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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催债江湖丨口述

南方人物周刊  · 公众号  · 人物  · 2017-05-15 08:36

正文

一伙职业讨债人在夜间蹲守


“他们并不是人们想象中浇汽油、提刀追杀借债人的恶霸,嘴上吆喝着风里来雨里去、刀尖上打滚,等到真办事的时候,见利就摘,有危险拔腿就跑。讨债里面最拼命的是债主,讨债人犯不着打打杀杀,出来是为钱不是为脸。”



康达到了三舅家,发现屋子已经没人住了,一张床单充当窗帘挡着窗户。他在门口烧了三道符,是朋友从北京白云观请的讨债符,据说欠债人踩到烟灰就会应验。他并不信这套,但在弥漫开来的绝望中,也只能聊以自慰。


这显然不是走亲戚,康达领着律师来到这座东部沿海的县城,是为三舅转移财产调档取证。一年半之前他抵不过对方的花言巧语借予200万,梦魇就此开始。历经六次庭审,三纸判决,之后是漫漫数年的民间催债。身为这一地下产业的推手、受益人和被宰割者,他见惯了江湖上各种幌子路数,在他眼里,假流氓和真骗子一样面目可憎。


普通人对于讨债人有着腥风血雨的想象。影视剧里那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动辄浇汽油、剁手指。康达说,真实的江湖更多的是小人的天下。这一多数由社会闲散人员构成的实体往往见利就摘、趋利避害,并不按照白纸黑字的契约办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在这场无赖对老赖的赌局里,或许谁也没有比谁更高尚。



老赖


一场葬礼,引发了我人生最大的一个坎。


2009年我30岁,考上了东北某沿海城市的政府机关。年关附近一手把我带大的姥姥去世了。那天晚上,姥姥家的亲戚陆陆续续都来了,外地农村的三舅一大家子住在我家,两家人相谈甚欢。


三舅儿子和我年纪相仿,在上海一家外企工厂做中层管理。三舅年近六旬,也弄得特敞亮,自诩人情练达、行走江湖三十多年的乡企厂长。


我之前对三舅非常陌生,乍一见面觉得这人讲话挺靠谱。他能说会道,开口讲的都是美国的将军、欧洲的战役,像个文化人。直到后来我去他家,看到书架上摆放着厚黑学、杜月笙、黄金荣、三国谋略等书籍,我才知道他是谁的徒弟。


这之后7月的一晚,三舅打来电话,问我借20万周转,第二天上午借,下午就返还并附加了2000块利息,蹊跷的是汇款账户不是他本人。过了一两周,又狮子大开口借100万,称之前这20万是去参加一个工程拍卖的人情费,底价九百多万的厂房拆迁项目,中标的拆了厂房卖钢筋、机器、设备、电线,稳赚不赔,两三周就能回本。我没有当即松口,他走火入魔一般,两三天里打了三十多个电话,复读机一样重复着“借我钱、借我钱”,“100万、100万”,还拉拢我母亲做我的思想工作。


扛不住三舅的软磨硬泡,从股市腾挪之后,我次日中午给他打了第一笔钱。没出半个小时他跟我说不够,一旦出了问题,这100万要被拍卖行扣下,需要再借100万竞标资金。为了说服我,他提及了儿子的工作以及一个商铺不动产作为担保,又找了一个保人和一套抵押商铺,当场找快递把借款合同、担保的两套商铺与保人证件邮寄过来。我没法子,下午找哥们凑了第二个100万,电子转款汇了过去。


我借钱的初衷是确信他有还款能力。转了几个行当之后,我对一个人大概的能耐有估算。2011年我通过一个猎头查过他儿子杨大勇的底薪,年薪约50万。


噩梦从此如影随形。第二天中午我收到快递,打开后盯着那摞废纸足足愣了一分钟,上面的借款人和担保人我压根就不认识,房产证是一个村产房的复印件,抵押物是假的。


这之后我每天都催促三舅还钱,对方回回推脱说过个两三天,送出去的货回款了就打。眼看着一个月的还款期限就要到了。我长了个心眼,让银行的朋友帮忙监控三舅的账户。有天收到消息,三舅工头的账户上有100万,赶紧打电话过去诘问。三舅说对,刚到的工程款马上打给你。下午我账上多了50万,再查对方账户,一分钱都没有了。


我查到了工程在连云港的厂子,带哥们找到三舅,全程录音录像办了借款字据,两个100万,月息分别为4%、6%。步步紧逼下,三舅林林总总还了99万。工程一收工他就开始耍无赖,到11月份就彻底不接电话了。


我后来反复确认,靠着我200万的启动资金,在运营连云港拆迁项目时,三舅拿本该还我的钱去还之前欠的钱,还了好几个10万、8万,最多一个30万。那些债主闻风而动,都是三舅一个村的亲戚朋友。


三舅揽了大半辈子的工程生意,靠拆迁淘汰的国企厂房、拆卖各种设备和废铜烂铁营生,今天卖挖掘机,明天卖龙门吊。以前他走南闯北到处打探,凭借消息灵通从中间赚点信息费,自己不出本金。负债累累后便开始铤而走险,先从小工程干起,一个工程一个工程地接,一个人一个人一层层地骗。找完项目就去找钱,钱落入自己口袋就会想方设法地去赖,有项目有钱投就有在里面赚钱的可能,自己是不会出一分钱的。


这种在底层摸爬滚打沾染上的恶习在他身上根深蒂固。后来他甚至跟我商量能不能合伙去骗别人,“在辽宁宽甸县弄了个拖拉机厂拆迁工程,如果你再投点资我们继续干下去把别人骗下来,一个人骗50万你的钱不就还上了吗?在大庆有个地下输油管道的拆迁工程,标的额是两千多万,我们再合伙投个一百来万接下来……”


他身边干工程的生存之道大半如此,有了第一笔赔本买卖,还不上钱就拆东墙补西墙,在此过程中他们发现只需消费人情、身段巧妙,把故事说得圆满一点,哪一次捞到大鱼了,就可以填补上之前所有的窟窿。如果赔了,不过是从欠10万到欠100万,麻烦是一样大的。


“讨债通缉令”贴满小区


12月份我找哥们带着几个混子亲自上门、吃喝拉撒赖在三舅家里,不料老两口在民警上门时趁乱金蝉脱壳,抛下老巢,拉锯了一个月颗粒无收。之后三舅一面谎称要把商铺过户给我,一面鬼使神差地转移了几处房产到子女名下。


私了的路走不通,我决定诉诸公堂。2010年年中打的官司,年底下了第一纸判决。历时两年,总共走了六次庭审,拿了三纸判决,均胜诉。2012年4月拿到了终审判决书,由一审法院执行。送达执行书的时候,三舅在电话里说他在上海,不一定什么时候回去,“你不用来,你也找不到我。”去他女儿的单位,她直接对法警开骂,毫不惧怕。


判决书下来之后,由胜诉原告提供负债方的财产线索。我带着法院的两名法警前往被告所在地,大海捞针,跑了十几家银行,查遍了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当地的农村信用社等。待了三天,只封了两个养老金账户和4000块钱。


只能用无赖对老赖的方式了。上午刚送走执行法警,握着中级人民法院的终审判决书,我拨通了催债公司留下的联系方式。



骗局


康达在电脑上敲入“债务催收”四个字,搜到一堆“猎鹰”、“龙行天下”、“至尊霸主”、“蓝色保镖”等琳琅满目的名字。每一家都吹得天花乱坠,声称自己“合法、专业,设备先进,金融人士、律师、车队一应俱全,只要有授权和欠条就能追回债务”。“我们吓不死的,真弄他,我们都是脑袋拴裤腰带上、刀口舔血的。”


讨债、催收,抑或是更具噱头的“不良资产处置”都指向了这个鱼目混珠的灰色地带。自2003年在国内萌芽以来,庞大的民间需求催生了一个潜在的规模巨大的催债江湖。据说目前全国从事催收行业的公司约有两千多家,从业人员保守估计也有20万人。


小宋开车过来了,说给2000块现金,这事他包了。我当场数出钞票,吩咐说你就给我闹。谁知之后近三个月对方没了声响。我接触的讨债的有一半以上都是这副做派,一手拿到钱后不给你办事,有点良心的一拖再拖,恶劣的就不接你电话了,几个月之后就换号码了。


催债人中一部分是在社会上打打杀杀的,另一部分来自搞拆迁的、搞医闹的,他们的角色随时可以转换,假装自己不要命混黑社会,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大多数也都是站个人场。同一伙人三五个月换一个地方改头换面。


这些人首先在互联网上发广告,说我们是××讨债公司,留一个400开头的付费电话。这些广告每点击一下好几十块钱就流入了搜索网站。小宋所在的公司原先就有一个债主没讨到钱,故意不停地点他们的广告,一天点了他们四千多块钱,逼着他们换了个公司名。


在签合同的时候他们会给你发文本,一份是合同书,一份是委托书。合同是规范怎么分配钱款,委托书是注明我把讨债事宜委托给你。标准的合同书会写明前期车马费花销,这部分会从尾款里面扣除。但一般这种合同本身没有法律效力,也不会严格执行,最后纯粹看谁比谁硬谁说得过谁。


委托书里通常会设置陷阱:xx全权委托我办理这个讨债事宜。这个说法是有问题的。例如我拿到委托书去问另一个人要钱,他欠了100万,我跟对方说我已经拿到了全权委托书,你还10万就可以,你再私下给我10万。这种行为也形同诈骗,文书是一种推辞,因为全权委托在先,报警的话很难去界定。


我跟这些人接触多了,比较有经验,委托他们只执行追债,还款额以进入某账户为准,其他产生的所有费用、交易与此项债务完全无关。讨债需要在合法范围内,法律之外造成的任何伤害由讨债人负责。


小宋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高人”。8月份开始执行,快到11月份也没动静。我通过私人途径,查到三舅儿子杨大勇在上海市郊嘉定买了套两百多万的房子,150平。循着地址小宋找到了人和车。我欣喜万分,跟死党小辉风尘仆仆地赶去跟踪了一天。


礼拜一杨大勇去厂里上班,我们拦截住他就把他往车里塞。这小子有经验,没被控制住,满街跑喊救命,正好旁边就有巡警,一伙人被带到了派出所。


讨债人围堵一家公司,要求提取货款


从早上8点僵持到下午4点,三舅自始至终不肯出面。中间小宋把我支开,进去单独谈了20分钟。最后他儿子改口说你别逼我太急,缓我三天给你筹钱。进去之前我跟小宋说你无论如何让他写个文书,小宋说没事你别管。


小宋找来的团队里有四五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加上两个挑大梁的。这些小孩多半是周围郊县过来闯世界的,平时赖在网吧里打游戏或是在城郊洗剪吹之流,偶尔哪个大哥给点好处就乐得不行。谈判主力人高马大,穿着大裤衩,剩下的小马仔们穿一身紧身黑衣,文个身剃个小圆寸。他们无论是五湖四海哪里来的,张口都装模作样地侃东北话。


这些追债人大部分是临时组成的团伙,几个骨干牵头成立公司负责拉生意,拉上活再临时去网吧攒人要债,一个人一天给200块钱。这些人以打散工为主,今天跟着要债,明天去赌场看个场子。他们的打扮并不见得另类,但很难见到衣着特别体面的。有时候去写字楼讨债需要西装革履,就临时凑一身廉价西服。


债主上门讨债,用油漆将工厂涂了个遍


追债的时候小宋开的是宝马X3,这是他刚替别人讨了债拿来顶账的,顺手先开着。小宋手上一直不缺豪车,后来又在青岛扣了个卡宴,朋友圈里一辆奔驰房车开了一年多,带酒吧的,像小型公共汽车一样。


江湖有规矩,债还没催到,“茶水费”得先续上。小宋陪了我三天,街边吃拉面的时候找我结算了次车马费,张口就是8000块,直接转手给公司。异地要债的时候他们都是吃大户,兜里面绝对不会揣一分钱,吃住都是我自掏腰包。


小宋这头雷声大,形势看起来很明朗,本以为这事就要成了。第三天打电话杨大勇根本不接,去家里敲门也没人开,工厂有围墙进不去,光保安就二十多个。


我两眼一抹黑,完了人又跑了。一旦负债人跑了,之前砸进去的钱和精力全都白花了。我当时如坐针毡,一盘算留下来只能是满街游干烧钱,心灰意冷之下准备撤离。


小宋听说我萌生退意,不让我走,让我再候两天,不行上工厂门口打条幅去。


一伙人开车去工厂抗议的途中,杨大勇突然来了电话,说人在家,可以谈一谈。回去之后大门紧闭,我心想耍我玩呢。这时候一看楼下,稀里哗啦涌出来二三十个小混混,带头的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膀大腰圆,叫嚣着说杨经理让我来看看。我说这是判决书,你们来了挺多人的,要是朋友帮他来还钱我挺高兴,你要说来打架,我从小就见这些,你来这么多人没有用,你自己就行,你一个人拿着砖头就照我头上拍,拍死了这债就了了,拍不死你就赶快滚。


混混头兀自愣住了。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帮我讨债的一小孩从楼下跑上来了,嚷嚷着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谁敢动康总。这回我给听愣了,我说他们也没打我你扒拉我干嘛,刚才你就在一楼站着一点动静没有,这时候我们杠起来了你冲上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三舅和他儿子在屋里,二十来个人一下挤进了客厅围得水泄不通,帮我讨债的这帮人这回上来了,先前跑上楼的小孩拽着我说康总我陪你出去溜达一会,就把我架出去了。


不到20分钟大家伙儿出了门,在街边找了个长廊继续谈。当时只剩我自己,我只要一发声,对面好多张嘴不让我说话。帮我讨债的不让我说话,三舅儿子摆手说这事跟他没关系,三舅三舅妈就炸了,撒泼打滚说多少钱也不行我俩跟你去法院去拘留所伏法去,他儿子的工友们也帮腔,说大哥消消气别说了先听他们怎么说,剩下的二三十个小孩像表演道具一样远远地站着。当时的局势是我谈什么都没用,对方先说,我就只管同意不同意,但对方的筹码是越来越不好的。


谈到后来那头松口说给一套宅基地的一半,小宋劝我妥协,称也能值个六七十万,不行我们再闹。我说行那咱回老家过户去。回来路上小宋不让我走,说这事已经谈完了,得给五万块钱。我说第一房子没过户,第二你没要出现金,我不能给。到了小宋公司,有个经理语气强硬,坚持说我们公司惯例就是谈完就给钱,我急了说你们这是明抢。小宋又拉我出去打圆场,说康哥你是逼我回老家,这是我接的第一个案子不能没钱,这两天这么多人陪你转来转去,我给你降到3万。僵持不下我就掏了两万块,约好到老家继续谈。


小辉回来就跟我分析,你这事肯定是中套了,从逻辑上看,三舅他儿子在上海无亲无故,危急关头被堵在家里,怎么就能叫来那么多撑场子的。此前他把你支开进去谈了20分钟,出来后三舅儿子那么痛快地说你缓我两天我筹钱去,只有在利益上有接触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更何况之前小宋经常吹嘘自己多能打、实战经验丰富,这回都给你谈成了,回去的路上一声不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果他凭真本事把别人镇住了,他一定是很得意的。


我转念一想就想透了,做这个局一点都不难,两头要钱利润特别大。我在六楼砸门的时候,同去的四五人全在车里缩着。敲门的两个多小时一直跟我说对方肯定在家,你怎么知道人家就在家。肯定是事先说好了,他们和那二三十人合谋唱了一出戏,想用阵势唬住我,未果就上来一个擦屁股的。


对于小宋这样的讨债人来说,接了这个案子是挣钱的第一步,但是钱到兜里面才是真实的。要想谈拢必须把双方的预期值都压下来。金额越少越容易谈拢,他们拿钱的可能性就越大。他们不可能长时间耗在一笔债务上面一分钱见不到,也根本没指望按照回款额的15%、25%,十几万二十几万这么拿,难度太大。混吃混喝拿多少是多少,一头拿个两三万就已经很高兴了。


之后小宋没去三舅老家,他知道我这边挺生气的,怕我去揍他。到那我一查房子,三线城市县改区的宅基地,值80万,说的是起个合同产权分一半。那片地说了十来年要拆迁也没动静,对方只等拆迁拿钱,也几乎找不到买家。第一次讨债就这样无疾而终。



套路


在康达眼里,讨债无非几个路数,第一是干扰你的正常生活,尾随你一块饮食起居,跟在你身边言语羞辱,但家里不行,治安处罚条例规定,未经允许强行逗留超过两小时就可以拘留。第二是毁坏名誉,打条幅、贴大字报。第三是恐吓,但得掌握好度,比如威胁说你家小孩真可爱,他在哪里读书,我听说学习挺好的。网上报道的红色油漆泼门、泼大粪康达都没见过,都是直接找人谈,不让走这么几招。


追债想要办成的核心是人抓到就不能让他跑了,这一点接触的催债人都反反复复跟康达讲。催债人说,你要的是这个人,见面谈话让对方处于一种难受尴尬的状态,而不是把对方吓得没影了,茫茫人海再上哪去找呢。


一群职业讨债人回公司吃饭,汇报情况


诚信和契约精神在这行分文不值。京师律师事务所的单正宏律师在2013年接过一个案子,有个做工程的北京小老板和讨债公司签订了授权委托书,催债人通过盯梢、恐吓、威胁绑架孩子的手法,卷走了债务人的四十来万,之后便人间蒸发了。


催收公司的抽成比例业内一般是回款额的的25%~50%,具体和要回来的数额有关。在合同里康达提的是要回来100万,对方抽成30%,要不回来这个数,这个债务就不能结。


这些民间讨债公司谈生意有固定的套路。第一步先放狠话“我刀枪不入什么都敢干”,聊几句就是“行这个事情我们能做,你马上把合同签给我”,签完之后他们才去摸底有没有可能。有些本地公司承诺不成功不收费,实际上一见面还是会要钱。异地讨债一般坐地起价两万,名头是食宿费,待一周,这样就已经稳赚不赔了。


遇上小额债务,定金到手之后这伙人就会评估值不值,一两万的几个人直接上门,要到现金后往往不会还给债主。他们无非仰仗着别人不愿意接触你这种丑陋形态的心理,对于债主和欠债人来说都是这样。有些小额的人也真的是为了出口气,就把这个借条和委托书交给他们去处理,钱拿回来也不要了。虽然流程相同,小额一定是更容易的,这边一吓唬一瞪眼睛那边ATM直接就能取出钱来。能出现大额债务的要么对方一味耍无赖,要么势力大他们也惹不起。


第二次讨债我多了个心眼,在网上联系了四五十家讨债的,事先声明不出面、不掏前期车马费。有一个安徽人特别“聪明”,他说他的强项是找艾滋病人讨债。他很爱学习,还问我关于期货和法律的问题,他们同时在办一个苏州那边期货被强制平仓的单子。


我觉得挺投缘,于是对方一伙五人上门了,其中两人持有艾滋病人就诊卡,还有两个农村大妈。到了杨大勇家门口他突然说车坏了,换件需要5000块。我就当热包子打狗出口气,打给他了。谈了一晚上,派出所、防疫站的人都来了,夜里留了两个协勤看着。


这天双方在派出所耗到半夜3点,他跟我说进展得不好,得叫个执行法官过来配合,证明他的行为是正当的。我明白这不过是说辞,他想要借此扣住法官向我索要车马费。


后来果真如此,法官上门后,我不得已又打了5000块。一伙人在家门口坐了好几天,中间上门在家里桌上吃饭,到水龙头那儿去喝水,还借用了厕所。耗到了第五天,就说没进展了,第六天声称有个艾滋病人病了,需要住院检查的钱。我知道他们已经不行了,我说最后打给你4000块再坚持一个星期。


中间他谈到一个突破口,三舅那边愿意出35万现金。我说我打官司加追债都花了不下这个数,不能让他们觉得这个事情了了。又说给价值100万的宅基地的一半,但这和之前无异,不过是纸上谈兵依然难以变现。再以后一联系就说赖在对方家门口,能不能再打点钱坚持坚持。这个事情到这个程度,我一共花了14000块,前后耗了10天左右。


我接触的讨债人中,百分之一千都是两头要钱。没有正义与不正义,到了这种份上,只有双方砸钱,看谁能斗得过谁谁的心气更足更能撑住。


一个职业讨债人坐在缓缓开动的汽车里仔细打量着路边的每一辆车


我已经对讨债公司的商业模式完全明白了,提前就跟他们说破,“我不会给你们一分先期费用的,你们有本事就要,没本事要点车马费,实在没本事就别吃这碗饭。愿意找对方要算是你们自己的辛苦费,跟我的钱不发生关系。”他们全都默认。


我最早联系的一个江湖大哥,以龙天一的名字在业内风生水起。他自诩商账追收、职业讨债的早期领军人,车队上写着“老赖克星”,还有老年秧歌队去商场门口跳舞要钱,公司网站上称有员工近两万人,部分员工持有商账追收师的证书。


这个人经验最丰富,他说了几个惯常套路,第一找个女的到三舅儿子厂里应聘,在外面开房拍录像,威胁给他老婆看;第二在他附近微信搜索加好友,约出来开房拍照。谁知杨大勇微信谁也不加,应聘也没有找到素质合适的人。之后他发短信威胁,联系上了人,两人见面后发现是同省老乡,对方很可能塞了一点钱,他过来跟我说这个事办不了了,也没从我这拿钱。


我又陆续写了七八份委托书,前提是我不到场,也不预支车马费,你能要到钱三方直接分就完事,我不会不给你钱,但是你做点事拿一点。这样的一般拿到委托书也就撒手不管了,多半觉得在你这边榨不出油水,那头有经验也不太好弄。



利益


康达手头保留的催债qq群有四五个,每个群都500人以上,成员大部分都是催债人。以前没事发个广告,也没多少人搭理。近来这些群里的人都不怎么说话,倒是形形色色的小广告像牛皮藓一样无处不在。


有人声称自己是有间歇性神经病的艾滋病人、有七年讨债经验;有人发墨镜文身男泼漆踹门的小视频;有一两百块卖“呼死你”的,这是一种手机轰炸软件,不停打电话响两声,一分钟四五个电话,号码是变换的。更多的是定位查人的,有声称自己公安、运营商都有人的,三网基站定位、误差20米,600块一次,10到15分钟出位置,增值服务包括全家户籍、淘宝外卖地址、通话记录、开房同住记录、身份证轨迹、行车轨迹、名下车房银行卡余额等。


这些群频繁关停,不断刷屏的小广告暴露出这个灰色产业的利益格局。卖催收管理系统、手机拦截软件的,吆喝催收公司转让、信用卡催收营业执照转让的,做婚外情调查取证的,做债权转让收购的,小贷公司放无抵押贷款或是寻求催收团队合作的,催债公司求介绍10万以上的单子给15%分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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