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别开生面的手术
孔祥高
我爷爷有门稀罕的手艺,他是位阉鸡师傅,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总是在春暖时节,风细细地吹,燕儿从柳林间穿过,小河流水透出甘甜的滋味,青草冒了尖,油菜花也铺开一地,所有这一切都让人觉着欢快,家里是无论如何再也待不住了,都想要出去走走,去舒展舒展,去做点什么。爷爷就拿出他压箱底的宝贝,抖一抖那蓝色碎花包袱上面的灰与尘,将那割刀抽出来对着阳光瞅一瞅,拿大拇指轻轻抚过刀刃,刀刃泛着银光,让人觉得充满诱惑。
“走着。”爷爷拿他那老槐树皮一般的大手拍拍我的头,那双大手粗糙却又温厚的触觉,我至今记忆犹新。
小鸡仔虽未成年,但已经长大了许多,成了鸡中的青年,一眼便能辩出公母了。农户把所有的小公鸡圈在一起,从中挑出一只,打开笼门放它出去,剩下的就全都锁在鸡笼里,等着我的爷爷。
“于师傅来啦!”
“都圈起来啦?”
“都圈起来了。”
“雄鸡留啦?”
“留了,已经放出去了。”
简单的寒暄几句后,爷爷叫我去打一盆清水。我拿铜盆接一盆井水,端过来放在爷爷脚下,井水很凉,但却越发显得清澈透亮,连铜盆也焕发出光彩。爷爷端坐着,双腿并拢,将一块黑色粗布垫在腿上,然后将那蓝色包袱展开,取出里面的木板和各式器械,将木板平铺在腿上,把器械泡在盆里。
“来吧。”爷爷说。
农户便从鸡笼里捉出来小公鸡递给爷爷。爷爷将鸡侧身摁在木板上,木板末端栓着一根细绳,中间有一张可以活动的弯弓,爷爷拿细绳将鸡爪牢牢绑住,拿弯弓钩住鸡翅膀,小公鸡便再也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嘶鸣,粉嫩的鸡舌头露在外面,尖尖如麦芽。爷爷将鸡腹部一小撮绒毛拔去,拿割刀对准那裸露出来的皮肤,用力刺下,轻轻一划,像撕开布匹的声音,拉出一道细细的口子,里面淡红色的鲜肉若隐若现。小公鸡此时也不再叫唤,只是把喙张开着,瞪大了眼,喉咙里发出怪声,似乎就要断气。爷爷再拿两把小铁钩嵌进这道口子,往两侧一拉,这道细细的伤口便被拉开成一道菱形,能看到内部的脏腑。爷爷取出两根筷子,一根筷子顶头弯弯,另一根筷子顶头则用细如发丝的钢线打了一个活套。爷爷将两根筷子探进鸡仔的腹部,手指灵活的拨弄,把绳套一捻紧,便套出来一颗状如黄豆的颗粒物。接下来如法炮制,又套出来一颗。爷爷旋即将绳套一松,将套出来的这黄豆落到铜盆里,大功就算告成了。黄豆荡悠悠沉下去,像一颗珍珠卧在河床上。黄豆上面裹着细细的血丝,黄豆下沉的过程中,这些血丝便一点一点都被清水化没了。爷爷掀开弯弓,解掉绑着鸡爪的细绳,手甫一松开,小公鸡便猛然扑腾下地,拍打着翅膀,尖叫着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
“爷爷,这是个啥?”我指着铜盆里状如黄豆的东西问。
“这是鸡的宝。”爷爷说。
“怎么长得跟黄豆一模一样?”
“因为小鸡总爱吃黄豆嘛。”
“人也有这东西吗?”
“人也有。”
“也是两个?”
“嗯,这玩意儿都是一对一对的。”
“那我爸爸有吗?”
“蠢东西,你爸要是没有,哪里来的你。”
“那我也有吗?”
“你是个带把的小子,你当然也有。”
“这东西干什么用?”
“用处大着呢。”
“可你干嘛要把它们掏出来?”
“掏出来以后呀,这些小鸡就老实了,就不会调皮捣蛋了。”
“那你怎么不把我的也掏出来?”
“咦,那怎么行,你还要给我们老于家传宗接代呢。”
“爷爷,你把这本事传给我,我也学。”
“咦,那不能行,爷爷没读过书才只好干这个,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做个大官儿,我们老于家就出人头地啦。”
后来爷爷中了风,卧床休养了一段时间,等到能够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双手已经不再受自己的控制,总是颤巍巍地发抖,爷爷的这门本事使不出来了,那个蓝布包袱也再找不到机会出来抖擞威风啦,就此长眠于爷爷的衣箱底下。而我,也在不断长大。
长大一些的我,该明白的也都明白啦。我知道所谓鸡的宝其实就是鸡的睾丸,因为摘了睾丸的鸡长得会更快,肉质更嫩,性情也更温顺,除了不会下蛋,甚至还会替母鸡照顾小鸡。我们那地方管被摘掉睾丸的雄鸡叫“线鸡”,线鸡再也不可能长成一只真正的雄鸡,它将永远失去打鸣的能力,也没法长出火红的大鸡冠。和猴群中只允许存在一个猴王一样,鸡群中也只允许存在一只雄鸡,它是鸡群的首领,负责打鸣,负责保护自己鸡群的领地不被其他鸡群侵犯,负责占有所有的母鸡,和它们交配,给它们授精。所以我们便选择只放走一只小公鸡,让它免受阉割之刑,因为即便我们让多只小公鸡不被阉割,让它们都自然长大,到了最后也只会有一只能够存活下来,因为等到小公鸡性成熟的时候,它们为了争夺对母鸡的交配权,会自动地展开一场殊死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直至只剩下一只为止。人为的选择和自然的选择会产生一样的结果。这只唯一没被阉割的小公鸡走了大运,它得以成长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顶着一枚火焰般的大鸡冠,雄赳赳跃上枝头,扬起脖颈大声打鸣,宣称自己是鸡群中唯一的王,鸡笼是它的宫殿,所有线鸡都是其奴仆,所有母鸡都是其妃嫔。这些线鸡必然心有不忿,但一想到自己连打鸣的能力都丧失了,头上的鸡冠也不如它的火红硕大,还有什么资格和它去争权呢,强烈的自卑感袭上心头,只好颔首低眉默默去草堆里寻虫子吃。炫耀完的雄鸡将要行使男子汉的权利,它产生了交配的欲望,它看上了一只母鸡,它扑了过去。母鸡赶紧跑,它在后面追,雌性生物总是如此,干起这档子事来总是半推半就。雄鸡捉住了母鸡,跳到它的背上,拿喙紧紧咬住它的脖子,不住地扭动自己的身体,羽毛全都炸开了,十分凶悍的样子,其实那是它在调整自己的体位,它要将自己的肛门对准母鸡的肛门,将精液倾倒进母鸡的肛门,科学上将此称之为“泄殖腔之吻”。
但我还是有一些事情不明白,譬如爷爷找谁学的这门阉鸡的手艺,他怎么就学了这个?譬如他们总是不经意间提起什么猴娃儿,那个猴娃儿是个什么,是只猴子,是个人,是个传说中的精怪?爷爷一听到猴娃儿,脸上就会掠过一丝愁云,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却从来不说,我有时候非追着他问,他就叹道:“鸡猴不到头啊,鸡猴不到头。”又譬如爷爷为何总用那个蓝色碎花包袱来包裹阉鸡的器械,那个包袱早已陈旧得不成模样了。所有这些疑问萦绕在我的心头,我以为爷爷总有一天会告诉我,直到爷爷离世的消息传来,我知道爷爷再也不会为我解答这些问题了。那个蓝色碎花包袱,连同我的这些疑问,随爷爷一同化为了灰烬。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掉,我看到所有人都哭得稀里哗啦,我自己就流不出眼泪来了,我一想到爷爷总是那么爽朗开心的人,我也流不出眼泪来了,我那时候更多地是靠想象力来理解这个世界,我觉得我心里记得一个人,这个人就会一直在我身边,只不过我看不见他而已。他们说老人离世是喜丧,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为什么死了人会是喜事,我更不明白既然是喜事,他们为什么还要稀里哗啦地哭。每来一个吊唁的客人,我们就派一个人上去哭一通,哭到最后声音都哑了,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就拿手拍自己的大腿,边拍大腿边哼哼。爷爷的遗体呈放在堂屋的棺椁里,上面盖着一层灰色纱罩,我不仅没掉眼泪,我也始终没有揭开那层罩子看他最后一眼。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迟迟伸不出去手去掀开那一层轻薄的纱布,反倒是屋里四面墙上挂着的彩幡,这些年来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睡梦中。我们请来道士超度爷爷的亡灵,彩幡是道士带过来的,大红大绿,画风粗狂。幡布上面绘着地狱图,每一道幡代表一层地狱,共十八道幡,合十八层地狱之意。每一层地狱都有一位阎罗王,共十八位,全都一个模样,大胡子,宽额厚骨,铜铃一般的眼睛,戴官帽着朝服,手执令牌,高坐于堂,神色凶恶。阎王身边站着瘦骨嶙峋的小鬼,小鬼对前来报道的亡灵施以各种刑罚,每一层地狱的刑罚都不一样,第一层地狱是上刀山,第二层地狱是下油锅,除此还有披枷带锁,穿喉剖心,铁钩凿琵琶骨,以及凌迟之刑。风把幡吹动,上面的小鬼亦随之摇胳膊动腿,像张牙舞爪全都活过来了一样,要跳出来把爷爷的亡灵带走。此时我真正害怕起来,我怕他们将爷爷带走,我就真的再也见不到爷爷了。我盯着这些画像出了神,我也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被小鬼揪住,小鬼用鞭子抽我,逼我给阎王爷叩头,我要是不愿意,他就要把我推到油锅里去,赶我上刀山,我吓得眼皮直跳,终于忍不住嚎啕起来。我那会年纪尚小,我突然的嚎哭吓坏了众人,大人以为我小孩子火眼低,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就没让我守灵,打发我回房休息去了,可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由于守灵的人经常进出,所以房门都敞开着,到了后半夜,我眼皮重得实在扛不住,迷迷糊糊看见道士做法的神坛上升起一缕青烟,这缕青烟随风飘进卧室,在我的床头幻化成爷爷的身影。爷爷容貌一点没变,反倒更精神了些,还是那般爽朗快活。爷爷抚着我的头问我:“小子,怎么连爷爷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你是害怕爷爷闭着眼睛的样子吗,怕爷爷伸手把你捉了去?”我发现是爷爷,就一点也不害怕了,我问爷爷:“爷爷,小鬼会把你抓去下油锅吗?”爷爷笑道:“只有坏事做绝的人才会下油锅,爷爷没做过坏事,小鬼不会捉爷爷。爷爷不仅不会下油锅,爷爷还要去十一层地狱,给十一阎王当判官呢。”爷爷话刚说完,就又刮起一阵风,此刻他已换上一身紫色长袍,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像古时候的人。似乎有人在喊他,他都没来得及和我告别就突然消失了,那缕青烟亦随之不见。我第二天给大家说了这事,我说爷爷去给十一阎王爷做判官啦,大家都说是爷爷修到了福报,所以托梦来告诉后人,以宽慰后人的心。
送爷爷去下葬的时候,我跨坐在爷爷的棺椁上,手里捧着爷爷的遗像。我紧紧地捧着,捧得端端正正的,生怕它歪了或是斜了,他们说亡人一定要端端正正地走。我动都不敢动,眼神炯炯地盯着前面,就像爷爷给小公鸡掏黄豆时那样认真仔细,我怕一不留神把爷爷摔到地上去,把爷爷摔坏。送葬的队伍走一会停一会,队伍一停下来,孝子孝孙就都跪下来哭一阵,我们每经过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就会放一串鞭炮来表达相送的情谊。我们在爷爷坟前给他烧亡人用的东西,我们给爷爷烧了一座二层小洋楼,道士先生就拿着引路幡喊:“新亡人速速领用呀,吹不着风淋不着雨啊。”我们给爷爷烧了一个看大门的保安,道士先生就喊:“新亡人速速领用呀,官宅府邸进不来孤魂野鬼啊。”我们还给爷爷烧了一座金山和好多好多的冥币,道士先生就喊:“新亡人速速领用呀,金山银山吃用不尽啊。”他们说爷爷一过去就成暴发户了,就过上好日子了。我们还买了纸糊的锅碗瓢盆,说让爷爷过去那边做饭用,不过最后没烧了,因为他们打趣说爷爷不会做饭,要是烧了这些东西,怕他老人家从我们这些人当中再带走一个会烧饭的过去,那就不好啦。爷爷爱看电视,我们又给爷爷烧了一个电视机,我们还给爷爷烧了衣服、鞋子、手表和拐杖,最后道士先生说别再烧了,烧太多爷爷的房子没地方装,挤的他老人家没地方住,等爷爷把这些都用完了,自然会给孝子孝孙托梦,到时候再烧便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觉得应该给爷爷烧一窝小公鸡过去,这样爷爷到了那边还可以继续给小公鸡割黄豆,就不会觉得无聊了,可我们烧的那堆东西里没有小公鸡,我自己又不会用纸糊小公鸡,这事在我心里挂念了好些日子,我总是惦记着,我自己要是会糊小公鸡就好了。
爷爷这门稀罕的手艺让我在所有动物中对鸡产生了最浓的兴趣,我常蹲在鸡窝旁边看它们一天到晚都做些什么。我发现鸡只要一高兴,就会大声咯咯地叫。母鸡一天至少要高兴一回,那是它刚下了一枚鸡蛋的时候,它就从鸡窝里跳下来,飞快地跑来跑去,边跑边咯咯叫,还故意站在风口叫,想让声音传得更远。它叫得超级大声,叫个没完没了,我想下蛋肯定是一件很爽快的事,不然它不会这么高兴地叫个不停。雄鸡要厉害一些,它一天至少得高兴两回,一次是天刚要亮的时候,它总会打鸣报晓,爷爷前一分钟还鼾声震天,雄鸡一打鸣他就醒过来了,他说太阳里面也有一只雄鸡,太阳一升起来,里面的那只雄鸡就会打鸣,地上的雄鸡就都跟着它打鸣,雄鸡一打鸣,天就要亮了,人也得起床干活啦,不然就会有小鬼拿鞭子来抽你的脚板心。这第二次就是它爬到母鸡背上的时候,雄鸡咬完母鸡的脖子后也会高兴地咯咯叫,它先是身子簌簌地颤动几下,顺便翻几下白眼,然后才缓过神来,一边大叫一边拍翅膀。我想咬母鸡的脖子肯定也是很爽快的事,不然雄鸡也不会高兴到翻白眼。唯有线鸡,它就从来不会大声咯咯地叫,它的叫声是嘶哑的,好像喉咙里没有力气,它不会下蛋,它也不会打鸣,但它可以去咬母鸡的脖子呀,可它也从来不去咬母鸡的脖子,这些爽快的事它要么不会做,要么就不去做,它好像对生活失去了兴趣,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令它感到痛快的事。它不去追求什么,也不去改变什么,只是本本分分地待在自己的领地,一天到晚埋着头在草堆里面找虫子吃,然后吃完了回鸡笼去睡觉,静静地听候命运对它的一切安排,它好像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线鸡为什么会这样,这件事我想了好久,想得我脑袋疼。线鸡和雄鸡唯一的区别就是少了两粒黄豆,我觉得它变得不高兴肯定是因为这个。爷爷说这两粒黄豆用处大着呢,他说得不清不楚,越发让我觉得这两粒黄豆充满了魔力。爷爷还说只要是男子汉,就都有这两粒黄豆,我在从一个小男子汉长成一个大男子汉的路上,也终于一点一点发现了这两粒黄豆的魔力。
摘自:《不止是阉割》 — 孔祥高
关于成长、关于反阉割、关于躁动不屈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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