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文 | 李礼
1921年4月30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社会的改造不是一天早上大家睡醒来时世界忽然改良了,须自个人‘不苟同’做起;须是先有一人或少数人的‘不同’,然后可望大多数人的渐渐‘不同’。”
从某种意义上说,本书人物就是中国近代历史上的这批少数人,他们有时被称为改革者,有时被称为革命家,有时则徘徊于两者之间。如果一定要说他们有什么相似之处,可能就是不安于现状,试图刷新观念,更新传统,并以此改变国家和个人的命运。
而与之相反的其他多数人,状态是什么呢?我常会想起德国人李希霍芬1869年中国旅行日记里写下的那段话:“所有人没有从事新营生以便改善生活的愿望和动力。他们只知道在祖先划定的路上前进,半寸都不敢偏离。每个人只是想挣口饭吃,任何前进的热情和冒险都没有。但是所谓的静止状态是不存在的,所以这个民族才在他们祖先曾经占过先机的那条路上不断地倒退着”。
这一组文章既非学术研究之作,也非游记,大概算是一种带有旅行视角的历史随笔。围绕的是个人而非历史事件,他们是一批“求变者”,有意无意间把自身置于近代中国政治、社会变迁的枢纽或转折之处,虽然有的人名气震天,有的人遮蔽于历史尘埃。
19世纪中叶后,新的思想和改革之举在中国纷纷登场,其中充满了失败、流血、阴谋和梦想。信奉历史必然论的人们或能给出各种信誓旦旦的解释,不过历史规律这种东西很难经得起推敲。就本书而言,显然更无意也无力得出什么结论,只能算以自己的眼光向芜杂的往事投去好奇的一瞥。
本书对人物的描写远非传记意义上的,我的兴趣可能仅为他们的几段人生切面,更感兴趣的是他们背后的历史波澜,因此细节和“故事”非常有限,常常显得严肃有余而生动不足。好在迈开脚步的走读,或能以勤补拙,稍加弥补。
那些故居、墓地和纸牍结合,虽然并不总能带来巨大的新信息,却常常让历史别开生面。当然,前尘往事为后人布下了陷阱和想象空间,古今皆然。所谓眼见为实,经常并非如此。
不过我总觉得,对一个有着文字崇拜的民族来说,文献里的字句尤其有着不同于现实世界的“纸上人格”,加入一些现场或物理内容作为注脚,历史情境将变得更加合理和清晰。麦考利说,一个完善的史家“应当使真实性具有吸引力”(《论历史》)。某种意义上,现场和实物确实能让“真实”散发新的魅力。
我对地理的兴趣虽然由来已久,正如谭其骧、顾颉刚先生很多年前在《禹贡》发刊词里写的,“历史是记载人类社会过去的活动的,而人类社会的活动无一不在大地之上,所以尤其密切的是地理。
历史好比演剧,地理就是舞台;如果找不到舞台,哪里看得到戏剧!所以不明白地理的人是无由理解历史的,他只会记得许多可佐谈助的故事而已。”不到地理现场,不少史事难以被如此生动地理解。
它颇似一扇小门或旁门,推开它后人可以更容易地直达历史深处,而那些政治正确的光芒也往往在风物和“现场”面前褪去神话色彩。何况近代西学东渐之始,“地理”对中国意义非凡,它裹挟着深刻的政治理念甚至价值观,众多得风气之先的19世纪中国人,求变的思路正是始于对“天下之中”观念的消除和自我文化的重新定位,明白古老的中国和遥不可及的“极西”“泰西”一样,只是世界文明之一种,而她正面临被迎面而来的新世界击溃的危险。
从外部世界重新理解自己的急迫、中西对峙中的醒悟与彷徨,没有什么比这种“历史感”更贴合那一两代中国精英的心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选择了徐继畬和张之洞作为本书的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