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打工三巨头”Word、PPT和Excel排队从眼前飘过时,无数疯完回去还得加班的“牛马”原地破防;还有人掏出衣柜里的格子衬衫,周六加完班直奔游乐场,两颊涂上阴影,眼袋本色出演,“班味儿都不用预制,现成的”。冲到线下的年轻人,成了更多人的“发疯替身”,在线“演绎打工人的精神状态”。疯癫是表象,演戏是通道,释放出积攒在心里的压力才是目的。哪怕短暂地做一个“发疯”的梦后,又要重新回到密不透风的生活。“热梗开了实体店”
这是他精心准备的环节。一个星期之前,他就开始练习这段表演了,反复拉着进度条观看视频片段,然后对着镜子开始扇。扇巴掌是很有讲究的。首先一定要迅速,说完台词后立刻就打,“才会有电影里出其不意的喜感”;除了快,还得准,巴掌一定要正中脸心。练多了,代福祥发现,演员向佐的表演还是很有技巧的——扇自己巴掌并不容易,很难正中脸心,不是打到牙齿,就是打到下巴。到了现场,代福祥做这套动作已经行云流水了。10月26日晚,上海中山公园的小广场上,一层又一层的人围着他。起初,戴灰色贝雷帽、套一身灰色西装的他并不起眼,直到他举起右手食指放到鼻子右边,立刻有人大喊“向佐!”并一窝蜂地朝他涌过去。▲ cos向佐就要cos他的经典造型。图 / 受访者供图围观群众就位后,他念出向佐在电影《门前宝地》里的那句尬出天际的台词:“你的好,我都记得,遇上难事,要找我,我一定还。”然后,一个清脆的巴掌落了下去,人们纷纷举出手机,还有人专门带了打光灯,不时喊两句“‘向佐’老师看这里”,活像办了一场娱乐圈发布会。10月最后一个周末,上海断断续续一直在下雨,却没有浇灭年轻人的热情。趁着万圣节的档口,他们在街头、公园cosplay(角色扮演,以下简称cos),表演“发疯”。“向佐”的不远处,是身穿蓝色相声大褂、头戴黄色头巾的“岳云鹏”,对着一圈摄像头娇羞一笑后,大喊“我的天呐”。cos向佐费脸,cos岳云鹏费脑子。张卫恒这次扮演的是相声演员岳云鹏的一张表情包,一脸天真地转圈圈。每当有人举起手机拍他,张卫恒就开始娇羞地转圈圈,从晚上八点多玩到十一点多,三个小时里“一直在转,头晕目眩”,到后来更像是喝醉了似的,转着转着就踉跄起来。
中山公园地方不大,每走几步,就能撞见一个行走的“热搜”。五官皱成一团的“宋丹丹”旁边,站着“一根豆角”,“宋丹丹”刚喊“这豆角太老啦”,就遭到“豆角”的一顿爆锤。这样的名场面更是少不了“黄磊”和“何炅”的参与,甚至掏出筷子夹起碗里的真豆角,一下子把黄磊厨艺翻车的热梗做了实体化落地。
这个周末,万圣节被玩成了“万梗节”,“起猛了,热梗都在线下开了实体店了”。有人搞了一块“三折叠”的布,cos华为新手机,边上还整了一个扩音喇叭,循环播放杨幂念广告“三折叠,怎么折都有面”;还有人一边cos上证指数,一只疯牛一飞冲天,一边分发精心准备的小礼品——一把韭菜。在“万梗节”走一圈,才能清晰地感受到,什么样的影视综艺才能称得上是“经典永流传”。cos过那英的博主这英,今年一身格格装化身“叶赫那拉氏”,和《甄嬛传》的“皇上”“剪秋”“果郡王”同台飙戏。去年就有人cos过蒙面唱歌的安陵容,到了今年,“安小鸟”归来仍是顶流,不过解锁了新场景,侍寝被退那一夜。10月27日傍晚在上海欢乐谷的不少游客,都和一位穿着粉色衣服、扛着一床粉色被褥一路小跑的“安陵容”擦肩而过。更多的名场面,汇集了玩梗界的“全明星阵容”。一会儿是“金星”和“杨丽萍”为了一段舞蹈激烈互怼,旁边的这英还会时不时冒出一句“简直是危言耸听”。再过一会儿,短视频网红“小英”穿着围裙出现了,不断用软绵绵的方言重复“么噶么噶”。“接梗而上”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为了体验热闹的氛围,专门从杭州坐高铁赶到上海,结果发现杭州也“支棱起来了”。刚刚过去的周末,杭州“网红打卡地鼻祖”中山北路,也贡献出不少cos名场面,既能看到“那英”和“王菲”牵手演唱,“相约九八”秒变“相约酒吧”,还能回味“范冰冰”走红毯,一步三回头的霸气。北京的欢乐谷和环球影城也汇聚了各路整活王者,经典的琼瑶剧都没有被放过。北京欢乐谷夜场出现了熟悉的面孔——《情深深雨濛濛》里,一袭长衫、留着标志性胡须的“陆振华”。剧里他是依萍的爸爸,斥责依萍“每天晚上在这么多男人的注视下,灯红酒绿、卖弄风情”,一扭头一转身,自己也“上起夜班”。很多观众第一眼不敢认,看多了才发现这coser不是别人,正是二十年前饰演陆振华的演员寇振海,今年已经70岁了。
不过,最能戳中打工人痛点的cos作品,还是“打工人本人”。当“打工三巨头”Word、PPT和Excel排队从眼前飘过时,无数疯完回去还得加班的“牛马”原地破防;还有人掏出衣柜里的格子衬衫,周六加完班直奔游乐场,两颊涂上阴影,眼袋本色出演,“班味儿都不用预制,现成的”。特种兵式“发疯”
他的长相是加分项,菱形脸、单眼皮,很久之前就有人说他长得像向佐。这次cos之前,他开了个“像佐”的短视频账号,时不时发一些模仿短视频,但一直没什么人看。不过最近,向佐像是住在了热搜上,单手撑脸的造型凹得哪哪儿都是,代福祥本能地认定,万圣节cos向佐一定是流量密码。他立刻行动起来,先是把向佐电影里的造型图放大,对照着找到同款帽子、西服和内搭条纹衬衫,“除了皮鞋,几乎都一样”。
代福祥在河北一所大学读大三,为了“蹭”上第一波热度,10月25日周五一下课,他就直奔机场,坐了两个半小时飞机,凌晨一点抵达上海。比大学生还“特种兵”的是打工人,得抓紧工作中的每一个缝隙,才能达到“发疯”的目的。在杭州一家电商公司工作的邵圆,最近都在筹备双11,每天晚上十点多下班不说,一周还只能休息一天。邵圆和同事约好,趁着上周末的休息日,去“疯一把”放松一下,哪怕周日还要上班。时间紧迫,周六的高铁去上海,邵圆的计划是穿上cos服装出门,到了目的地再化妆。一上车,她就把小桌板放下来,掏出美甲片和甲油胶,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她要把两只手都贴完。本来还想做个发型,实在是没时间了,干脆戴上一个大帽子,下了高铁抓紧奔向现场。在欢乐谷过万圣节,很多NPC(工作人员扮演的固定角色)也会打扮成“鬼”,但不难区分出他们和游客。NPC的装扮比较精致,从服装到妆造,还原度很高;而游客出cos,大多戴个简陋面具,主打一个山寨本色,搞笑的意思到了就行。李若凡原本打算cos海盗,但是发型没时间弄,干脆来个低成本的装扮,用眼线笔在脸上画了一溜文字。装扮不够,形体来凑,如果有人拍他,他就原地上演“活人大变丧尸”的戏码。戏瘾上来,李若凡一边踉跄着往前走,一边嘴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每演一遍,他都要摔倒在地上才罢休,身上挎着的包早被丢到了半米外。也有例外。王浩天cos的是《铁甲小宝》里的蟑螂恶霸,他提前一个月就准备起自己的“行头”。做蟑螂的外壳是一项大工程,他在网上找来草图,先按照自己的身型剪裁好纸板,然后用颜料上色,最后再整体粘到一起。▲ cos蟑螂恶霸的服装是王浩天花了一个月时间做的。图 / 每日人物摄王浩天是上海的一名小学老师,白天在学校除了上课还得备课,总是陷在忙碌的琐事里。这一个月来,只有十一点多下班回到家以及周末,才能挤出时间做cos的服装。虽然很费劲,好多个晚上折腾到凌晨一点多才睡,但他还是充满期待。蟑螂恶霸是小时候最喜欢的角色,外壳完成后,他第一时间套上,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看电视的时光。“扮鬼”是万圣节的保留节目,恐怖电影的角色往往很受欢迎。跟随空气中一阵甜腻的味道往前走,我遇到一位身着红裙的女士,她cos的是恐怖电影《珀尔》的角色。为了还原出“血迹”,她特地买了一盒红色糖浆,往手臂上、脸上一顿涂抹。糖浆有些黏腻,她几乎一整晚都晾着双手,生怕碰到别人。灵感来自生活。这位女士刚毕业半年,做文案工作,这阵子工作很忙,常常要加班到很晚。有一天照镜子,她发现自己的班味变得很重,两条泪沟非常深。她突然灵光乍现,想到万圣节可以cos珀尔,这有个天然的好处,“泪沟可以不用特意画”。不少人趁着难得的机会,给自己“换了个性别”,也因此体验了一把异性的处境。Bob在一家大公司做市场,平时会利用空闲时间讲脱口秀。这次万圣节,他扮成了女歌手那艺娜,身穿红色短裙,头戴金色大波浪假发,手握麦克风,随时随地准备好高歌一曲《爱如火》。这是他第一次穿女装,在网上选了最大码的衣服,还是塞不进去,最后只能到裁缝铺修改,用绳子固定短裙。没想到,刚进欢乐谷没多久,就有男性过来盯着他说,“屁股好翘,从后面看真想打一下”。他一下就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特种兵发疯”的后遗症是不断袭来的困意。走在街头,很难分辨迎面而来的年轻人,眼下的乌青是眼影还是真的黑眼圈。在上海欢乐谷,一位“医生”和一位“病人”通行,一问才知道,她们是护士,平时白班夜班连着倒。其中一位护士刚值完一个大夜班,一整夜“只眯了一会”,上午十点多才下班回家,匆忙睡了三个小时后,就从床上弹起来化妆,驱车一个半小时赶到欢乐谷。“我不怕困,只怕不够疯!”她一边踩着节奏鼓点,跟着音乐跳舞,一边在我耳边大喊。▲ 满身血迹的“医生”和“病人”。图 / 每日人物摄“明天的砖明天再搬”
对于喜欢整活的人来说,这两天是绝佳的“发疯时间”。张卫恒本科时参加了相声社,平时也喜欢看相声,“就是喜欢整活”。他特意从广州飞到上海,专程cos小岳岳,这两天像是工作后唯一能放松的空隙,“(平常)没地儿能让我发癫,只有这两天能发癫”。▲ cos岳云鹏表情包的张卫恒。图 / 每日人物摄cosplay时,人们会带上各种面具,但这两天,又似乎是他们可以真正卸下面具的时候。搭讪变得格外简单,只要问一句“能拍一张吗”,对方就会开心地搂住你的肩膀合照,甚至有时都不用说话,只要拿起手机,对方就会立刻摆出夸张的姿势配合,一脸骄傲地介绍起TA的装扮。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去线下“发疯”,但这两天蹲守在互联网上围观别人“发疯”,也是一件爽感拉满的事情。哪怕已经是《甄嬛传》的十级学者,把“滴血验亲”名场面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还是会点开短视频,看着现场“发疯”的人再演一遍。▲ cos界“全明星阵容”大合照。图 / 每日人物摄冲到线下的年轻人,成了更多人的“发疯替身”,在线“演绎打工人的精神状态”。疯癫是表象,演戏是通道,释放出积攒在心里的压力才是目的。哪怕短暂地做一个“发疯”的梦后,又要重新回到密不透风的生活。代福祥原本读专科,又考了专升本,成了一名本科生。他没有突出的学习成绩,这几年总是从老师和学长那里听说,毕业后工作很难找。为了对抗未来可能存在的压力,他开始做自媒体,尝试用各种方式起号,拍搞笑段子,学其他博主给路人拍照片,跳舞,都反响平平,“几乎没什么流量”。这次跑到上海,代福祥全程抱着寻找流量的心思。周六夜里回到酒店,他就打开抖音搜索自己,但几乎没有在网上看到与自己相关的片段,粉丝数量也没涨,他暗自琢磨:是不是要打更多巴掌才行。隔天到了上海欢乐谷,他赶上几个热门coser都在的“全明星阵容”,立即抓住几个粉丝数量多的博主合拍短视频,希望能“蹭点流量”。到了周一,代福祥早起坐两个半小时的飞机,回学校上十点半的课。课间时继续刷自己的账号,“流量还是很一般”。他有些郁闷,想着还是得找更多办法起号才行。在电商公司做带货主播的李若凡,做梦的时间更短暂。平时他不仅要在直播间讲解商品,下播后还得剪辑视频。这次去上海,是他“抽空发疯”,还不能疯到太晚,“还有视频没剪完”。周日短暂的狂欢过后,周一他还要回到直播间,变成一个情绪稳定的打工人,但他想他会一直记得周末和陌生人一起唱啊跳啊的快乐。▲ 扮演丧尸的李若凡。图 / 每日人物摄
周末闯入游乐园的“蟑螂恶霸”,周一又要变回老师的模样,在七点前准时出现在学校。为了延长快乐时光,王浩天的策略是尽可能去更多的地方,“留下蟑螂的足迹”。第一晚,他去了锦江乐园,玩到快十点,又转战一个商圈继续逛。到了周日,他和朋友先去了欢乐谷,但还不到八点,朋友们纷纷告假赶回家,“明天还要搬砖呢”。王浩天意犹未尽,“只有这个时间玩,(他们)还不珍惜”,明天的砖明天再搬不行吗。逛完欢乐谷,他决定再去中山公园转一圈,“才算对得起恶霸这套服装”。回到日常后,王浩天没舍得丢掉“蟑螂恶霸”的壳,每看一眼,就能回想起短暂发疯的两天。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再穿了,但他安慰自己,“万一有什么文艺汇演,还能用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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