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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龙应台,是因为她的「人生三部曲」,里面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一个感性的母亲的潺潺深情,和理性的「世态观察者」的气势汹汹。
但是她的小说却叫人感到一阵脊背发凉的凛冽,那是另外一种感觉,一种仿佛生活的袈裟被刺穿的爽辣和惨烈。
这本叫做《银色仙人掌》的短篇小说集,让我们看到了龙应台的另一种可能——她将目光投向了「婚姻」。
「银色」,是冷色,让人感觉「冰凉」,手术刀的颜色,月光的颜色,「仙人掌」浑身冒刺,干旱之地存活,那是「贫瘠里的求生欲望」,但是「不能亲近」——不是周敦颐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不能亲近」。
如果用几个关键词来笼统分解这本小说集,我想逃不脱这几个词——“婚姻”、“暴力”(大多数情况下是冷暴力)、“出轨”、“性”、“挣扎”、“受困”。
每个故事都有关婚姻,残败不堪的婚姻,令人心生沉重的婚姻,渴望超脱但却不知出口在何方的婚姻。
它们剖析的是婚姻关系里人的“生存困境”,并试图进一步放大,将现世中匍匐前进的人的生活窘态赤裸裸地描摹出来。
男人出轨,女人出轨,渴望爱,渴望性,渴望逃离,每个人都有自己「寻找解脱」的方式,但是最终他们还是苟延残喘,并不曾撕裂「婚姻」千疮百孔的皮囊。
因为「空虚」和「无望」始终主宰着一切,从此处逃离,彼处也不一定有柳暗花明的转机。何况,热情可能是一时的,生活却是永久的,所以盲目地逃离也不能换来好结果,那个被砍掉头颅的女人就是一头被作为祭品的羔羊。
龙应台还展现了婚姻带来的人的「异化」——身体的「异化」(男人怀孕)、精神的「异化」(对特定物体和性别失去认知的失识症),颇有几分现代主义的「荒诞」色彩,令人意外的是,你不会觉得滑稽可笑,而更感到在那种令人窒息和绝望的关系模式当中,这样的情状不过是扭曲的必然。
几十年前,钱锺书一本《围城》将婚姻一言以蔽之——「婚姻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让无论对婚姻是遥遥期盼,还是设身处地亲身体验着的人都甚觉有感,尤其是后者。
不过聪明的钱锺书,一句话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藏机锋,像一张面具——这个角度看是哈哈大笑,换个角度却是愁眉深锁,简直「横看成岭侧成峰」。
他只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说,「里面的人想出来」,却不曾说,里面的人非要出来不得,却没有说,里面的人最后真的出来了。
这却是婚姻令人「浑身乏力,欲罢不能」的地方。
他的言外之意或许是,每个经历过婚姻的男女,苍茫一生中总会有许多个瞬间,想要「逃离」这样的处境,但更多时候,却也只是想想而已,更多时候,都只是选择了将「跨越藩篱」的野心硬生生地吞没。
做人是凭运气的,所谓「命运」,婚姻何尝不如是?
运气好的人,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烟火人间,细水长流,没有辉煌的喜悦,却也没有大的风浪,钱锺书自己就是,杨绛先生做了他的妻,对着他这个生活技能几乎为零的「夫」,更甚于母了,戏里唱的「我俩好比双飞燕」形容的大抵就是他们两个,「双飞」不仅是「肩并肩」齐头并进,更是「手挽手」守望相助。
运气不好的,那就是各有各的悲剧。安娜有安娜的悲剧,嫁给没有爱情的婚姻,最后为自己不顾一切的热情粉身碎骨;王宝钏有王宝钏的悲剧,苦守寒窑等了十八年,等回一个「负心人」;杜十娘有杜十娘的悲剧,拼尽一身爱,居然抵不过心上人一霎的财迷心窍。
年纪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韩国恐怖片,记忆犹新,讲的是一个因为丈夫出轨而怀恨在心的女人,精神错乱,最后手刃负心人却不自知,疑神疑鬼,还找人探究真相,直到害了自己的女儿才幡然醒悟的惨剧。
看到头来,它果不其然是一部恐怖片——婚姻的恐怖片。有两个细节非常惹眼,一个是出轨的男人总是抱怨妻子做饭不加盐,一个是他和情人在家里的沙发上做爱,情人脚上半吊着的高跟鞋幽幽地在她眼前荡着。
是惨淡的婚姻让女人一步步走向了绝望的深渊,所以她要报复,像《消失的爱人》里面的女主角一样报复,像龙应台小说《外遇》里的眉香一样报复——她把丈夫的情人塑造成了橱窗里的模特,神不知鬼不觉,恨是一种多么强大的力量,能够瞬间将凡人,甚至是天使变成魔鬼。
但是她们会幸福吗?没了夏迎春,还有夏迎秋,或者夏迎冬,一个动荡的灵魂,他无论走到哪里都遇得到让他不顾一切只求一醉一逃避的洞窟。
这是她们的悲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剧,但其实人心都是大同小异的,或者说得直白一点,人性都是大同小异的。
兜转来兜转去,不外乎两种——经受得住诱惑的,和经受不住诱惑的。在此基础上再细分,经受不住诱惑却幡然醒悟的,以及经受不住诱惑借此摊牌弃暗投明的。
这种诱惑可以是名,可以是利,更可能是色,易卜生,毛姆,亦舒等等作家已经揭发得不能够再多,当然,更多时候它们盘根错节,牢牢捆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楚河汉界的划分。
其实还有一种,它是婚姻本身的质变,它本身的异化,当然也有外力的挤压和变形,但是它不是主要的凶手,因为婚姻的内核已经腐烂,因为期望与现实不相当,因为曾经理想状态的婚姻与现实中他们经历的完全是不一样的面容,所以两个人从心底里就麻木了,颓唐了,失望了。
没有谁比谁更波折,也没有谁比谁更轻松,我们只是比耐心和韧性,看谁最终扛不住这细细碎碎的折磨,看谁最终经受不了这水磨豆腐般的寂寞,于是发出那令天地都震颤的一声「抗议」,等着命运降临。
每个人都渴望过自由,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底气承接多年来不曾驯服,却转移过视线的空虚寂寞。
到最后,有的人选择离开,有些人选择坚守——无论外人怎么看,他自己自然有他的一番道理,说不说是他自己的事,听不听是别人的事,懂不懂也是别人的事。
婚姻是千疮百孔的,彼此是千疮百孔的,但是两个人的图穷匕见,似乎也好过独自面对一个世界,独自面对一长串聆听自己空谷足音辛凉日子的时光。
两个人的锋芒,都化成了软猬甲,永远不可能消失不见的,只是彼此学着心照不宣地藏着掖着,除非是逼上头来,不顾一切,否则一辈子也不至于脱下那一层「伪装」,尘世间,没有一种关系不需要参与者「配合演出」,只是有些人演技可观,行云流水,有些人演技拙劣,处处碰壁,仅此而已。
何况,久而久之,「婚姻」成为一种惯性,刷牙洗脸,日升月落般,秋天脱发,春天惫懒般,轻易解脱,情何以堪。
那天,我听到朋友坐在我面前,咬着披萨喝着汽水,看似慵懒其实正经地说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的话,忽然感到一丝恻隐。
她不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她何尝没有自己的男朋友,她只是不喜欢婚姻,像「一种捆绑」,她只想要一个容得下她自己的房子,在那里过春夏秋冬。
我没有劝服她的意图,彼此都是成年人,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态度,各自有各自的沼泽和壁垒,取舍与辛酸,各自有各自的奔赴和打算。
我也不觉得婚姻是什么好东西,最多不过「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许多人一生一世不曾被指环套住依然悠哉悠哉,你能说他愧对此生?不一定,倒是许多被所谓的「人生定势」强压头的人令我感到生之压迫,像负债累累的囚徒,走到哪里都是一副穷途末路的可怜相。
但是怎么说呢?如果一个人做出一些「特立独行」的决定,和周围人「隔绝开来」,他不会「罪恶滔天」,他只是会很辛苦,真的真的很辛苦,我只是有点担忧,坐在我面前的朋友将来能否承受。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矛盾的,这正是这个时代的荒诞之所在。
当你真正被扔进社会的时候,才恍然明白,从前懂得的所谓生活,不过是指尖皮毛。但依然祝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