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农历腊月初八,也就是我们熟悉的腊八,今天南方很多地方又飘起了雪,寒冷的气温又让我们更切身的感受到了这个日子的气息。传统上把这作为春节一系列节庆活动的开始,今天来谈的就是这个节日,当然更多是谈谈这个节日背后有趣的文化信息,一个了解古老而富于生命力的中华文明的窗口。
腊,周时做蜡,汉人《风俗通》说,“腊者,猎也,言田猎取兽以祭祀其先祖也。”腊八是腊月的第一个标志性节日,一般谈到腊八的文字都会提到周人的蜡祭。蜡祭有八,先啬一,司啬二,农三,邮表畷四,猫虎五,坊六,水庸七,昆虫八,也就是农神,农业基础设施,和与农业相关的,有利和有害的动物。这八祭是很有意思的,囊括了三种祭祀对象,日后中国人信仰世界不脱离这个范围。
第一种是最重要的祖先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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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以祖为神的崇拜在中国发展出了很不同的世界观,最终发展为后来中国的神灵普遍人格化,功臣化。中国人所强调的“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菑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也可以这样说,当大洪水来临的时候,诺亚坐上方舟逃走了,但鲧和大禹就要先后投入到治水的战斗中去。夏、商、周三代的先祖都是有功于天下的大圣人,禹定九州,契创制历法,稷善种百谷,发现了稷和麦。周人祭蜡某种程度上反应了由稷而起,对农业生产的重视,也是未来三千年中国人的农耕文明的先声之一。
第二种也很有趣,那就是对基础设施的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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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存在的,但中国人经过漫长的发展也有了自己的特色。这就是后来我们所熟知的山神,土地,灶王,城隍,中国的每一间房屋,每一条街道,都有属于自己的守护神。一方面中国人相信万物有灵的理念,那些伟大的工程必然会诞生伟大的意志。这种崇拜不可否认可能来自上古以人为柱黑暗的一面,但随着中国文明,特别是崇尚礼法的周人最终主导了华夏文明的方向,变得越来越充满秩序。任何意志无论来自人还是非人同样要受到标准的道德影响。
另一方面,越是晚近,中国社会就越把原来那种自然神灵的观念转向社会神灵的倾向,自然的神怪让位于被任命与被认同的守护者。受到第一类我们刚刚说的英雄崇拜和先祖崇拜的双重影响,这些守护者在中国人的传说里不同于外国人常见的精灵或者神怪,都是确实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死后叙功而来,来自正义的奖赏和人民真诚的认同。英雄的祖先,在死后依旧守卫这这个世界,荣誉和贤明是超越了生死而永恒的。这种古典中国式的价值观,成为普通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牢不可破的一部分,即使今天,这种英雄信仰也没有消退的迹象。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面对内忧外患,力挽天倾,明知不可为而为,纵然是贩夫走卒中何尝短少英雄气概。“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这种中国人根深蒂固的情节,不能说不受这样价值观的影响。
第三种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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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很好体现了中国人信仰中功利的一面。猫捕鼠,虎捕食野猪,都是
有功于农作物的,因此需要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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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害虫是有害于农作物的,但为了讨好他们,也需要祭祀,这当然是功利的行为,中国人始终保留了对凶神和恶神的祭祀,这种祭厉的行为同样源远流长。当然我们都知道,中国人在保持功利的同时,从不掩饰斗争的一面。就像祭祀龙神的农民,在大旱无解的时候会暴怒的把龙王像搬到烈日之下,会把老虎的脑袋丢进龙王栖息的水井和湖泊里,会一面祭祀蝗虫之神,一面不客气的把虫子们烧死。
这种看似柔软,但不会永远沉默的性格堪称这个古老民族最经典的精神写照。中国人对改造世界的主动性是极强的,越是晚近的虫神形象越能看出这样的典型。虫神越来越从危害一方的凶恶之神,变成造福一方的驱虫之神,当然最后就变成历史或人们所认为历史上存在过的某位英雄人物,回归到第一类英雄崇拜的体系之中的。
古老的,原始的,无善无恶的最终都归并到秩序的,荣誉的,符合道德评价的体系中去,这是中国人从周人开始日渐成熟的世界观,指导人,当然也指导神,中国的神实际上是在学者们所提倡的秩序之下,而不是秩序之上的。
今天我们的腊八,从一些地方遗留的习俗来看,确实和周人的蜡祭是有传承关系的。
这主要反应在一些农业生产的旧俗还保留的农业风俗,还可以清晰的看出蜡祭的遗意。比如陇东地区,在腊八还保留了雀头饭这种有趣的习俗。“腊八早上,主妇们须在黎明之前,用黄米、小豆、豇豆、黄豆等料煮成米饭,佐以形似麻雀脑袋的油煎荞麦小饼”,“象征吃麻雀头,在未来的一年里庄稼无雀患,可获丰收。”
但这种传承也就仅此而已了,我们都知道,今天的我们对腊八唯一的印象来自腊八粥,可能北方的一些同学还会想到腊八蒜。腊八从形态来说,已经全然是受佛教影响的节日。最初的农业生产祭祀的影子大约只存在于我们共有的煮五谷杂粮粥的习惯和一些地方会在腊八把粥散在房前屋后也日渐消退的这种旧俗里。
在进入中国之前,佛教就是重视农历十二月初八的,因为这是佛陀睹明星而悟道的日子。
今天我们所知的腊八粥,至少从佛教的意义来说是为了纪念牧羊女供奉乳糜给佛陀,佛陀脱离了一味的苦行,恢复体力最终踏上了觉悟之路。这很有一种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的味道,至少影响日后佛教虽不排斥苦修,但绝不强调对肉体的折磨。
佛教在腊八进行灯会的历史至少已经千年以上,敦煌卷子里有一卷很有名的腊八燃灯分配窟龛名数,大约是唐末五代的记录,这时中原地区的佛教已经很发达了。从这个角度来看,腊八显然是中国文化的另一面。佛教作为一种外来文明,最终实现了完全的中国化,成为中华文明有机的组成部分。
而我们仔细看看腊八,就会发现,佛教在中国化的过程中发生了很有意思的变化。比如原版的乳糜,这里就变成了杂粮粥,这显然是中国人是以粮为纲的农耕社会和受雅利安文化影响,食用更多乳制品的印度婆人不同。又比如,和蜡祭有关的城隍之祭,本身和佛教的毗沙门信仰是有关系的,但是今天中国的广大城隍全然是一个封建衙门的翻版。
中国的冥界就是一个典型的佛道融合工程。原本全然是佛教系统的冥界地狱被硬生生插进一个道教系统掌握实际权力的东岳城隍审判体系,最后又被完整中国传统价值观完全塑造,成了一个到处都是中国人,连唯一外国籍的菩萨都是在中国修行一生的新罗高僧。应该是印度籍的毗沙门天第三子那吒,还有他那位托着宝塔的父亲,到今天有谁能看出印度,乃至更古老的伊朗的影子。不客气的说比起晚近某些教育农闲农民识字的初级教材,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所译的《中论》才是真正的国学。佛教文化的中华化,和中华化后根植于中华文明的进一步探索成熟,无疑是华夏文明旺盛生命力与亲和力的极好体现,是中国人对外来事物拿来主义最好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