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读书吴钧尧专栏
朋友说,她孩子大学就读心理系,很可能肇因童年有一次,她为完成紧急的翻译,带孩子到托儿园,叮嘱孩子游戏、午餐后,孩子钻进小小被窝,即将午寐,他睡眼挣扎,紧拉着她的手,眼皮黏沉时,兀自挣扎,"妈咪不要走……"朋友强忍泪水安抚孩子,"你安心睡,保证你一醒来,就会看到妈咪。"
朋友撒谎了。醒来,她不在,园方后来转述,她的孩子怎么伤心,又怎么地在极度的哭闹之后,转而安静不语。像是有一个空隙,在哭与不哭、闹与不闹之间,着床了,且带着点黑暗、恶意。
孩子,我想起你的"四脚兽"时代。约莫十个月大时,我把你托给楼下的余妈妈照看。我你送到她家门口,看到余妈妈摆弄一桌子的玩具,吸引你注意,余妈妈偷偷转身,噜起嘴、皱着双眉,那表情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正努力调动脸部所有肌肉,写着"走、走,赶快走"。孩子,我走得急,彷佛余妈妈的表情真的挤出声音了。
我回到七楼居家,望了眼楼下中庭,你必不知道,你跟我的距离只有短短半分钟。我花了一段时间,才能把思绪转回写作计划。它将抵结案时间,我得赶紧完成。傍晚,我到余妈妈家接你,余妈妈或在厨房料理晚餐,上午吸引你注意的玩具散落地上,吸引不了你的兴趣,你坐在客厅深处,灯光稀微处,你的模样就是我的一款伤心,我轻轻敲了敲门,你看见了,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是"四脚兽"时期的你,最有力量的发挥,你如一头奔驰的豹,朝我爬了过来。两只手掌,一前一后,搭搭搭地,声势与速度同等威猛。
我推开虚掩的门,向前,一把捞起你。
孩子,我离开你之前,当然偷偷瞄你,我更感到好奇,若你回过头来找我,会看到我的哪一种背影?那让我想到我母亲。孩子,你渐长之后,是否渐渐感到亲情间的某种倾斜,总是长辈费心照看晚辈,晚辈偶一回眸,长辈就感激涕零。
真实发生的一个故事是,我的大学朋友,貌美、家世优、学业佳,就算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至少是银,她福至心灵般,在暑假期间,省悟到爸妈不能是永远的靠山,打了工,在八月八日父亲节,给了爸爸一个小红包。这位实业家爸爸,当场流下了结实的父亲泪,回赠女儿更大的红包。
孩子,我很少与你说,我曾跟你一样,搜寻妈妈离开时的背影。一回是小时候,妈妈带我进城,访开冰果店的堂姊。我喜欢冰果店中,陈列在玻璃后、形形色色的冰品添加物,有芒果等蜜饯、有红豆等熬煮物,糖香、果香,以及新鲜的香蕉、芒果、菠萝等,让冰果店成为城镇中,空气浓稠度最高的地方了。我酖吃剉冰,并沉迷于香气世界,压根忘了妈妈什么时候不在了。堂姊促狭地说,"妈妈不要你了。"我张慌复张慌,竟相信堂姊所言,凶猛地哭了。
孩子,当时我相信妈妈是我的全部世界,就像你相信,我的胸膛是你永远的操场。
下一回,张望妈妈背影时,我已经是"男人"了。孩子,在十多年前,台湾社会对"男人"的定义,不在于是否满十八或二十,而是"当过兵了吗?"大陆同胞到台湾,最感到惊奇的事件之一,是台湾男人几乎人人都要服兵役。当然,有人利用权限或者法规逃脱了,像是连战的公子连胜文,致使陈水扁打选战时,其子陈致中,故意拍摄着军服、单手伏地挺身的文宣,攻击连战。后来证明,文宣只能是文宣,陈致中入伍服役后,享尽特权,必定连「五百障碍」都没训练过。
我出身金门战地,从小看惯军旅与操练,自觉体力尚优,应可胜任。高中毕业前,老师公开询问谁愿意提前服役,全班四、五十个人,几乎都高举着手,到了体检报到,只我一个人。虽一人,我仍独往,深信能够当个好军人,没料到"睡觉"就是一个大问题。晚上十点就寝,战友操劳累,虽快速入眠,却不安静;阵阵车鸣、齁齁雷响,我躺在床上,以棉被掩耳敌挡、以默数呼吸遗忘,都无法好好睡上一觉。常是熬到两三点,才倦卷睡去。我因此省悟,当好军人的首要秉性,必须好吃好眠。
看多了操练,并不代表可以胜任,"五百障碍"就是最大的考验。它的项目有快跑、爬竿、跳壕沟、爬矮墙、以及持枪匍匐前进,通过低矮的铁丝网。一次操练,看见身高一米九的大个子,攀爬两公尺高的"矮墙",竟蹬不过去,一米六多的矮个,反而飞跃而过。我跟战友不解窃笑。等轮到自己上阵,警觉到多数人的实力,都在临场时,折心损力。平日不费事即攀过的"矮墙",挣扎一番才克服,正式戴上钢盔、系S腰带、扛枪,身体负荷重,再战"五百障碍"时,却在"矮墙"前手软乏力。最后只能绕过去,失格,加入集训名单。
孩子,与你提一连串服役事宜,正因为妈妈在假日,多次舟车劳顿,上受训中心看我。她带来牛肉干、肉干、汽水等零食,看我饥饿吞咽,是否感慨我饿得如此厉害?看我的体魄渐渐壮硕,对我的长大,又感到欣慰?我常想,当时妈妈的心中,必定是两难,欣喜我长大、又担忧我忘了她;高兴我能独立,又忧心我的独立,剥夺她照顾我的习惯。
会客时间不长,我目送妈妈,走上停在操场旁的交通车。车子开走了,我仍看见妈妈,几步一回头,频频挥手,那像在说,别送了,回去吧;又像说别担心,妈妈跟你都会好好的?
孩子,交通车离开以后,我没有回到营舍,而到五百障碍场自我磨练。持装备爬竿,臂力耗费殆尽,再战矮墙,自然就过不了,它们必须双手、双腿合一,才能克服。
我一次一次地,面对它、冲击它、挑战它,在几天后的测验,不仅克服了,还成绩出色。当时我,气力虽未放尽,但也连连喘气,我望向妈妈上车的地方,淡淡地笑,跟她说,我做到了。
孩子,那一刻我的心情,多么像你,豹一般的四脚兽,快速奔向我。只是我已经站了起来,用一个儿子的独立姿态,轻轻煨暖妈妈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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