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Three Chimneys, Sant Adrià del Besòs.Photo©Manifesta 15 Barcelona Metropolitana/Arnau Rovira在巴塞罗那亲历第15届Manifesta欧洲当代艺术双年展，感受艺术的沉思、疗愈与重生。
文丨宋佩芬
2022年7月和2023年5月，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维洛马拉桥地区(El Pont de Vilomara)接连遭受两次森林野火蹂躏，烧毁面积超过三千公顷。今年秋天，这些在维洛马拉桥被野火烧毁、断裂、枯死的树木，被重新拼接，如幽灵般出现在巴塞罗那海边的前火力发电厂三烟囱。
这是安哥拉艺术家基隆吉•基亚•亨达（Kiluanji Kia Henda）为第15届Manifesta双年展特别创作的装置艺术作品《科学怪树》（The Frankenstein Tree）。该作品的灵感源自艺术家2017年对安哥拉30年内战最激烈地区的考察。亨达深切关注战争对景观、自然和生态的影响。他在该地区拍摄了不同树木的局部照片，之后将这些碎片拼凑成一棵“新”树。当他收到Manifesta邀展时，决定延续这一创作脉络，因为西班牙曾制造大量地雷，这些地雷在战争期间被用于安哥拉，他决定采用“科学怪人”式的手法，将西班牙森林火灾中烧毁的树木残骸拼接在一起，创造出一片由90棵死树组成的“幽灵森林”。
The Frankenstein Tree, 2024 © Kiluanji Kia Henda. Photo © Manifesta 15 Barcelona Metropolitana / Ivan Erofeev
Manifesta欧洲当代艺术双年展（又称：欧洲宣言展）是荷兰史学家赫德维格•菲恩 (Hedwig Fijen)在20世纪末创立的，当时正值东西德统一、苏联解体、欧洲面临政权重划、社会转型等多层面变革的时代背景。与一般双年展最大的区别在于，Manifesta采取独特的“游牧”模式，每次展览地点皆应举办城市的邀请而定，没有固定的举办地点。
十年前，我首次参与Manifesta，那是在圣彼得堡。当时，俄罗斯备受争议的反同性恋立法和日益紧张的地缘政治局势，激发许多艺术家创作新作以回应这些议题。尽管抵制声浪不断，双年展仍在历史悠久的冬宫博物馆如期举行，将当代艺术与帝俄时期的宏伟收藏并置。这彰显了Manifesta不畏挑战，将艺术视为反映世界复杂性的一面镜子，而非逃避现实的手段。
从那时起，我成了Manifesta的常客。在苏黎世，我见证了艺术家们与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合作，探索如何赚钱的生存之道。在巴勒莫，我了解到都市计画如何应对气候变化以及移民对城市的影响。
第15届Manifesta在巴塞罗那及其周边11个城市共同举行。菲恩解释，有别于过去的结构，本届没有单一策展人或建筑师来协助打造城市愿景。因为她认为，随着时代的变迁和民主变革，不再适合让单一策展人负责所有事务。她因此组建了一个由她领导和指导的团队，成员包括调解员、建筑专家、生物学家，以及来自不同城市的11位策展人，让他们就生态转型进行在地研究，从过去的单一流程转变为共同协作的过程，从而发展出三个主题：“平衡冲突”、“疗愈关怀”和“想像新未来”。
为了让市民参与，Manifesta还邀请了200名市民组成的公民大会，向他们提出诸如“谁拥有你的城市？”、“你认为城市中哪些方面需要改变？”、“你如何看待这种去中心化模式？”、“你希望它成为什么样子？”等问题，从他们的答复中寻找可行的方案。
这些问题触及了巴塞罗那当下面临的诸多挑战。比如，巴塞罗那如何应对过度旅游带来的挑战？为什么观光酒店有游泳池，而市民却因干旱面临缺水问题？为什么卫星城市之间没有完善的公共交通网络，所有交通都必须经过巴塞隆纳？如何缓解拥挤问题，并解决住房成本上涨对当地社区的影响？在城市发展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冲突中，该如何取得平衡？如何保护河流、山脉和海洋，使它们免于工业化的侵害？
同时，展览场地本身也成了期待城市转型的象征。在众多的展览地点中，三烟囱象征着化石燃料时代的终结与绿色能源的转型，让人可以“想像新未来”。“疗愈关怀”则位于一座12世纪的修道院，展示了僧侣和其他宗教领袖如何在千年来进行疗愈关怀，以及人类如何照顾地球。
Casa Gomis. Photo©Nomad Studio
“平衡冲突”则选址于离巴塞罗那机场仅几公里的加泰隆尼亚现代主义建筑瑰宝——戈米斯之家(Casa Gomis)。由于过度旅游，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政府多次发出机场扩建的计划，如果再持续扩建，将会导致戈米斯之家被拆除。因此，Manifesta利用这栋房子来作为“平衡冲突”的象征，机场扩建不但会拆除戈米斯之家，还将导致里卡达地区的生物多样性、湿地完全消失。机场扩建虽是为了经济成长，但面对这些破坏，是否有必要制定一个“减少增长”的政策，以平衡冲突？
由于Manifesta汇集了90多位跨学科的创作，分布在12个城市。我投入了整整3天时间，力求尽可能观摩作品。
第一天的主题是“平衡冲突”，戈米斯之家则是该主题的主要展出地点。其中激进艺术团体“北海大使馆”（Embassy of the North Sea）的《非非法捕捞竞赛》(Not Illegal Fishing Competition) 相当引人深思。该团体在今年夏天与当地学童在略夫雷加特河畔 (Río Llobregat )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捕捞比赛。
Not Illegal Fishing Competition,2024©Sheng-Wen Lo,Leon Lapa Pereira and Harpo't Hart for the Embassy of the North Sea. Photo©Manifesta 15 Barcelona Metropolitana/Helena Roig
略夫雷加特河自工业革命以来饱受污染之苦，沿岸林立的纺织工厂直到20世纪90年代才开始进行废水处理，在此之前，河流几乎可谓伤痕累累。虽然如今情况有所改善，但人们依然心存畏惧，不愿靠近。事实上，想要亲近河流也并非易事，入口只有寥寥几个。因此，尽管人们住在河边，大多数都从未踏足河水。更讽刺的是，据估计，有13%到50%的饮用水源自这条河流。它不仅为市民供水，还抵御海水入侵地下水。它曾经拥有一个三角洲，但市政府却决定将河口移至更远的地方，破坏了湿地生态以及海洋和淡水之间的平衡。这种不平衡导致水流紊乱、盐入侵、河床入侵、淡水区入侵，生态失衡，入侵物种肆虐。Manifesta 希望藉助市民的参与，来保卫一个捍卫平衡的健康栖息地。《非非法捕捞竞赛》不仅启发年轻人认识物种种群，还能让他们了解自然环境运作的关键以及平衡的重要。
第二天是“疗愈关怀”的行程，最主要的是聚集在圣库加特-德尔巴列斯市（ San Cugat del Vallés ）附近的圣库加特修道院。其中最震撼我的是荷兰艺术家凡尼亚•鲍兹（Fanja Bouts）的挂毯《世界地图》（mappa mundi）。鲍兹拥有物理学、天文学和动态影像的背景，她以俏皮的角色和动画故事，对我们这个时代的弊病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A Largely Distorted yet Surprisingly Ordered Map of Regular Irregularities: A Dense Description of The Present Day History of The Future,2023©Fanja Bouts.Photo©Manifesta 15/Cecília Coca
悬挂在修道院宁静的回廊墙上，《世界地图 》彷佛是21世纪的恐怖故事，以资本主义的“大爆炸”为中心开始。从那里出发，在无情的经济成长驱使下，螺旋式地向外展开，呈现出环境破坏和生物产业剥削的残酷景象。它是对人类破坏作用的深刻反思，敦促我们理解并关怀我们的星球，寻求与地球和谐共处之道。《世界地图》不只是混乱的写照，更是走向疗愈与共生的希望之图。
第三天，我终于抵达“想像新未来”的主要场地——位于圣阿德里亚-德贝索斯（Sant Adrià de Besòs）海边的“三烟囱”。这座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工人的圣家堂”的建筑，是逝去工业时代的见证，诉说着一个时代的兴衰。诞生于1960年代经济蓬勃发展、能源需求激增的时期，它前身为火力发电厂，产能一度可与核电厂媲美。
尽管公众强烈呼吁保留，电厂仍在2011年退役，大部分工业设施被拆除。如今，只有涡轮机大楼和标志性的三根烟囱依然矗立，默默诉说着这片土地的工业历史。自2016年起，这些构筑物以及仍在运营的配电站已被认定为当地重要文化资产，受到加泰罗尼亚遗产法的保护。
三烟囱矗立在历史的转捩点，正从工业强权的象征蜕变为文化地标，传承工业精神的同时，也在社区中开创新的角色。Manifesta双年展相当明智地选择这里作为“想像新未来”的场地，这座昔日的工业地标将为海岸线注入一股新活力，正如美籍巴基斯坦艺术家萨德•拉扎（Asad Raza）的作品《理解力》（Prehension, 2024）所展现的。
Prehension,2024©Asad Raza. Photo©Manifesta 15 Barcelona Metropolitana /Ivan Erofeev
在三烟囱的顶楼，数十面巨大的白色细棉布从天花板垂下，轻盈地随风起舞。每一阵从敞开的窗户吹入的海风，似乎都为这些无生命的织物注入了灵魂，让它们化为空灵的舞者。拉扎希望让来自北非的“西洛可风”(Sirocco ) 穿过建筑。“我想利用这股风来编排这些布料的舞蹈，让外界的能量进入我们的生活，进入我们的体验，而不是试图排除它，而是允许它来编排我们。”对他而言，这些布料也与伊斯兰文化有关，白色、未染色的布料常用于宗教仪式和裹尸布。“我希望这里也能感受到另一种文化的存在，不同文化在此交融的意义，还有生死共存的意境。”
The Three Chimneys, Sant Adrià del Besòs. Photo © Manifesta 15 Barcelona Metropolitana
三烟囱是20世纪的纪念碑，代表着那个时代的做事方式：自我封闭，在里面自己发电。拉扎认为：“如果你打开它，让地球的力量进来，那么会带来什么机会？”所以他尝试以海风来穿透和激活这座建筑。与一楼那片死寂的森林形成鲜明对比，这座废弃的发电厂并没有死亡，它正在等待重生，而艺术家们正在为它注入生命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