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150页的书,挤进去了16位在欧美现当代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作家,每人露脸1刻钟左右,讲10余句话便退回黑暗中去,故事仿佛悬而未决,又无可辩驳、无法挽留。
他们身处的场景或真实或虚构——海明威在古巴哈瓦那郊外的瞭望山庄,凯鲁亚克在纽约格林尼治村的翁贝托蛤蜊屋,狄金森姐妹在位于马萨诸塞州阿姆赫斯特的客厅中,普鲁斯特躺在法国巴黎装饰过度却幽闭压抑的卧室里……
他们受命在这些或真或假的场景中演绎自己,一个片段或者一个瞬间。即便是曾写下《追忆似水年华》这种长长长长篇小说的普鲁斯特,也只被给予了说10句话的机会,不多不少。而写起书来滔滔不绝的乔伊斯呢,出场的台词只有1个单词而已。
这些片段或瞬间以13部剧本的形式呈现出来,出场人物和舞台场景一应俱全,可读能演。读罢这本《作家们》,我想要排一场博尔赫斯或波拉尼奥的对手戏,说真的,这短短5页堪称一场“人鬼情未了”的文学仪式。
这些文学大咖是奉了谁的命说话,又被谁编排进这些如火花一闪般短暂的场景之中、挥手即去?答案是大胆的巴里·吉福德(Barry Gifford),一位知名的犯罪小说作家,1990年大卫·林奇的电影《我心狂野》就改编自吉福德的同名小说。早在20世纪90年代,当大多数欧美犯罪小说家还在想方设法写美国的意大利黑帮故事时,他已经将目光转向了墨西哥和那里的死亡圣神教信仰。所以,拉丁美洲和死亡成为吉福德《作家们》一书中反复出现的两大元素,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巴里·吉福德与《作家们》英文版封面
据说,吉福德之所以写这本短剧集,是因他有一次听到了一段8分钟的录音,内容是乔伊斯本人朗读《芬尼根的守灵夜》选段。乔伊斯“轻快的尖嗓音让人想起利菲河漫过石块,流经都柏林”,吉福德说,“在《作家们》里,我想的是,让他们自己为自己说话!”
话究竟是为谁说的,这事儿还真不一定。南京大学英语系讲师陈星为这本书写了篇序,题目就叫做“谁的声音?”
一方面,我们听到的肯定是巴里·吉福德的声音,吉福德特地在“作者的话”里有言在先——“在几个场景里,我自作主张改动了作家们的生平信息”——所以其中某些短剧实为他的主观建构。很多意象与话题也反映了这一点,比如旅店(他的父亲是一个犯罪集团成员,吉福德的童年基本上是在芝加哥和新奥尔良的一家家酒店中度过的)、犯罪、音乐、文学作品和电影改编、古巴、墨西哥和西班牙语——这些关键词拼凑出的,无疑是吉福德自己的生活经历。
另一方面,这也是作家朋友们的声音。不少作家在“为自己说话”的过程中,连生活经历和人生细节都被背后的大编剧注意到并且还原出来了,可见吉福德所做功课与诚意之足,对这些文学名家的粉丝来说简直暖心。
“兰波的确在埃塞俄比亚的哈拉尔呆过,在那儿倒卖咖啡和军火,他也最终死在马赛的圣母无染原罪医院,住院期间一直由妹妹伊莎贝尔陪伴;梅尔维尔的确在《白鲸》之后文运不昌,作品饱受冷落,最终于1866年改行做了海关检查员;波德莱尔的确有一位叫让娜·杜瓦尔的情妇,马奈还曾给她画过一幅画像(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曾评价它是马奈所绘肖像画中“最极端,也可能是最丑得令人发指”的一幅);狄金森的确在费城结识过一位年长于自己的牧师;普鲁斯特的确没能完成他的《追忆似水年华》;贝克特的确给乔伊斯做过助手,等等,等等。”
——《谁的声音?》
这本书最神奇的一点,某过于吉福德在某种程度上作为一位作传人,已迈入了某种“三位一体”的境界——书中这些作家们,既是生活中的自己,也是作品中的自己,还是他们的观点中的自己。海明威是一条住在古巴、爱喝酒、会玩枪的硬汉;狄金森每说一句话都要押韵;兰波躺在病榻上,至死都坚持着“我厌恶我的国家”的态度。每一位作家角色的每一句台词,都呼应着他们的生活经历、创作感受和著作观点。
这对于未来某位将之搬上舞台的导演而言挑战重重,“乔伊斯的爱尔兰口音、狄金森的马萨诸塞腔、海明威的伊利诺伊调、加缪与波德莱尔与普鲁斯特与兰波带法国味儿的英语,或者博尔赫斯与博拉尼奥的拉美腔”都要照顾到,才算不辜负这些文学大咖与吉福德本人。那时候我们或许可以听到第三种声音——来自舞台上的声音。
在今天,当我们只能通过文字自行脑补这些短剧的场景、氛围和人物的表情、语气,这场跨越时空、超越真伪的无声对话背后响起的是第四种声音——来自读者自己的声音。你如何评价一位作家?面对这些关于死亡、文学、创作、艺术、生命的支离破碎的对话,你又将作何感想呢?
以下对话完全虚构,出自小说《作家们》
海明威:我知道你们在那儿,你们所有人,等着我走错一步。好吧,继续等啊你们这群婊子养的,你们可占不到我的便宜。你们还没有那些纽约批评家的担子。至少我们知道他们的名字。让我快慰的就是那些名字会从记忆里消失,比夏天坦噶尼喀湖上的飑风消散得更快。
你们认为你们在事业中不是孤军奋战,但你们就是,我们都是。不过,早晨可不是尝试深刻的好时候。不管我们写了什么,写得怎么样,棒球打得怎么样,世界的光会让每个人蒙羞。无论如何,我们人类都是杀手,只有我们中最优秀的才能将我们最英勇的行为保留到最后一刻。
——《瞭望山庄的春训》
乔伊·加洛(纽约臭名昭著的犯罪人物):你觉得粗人不会读书吗?我在想以后自己写一本。我现在太忙了。如果有一天坐牢了,我就写。
凯鲁亚克:你以为知识分子就不会有真正的人生经历吗?我曾经还是个橄榄球运动员。在折了一条腿之前我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中卫。
——《翁贝托蛤蜊屋一夜》
加缪(对着镜中的自己):你是谁,凭什么去告诉任何人应该怎样思考,怎样感受?不仅对别人,你对自己也总是撒谎。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写小说和散文,躲在普鲁斯特的格言“文学是最精致的谎言”背后。你不能停止撒谎。对你来说,这让生活变得尚可忍受。你蠢到以为自己能理解皮克西(该剧中的一位年轻妓女)。去跟你不能理解的人讲道理,不仅傲慢而且荒谬。这是萨特的痼疾。继续撒谎是你唯一的选择,所以最好擅长撒谎。
——《被放逐的伊克西翁》
博尔赫斯:据我所知,你正在用一种文学的形式假冒我。
波拉尼奥:这不可能。你已经死了。
博尔赫斯:你也快死了。很快,医生是这么告诉你的。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这个时候来跟你对质,趁你还有时间承认。
波拉尼奥:你可以等的,不是吗?等到我们都是鬼魂的时候。
博尔赫斯:你不知道要找到另一个幽灵有多难。我找了梅尔维尔很多年却一无所获。不过告诉我,你这种强迫症是出于尊敬,还是说你在我的文集上寄生?
波拉尼奥:你很聪明地区分了文集(corpus)和尸体(corpse)。你作品的躯体,而不是你的尸体。
波拉尼奥:博尔赫斯先生,我向你保证我的初衷光明磊落。当然我有时写得不好,别的时候却不那么差。我有时过于伤感、啰嗦、失控、无知,甚至心胸狭窄。毕竟我得谋生。我要养活妻子和两个孩子。
波拉尼奥:这些年攻击海明威已经成了潮流。我欣赏他是因为承认他极深远的影响。加缪的风格是从海明威和詹姆斯·M.凯恩那里学来的。
博尔赫斯:你放肆却又严肃,波拉尼奥,是个有点好玩却很糟糕的批评家。死后来找我吧。我们有大把时间说话。
波拉尼奥:我怎么找到你?你死了这么多年都没碰上梅尔维尔。
博尔赫斯:总会碰到的。这些通道十分拥挤。也许他不想说话。我听说他还在恼恨生前没能出版大作《比利·巴德》。你我注定迟早会相遇。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你的作品里缺了什么。
波拉尼奥:缺了什么?为什么现在不告诉我?趁我还在写作的时候?
博尔赫斯:再读一次《南方》。要诀在那儿。
——《后记》
以上整理自
《作家们》
[美]巴里·吉福德 著 晓风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7-07
本文经公众号"作品" 【manduyibenshu】授权
作者冷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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