加卫生员培训而离开了六连,二人再度碰面已是在中越边境的战场上。
1984年7月,一军奉命前往老山参加对越作战。初到阵地,一军就大干几场硬仗,其中以1985年1月15日的战斗最为惨烈。当天,一军死守的116高地落下了八千多枚炮弹,标高被足足削掉5米。
刘亮华和一位江苏籍战友范金年在116阵地巡视时,遭遇越军炮弹——“一发炮弹下来,听到‘嗞’一声,一下就在旁边炸开了,我赶紧把大衣往头上一捂,那个烟呐,不得了。我当时就喊他:‘范金年没事,没事吧?’他没应声,我把他一扒,那个头皮呀,大概有四五公分的一块头皮翻过来了,那个脑浆花花绿绿的。”
眼前这一幕是19岁的刘亮华第一次直面战争的惨象。他匆忙冲出去,找来卫生员亲自将战友背下阵地救治,但次日范金年还是因为伤势过重而牺牲了。
1985年3月,六连接到对小尖山阵地拔点作战的任务,连里决定组建“16勇士”敢死队。在战前大会上罗敏万分诧异地在“16勇士”名单中听到刘亮华的名字,这个曾经的“怂兵”叫罗敏刮目相看。战斗前夜,刘亮华来到了罗敏的阵地。
那天夜里,刘亮华情绪有些亢奋,他背着两壶酒在罗敏所处的洞口与他告别,眼泪直刷刷地往下掉:“罗敏,我真不行的话,你要照顾好我的家人,我一定要立一个战功。”他把那一壶酒喝干以后,就走了。刘亮华那会儿心里想的全是:“我第一个冲上去,完了自己走着下来,上去不死,回来就是英雄,死掉就是烈士。”
1985年3月8日的凌晨四点,16勇士分三路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偷袭小尖山,刘亮华和班长及副班长负责右路,他头一个冲出洞口去前方探路。
眼看着天快要亮了,担心暴露而破坏作战计划的刘亮华干脆丢掉探雷器,加快步伐在地雷遍布的小尖山上向高处攀登。但就在接近峰顶时,左路战友却遭遇了曝光,越军迅速进行了激烈抵抗,整片阵地瞬间被炮火淹没。
领头的副排长林祖武负伤,时年27岁的他是参加过1979年自卫还击战的老兵,此次主动要求担任敢死队队长,出发前甚至拒绝了未婚妻希望完婚的请求。
刘亮华抱起受伤的林祖武,挪到相对安全的位置,在班长和副班长的掩护之下继续向小尖山主峰冲去。但不久,班长和副班长也相继受伤,独自冲锋的他还是被越军发现了——“越军有两个人发现我了,我也发现了他们,他第一反应是向我投了一颗手雷。第一颗手雷‘砰’地爆炸,当时我心里面也‘啪’一下裂开了。”幸好躲避及时,这枚手雷并未炸到刘亮华,他反倒在躲闪跳跃的一瞬间,找准射击角度击毙其中一个越军。
独自冲顶的他几乎是越军炮火的众矢之的,此后越军组织了数次反扑,刘亮华和敢死队员们在阵地上死守了二十多个小时,半夜才被后援部队接替。
下山时,他特意回去找到林祖武——“我摇了一下:‘排长,排长,下去了,下去了。’一摇才发现他的胸部被炸开了。我估计当时越南兵看到他身边有电台,知道他是个当官的,想抓他,在这种情况下排长自己拉手榴弹,跟越军同归于尽了。”
没有人知道林祖武牺牲时究竟经历了什么,战友只能根据战场的遗迹来推测当时的情景。小尖山一战歼灭越军200多人,16名勇士牺牲了4人,其余全部负伤。战斗结束以后,六连得到了中央军委的嘉奖,而刘亮华也正如战前所言,头一个冲上峰顶,也是唯一一个自己走下战场的勇士,他成为一军军史新一代的战斗英雄,被授予一等功荣誉。
他的英雄事迹被媒体争相报道,还被邀请去各地演讲,所到之处无不夹道欢迎,那些封面上写着“80年代最可爱的人”的信件更是像雪片一样飞向他。
一夜之间,刘亮华从一个被人取笑的新兵成了大英雄。
就在小尖山英雄最风光的时刻,一件严重违反军纪的事情却震动了整个师部。因为生活琐事,刘亮华和连长争执不下,在营地空放了一梭子子弹,虽无人员伤亡,但影响恶劣,鉴于刘亮华的立功表现,部队进行了低调处理,刘亮华由一等功降为二等功。这件事也让好友罗敏深感诧异。
1986年,刘亮华和200名一起参军的老乡退伍。因为是“战斗英雄”,他获得国家分配,进入武穴烟草局工作,不久便娶妻生子,日子渐渐归于平淡。但亲人和战友们却意外地发现,曾经性情温和的刘亮华渐渐和过去判若两人,他时常陷于焦虑之中。
刘亮华回忆:“刚下来那会儿老做梦,战场上的画面比较多,我就跑到厨房拿把刀放在床头边,不放个刀更睡不着,心里太烦,夜深了到门口打树去。”
被分配到烟草局的刘亮华起初备受重用,一上来就是主任,但面对商业经营他几乎一头雾水,工作中犯了不少错误。两年后,刘亮华被调至库管岗位,但仍不习惯这里的工作,直至最后被分配到最为辛苦、危险的稽查岗位才算派上用场。找线索、蹲守、缉拿他样样在行,还曾破获了武穴烟草局成立以来最大的一宗走私案,多次获单位表彰,一干就是二十年。
2006年,烟草局提出分流“富余人员”,号召员工买断下岗,局里开始动员刘亮华——“你是打过仗的,是战斗英雄,返聘上岗首先考虑你。”犹豫再三,刘亮华因考虑自己会被优先返聘,签了下岗协议。下岗后,他几次到单位询问返聘一事,并没有得到当初的口头承诺,他有时会跟接待的同事发生争执。在单位眼里,刘亮华成了“闹事者”。
但刘亮华并不这么认为:“人活着就要有个信念,我这份工作是用命换来的,这是我的权利,它来之不易,包含了我的荣誉在里面,我始终不会放弃。2007年维权的时候,有人笑话我,以前他从来不叫我‘刘英雄’,从维权以后,他就改口了,那就是讽刺。”
感觉自己被欺骗的刘亮华,抱着务必讨回这份“用生命换来的工作”的信念不肯放弃,但眼看下岗买断费所剩不多,生活压力越来越大,他的情绪也变得起伏不定。家里的家具和墙壁都是他发泄的对象,有时候甚至祸及妻子。
这段记忆对刘亮华妻子而言,也许就是一个噩梦——“他晚上睡觉都会吼叫、踢人,经常把我从床上踢下去。白天也会有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以前那个柜门和木门,甚至墙上的水泥都被打掉,门上全都是洞。”
罗敏也明显察觉到他的异常——“我感觉他的性情都不一样了,极易暴怒。后来我等他清醒的时候问他:‘你知道这些吗?’他说:‘不知道,真不知道。’”
刘亮华在梦中也常被过去战争中的片段折磨——“梦到越南人一枪把我打倒了,想跑也跑不掉,就惊醒了,经常做这个噩梦。我就想,我的魂是不是丢在那儿了。农村人有个说法,战场吓着了,魂丢在那儿了,我专门到老山去了一趟。哎,都去过几次了,还是没找回。”
2007年5月17日,一个生活贫困的农村战友前来看望刘亮华,这位战友数次进城申请低保无果,刘亮华答应替老友再去询问。那天下午,刘亮华邀请了一位战友一同前去民政局,刚进门没多久,他就和一位工作人员争执起来。刘亮华说明了自己前来申请低保的目的,那位工作人员回道:“你骑个摩托车来要低保,真是不要脸。”当下这句话就把刘亮华激怒了,气到整个人都懵了,他失控地喊道:“你这样说话,相不相信我把这一屋子全部给你烧了!”工作人员也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你烧吧,你全都烧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情绪激动的刘亮华将自己的摩托车推进一间会议室,拔掉油管点燃了油箱,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我烧了它,烧了它!”和他一同前来的战友惊慌失措,一把拽住刘亮华就往外走。刚出来没几秒,嘣!摩托车油箱就爆炸了。爆炸声彻底刺激了刘亮华,他全然陷入了战斗状态中,喊道:“拿枪来!跟我上!给我冲!”
警方当天就迅速羁押了刘亮华,他可能会面临十年以上的刑期。刘亮华疯狂的举动在战友心里如同巨石投下波澜,大家根本无法接受当年的战斗英雄一夜之间成了纵火罪犯。外界许多声音认为刘亮华还被英雄光环笼罩肆意放纵自己。但回想多年来刘亮华的种种举动,罗敏和战友们联名请求,经当地公安局同意,为刘亮华做了精神鉴定报告。
经过湖北省精神病院司法鉴定处一个月的封闭检查,由6位专家得出一致结论,刘亮华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伴精神障碍”,对战争场面有闯入性回忆,存在幻听、幻觉,在民政局听到连长命令他炸碉堡,在疾病影响之下火烧会议室,作案时行为辨认能力及行为控制能力丧失,事后对作案经过不能完全回忆。
最终,刘亮华免于刑事责任,而这份鉴定结果也让人们头一次明白这二十多年来,缠绕在刘亮华身上种种不可思议的谜团,以及背后几乎无人问津的孤独。
此后,罗敏和几位战友俨然成了刘亮华的“监护人”,他们密切关注刘亮华每天的生活,为了避免与人冲突,他也渐渐主动断了一切社会关系,平日里只和战友们待在一起,妻子也默默守在他的身边——“是会把我弄疼或者打重了,但清醒过来他会跟我说对不起,我能原谅他,知道不是他的本意。在我心目中他还是挺汉子的,除了一些不正常的情况以外,他就是我想要的那种男人。你有时候看到他跟战友在一起的时候非常光彩,他们一块儿唱歌,就唱军歌,别的歌都不会。”
赔偿完民政局的火灾损失,刘亮华家中已分文全无,作为家庭的顶梁柱,他开始了漂泊的打工生涯。因为担心遇上熟人,刘亮华专门跑到远郊装家具,当保安,甚至千里迢迢去到内蒙古茫茫沙漠修铁路。但就算这样,他仍不忘自己的“看家本领“——“晚上在工厂大院到处溜达,看看有没有小偷,我还抓过几个,有时候还用上了在老山那儿学来的技巧。只是感觉彻底不一样了,边境上巡逻有一种自豪感,现在仅仅是为了吃饭,为了生活。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自然地就想到了,当年在老山,这会儿在干嘛。”
2011年,一篇名为《对越作战勇士为生计忍痛出卖二等功军功章》的帖子在网络流传,诸多军事网站纷纷转载,而发帖人正是刘亮华。他在帖子的最后一行写着:“如有老首长、老战友看到,请谅解。”他最担心被老首长看到,觉得无法面对曾经的上级和战友。
如今,当地政府每月发给刘亮华两千多元补贴,但在外打工的他有时候几个月也领不上工资,远远不足以支撑家庭。这篇帖子删了写,写了删,犹豫再三,他最终决定出售奖章。几天后,一位在广东做生意的老板给刘亮华打来电话,愿意出资20万给他资助,但刘亮华却改了主意——“后悔,想想一旦卖掉了,就永远都没有了。它只要在我手上,即使现在受了委屈,但我还有个军功章,看看它心里就宽松一些。这个奖牌还包含着其他战友的生命,如果不是他们的配合,我不可能第一个冲上去,这一点我心里非常清楚。说穿了,这个奖牌不是我一个人的。”
罗敏认为,刘亮华的现象并不是孤立的,每一个经历过战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战争创伤。罗敏曾在和妻子的争吵之时一头将木门撞穿,事后却对此毫无印象。战友们的离婚率也异常高。种种行为几乎不不被外界理解,在旁人看起来,这些年他们早该走出战争,融入平静的生活。但是对于他们来说,那份内心深处的孤独,可能只有自己才真正能明白。
罗敏回忆,刘亮华带给他最美好的回忆,是在杭州部队时,那个17岁的新兵,眼神明亮,笑容单纯。小尖山的战斗已经结束33年了,刘亮华仿佛一个标本,依然沉睡在旧日的战争中,没有醒来。时至今日,他最爱穿的衣服仍是军装,唯一会唱的歌就是军歌,在某个无法捕捉的时刻,他又会猛然回到战场,还是当年那个骁勇的敢死队员。
2014年,刘亮华像往常一样,到餐馆打听哪种酒卖得最好,他穿着迷彩服将一箱一箱白酒填满小货车,这是他生活的固定内容——2013年,武穴一个老板听说了刘亮华的事迹以后,请他帮忙推销白酒。
在故乡的大街小巷里,刘亮华为生计奔波。他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说道:“再艰难,我也没做过下贱的事儿,不偷,不抢。即便生活再不如意,我还是刘亮华,还是那个十六勇士。”
文字编辑:Yiinghu
编辑:田园、蒙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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