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天两夜了,嘉央跟着猴群在深山老林里面四处乱窜。魔伽吒们在树梢上轻松悠荡三五下,嘉央在地上就要跑断腿。新晋的独眼猴王大概是要考验猴群的忠诚度,不停地迁移,嘉央就得跟着猴群不停地乱窜。嘉央的眼睛不敢离开王后,因为王后怀里抱着阿笑。王后在树梢上上下纵跃的时候,阿笑大概不适应以这样的速度运动,不停地啼哭着。阿笑的每一声啼哭,都会在嘉央的心里割开一条伤口。两天两夜过去了,嘉央的心已经被阿笑的啼哭割得七零八落。从昨天开始,阿笑的哭声越来越虚弱了。嘉央心里清楚,阿笑肯定饿坏了。
嘉央还有一个担心,他担心独眼猴王把阿笑当成老猴王鲁茸达瓦的子嗣,如果是那样,阿笑就更危险了。两天以来,嘉央手里的枪始终子弹上膛,只要独眼猴王敢接近王后,嘉央就会举枪瞄准。嘉央已经顾不上上级部门的指示了,上级部门给他发了枪、涨了工资,让他好好保护魔伽吒。他做到了,二十多年来,他对这群魔伽吒尽心尽力,可是魔伽吒怎么会给自己这样的回报呢。昨天,王后刚刚抢走阿笑的时候,嘉央甚至想对王后开枪。击中王后不是问题,问题是王后总在树冠上活动,阿笑从二三十米的冷杉上摔下来,那也是必死无疑。一想到刚刚降临人世的女儿要跟死联系在一起,嘉央就觉得脑门要裂开,自己的灵魂要飞出来,大概是想飞上树冠,夺回自己的女儿。嘉央心里乱成一锅沸腾的酥油茶。突然,阿笑的啼哭从空中传来,嘉央立刻端着枪跳起来。此刻,王后正抱着阿笑坐在他头顶这棵冷杉树上,而独眼猴王则从另一棵树上飞跃过来,在距离王后大概六七米的地方,怒视着王后。王后意识到了独眼猴王逼近的危险,它把正在啼哭的阿笑搂进怀里,并冲着独眼猴王龇开獠牙示威。嘉央举着枪,瞄准了独眼猴王的眉心,只要它敢往前再逼近一步,嘉央肯定会扣下扳机。嘉央全神贯注地盯着独眼猴王,他太熟悉这群魔伽吒的习性了,六七米只是一眨眼的距离。
突然,女儿的啼哭声在他耳朵里消失了,只剩下王后疯狂的咆哮嘶鸣声。阿笑为什么突然不哭了?是被独眼猴王的凶残吓到了,还是被王后的咆哮惊坏了?嘉央心里焦急万分,却不敢把眼睛离开准星,看一眼王后怀里的女儿。也许是王后愤怒的咆哮震慑了独眼猴王,抑或是它身为一代王后的威严犹存,独眼猴王退却了,转身纵跃回了另一棵冷杉树。嘉央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已经酸麻的双臂和枪。待他再看王后的时候,嘉央惊呆了,因为女儿阿笑正趴在王后的怀里,吸吮王后的奶水。
这一夜,嘉央没有再听见阿笑啼哭,大概是喝足了王后的奶水,阿笑安稳地入睡了。女儿吃饱了,嘉央也觉得自己饿了,他从挎包里掏出前天早晨装进去的糍粑,吃掉两块。糍粑历经两天来的挤压,已经变成了饼状,味道倒是还没有变。包裹糍粑的芭蕉叶上还有一点米渣,嘉央从地上捡起刚刚扔掉的芭蕉叶,把两片叶子舔舐得干干净净。挎包里还有两块糍粑,嘉央不敢全部吃掉,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要跟着魔伽吒转悠多久。嘉央打了一个饱嗝,依靠在冷杉树干上休息。独眼猴王暂时没有对女儿构成威胁,加上阿笑刚刚吃饱了王后的奶水,嘉央一直揪紧的心略微宽敞了点儿。嘉央的心稍有宽敞,便想起了央金,他两天来只顾着女儿的安危,不知道央金怎么样了。央金的脸上还会挂着浅笑吗?大概不会了,嘉央心里清楚,央金对女儿的爱一点不比自己少。嘉央在想,央金在另一处肯定急疯了,她此刻会在哪里?她应该在四处寻找自己的女儿和丈夫吧。山里的路非常难走,其实,山里面根本没有路,央金应该找不到这里。嘉央又在想,如果央金真的进入森林来找自己,她会不会迷路呢?而且,这座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里,有狼、有熊、有豹子……
嘉央抱着枪,依靠在王后和女儿栖息的冷杉树下睡着了,他实在太困了。
早起的太阳照到澜沧江上,也照到嘉央满是鸡翅木纹理的脸庞。嘉央的懒腰伸到一半就停下了,他抓着枪一骨碌爬起身来,脸上满是惊慌和不安,因为猴群已经离开了这片森林。嘉央疯了一样爬上一座山头,山头上有一块裸露的巨石,站在巨石上可以眺望周围大部分地貌。嘉央站在巨石上,举着望远镜,缓缓转动身体,不放过绿色丛中一点点黄色,哪怕是一片枯黄的树叶。他在巨石上,用望远镜扫视了三圈,没有发现丝毫猴群的踪影。嘉央没有耽搁,他迅速跳下巨石,跑回到昨晚栖息的那片树林,在地上细细地搜寻魔伽吒的粪便,想找到猴群迁移的方向。猴群每天早晨醒来开始觅食,觅食就会排便。按照以往经验,猴群会在某个区域待上一阵子,才会长距离迁移。长距离迁移的主要动机,是为了食物和水。现在是春季,新树芽会从山脚下的树上抽出,随着气温回升,慢慢往山顶蔓延。猴群不会去山脚下活动,这个季节,他们应该一直徘徊在山腰附近,等待蔓延上来的新树芽。通过猴群粪便观察,嘉央发现猴群的异常行为,它们上山了。
循着地上的粪便,嘉央一路往山上追去。一边追赶猴群,他也不忘隔一段距离,就在树上绑上一根黄色丝带。在树上绑黄色丝带,也是上级部门说的,一位老研究员把一个黄色丝带球递给他,说是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在森林沿途的树上绑上黄色丝带,我们就能找到你和魔伽吒。
直至中午时分,他终于追上了猴群。嘉央在猴群里找寻王后的身影,但是没有找到。王后在哪儿?阿笑在哪儿?
整个猴群,三三两两散布在高山处的一个山坳里,嘉央不敢停歇,把整个山坳又巡视了一遍,还是没有看到王后。独眼猴王倒是在,只是左脸颊上添了一道伤口,血迹染红了左肩膀上金黄色的鬃毛。一万个坏念头闪过嘉央的脑海,他感到脑袋一阵眩晕,差点扑倒在地上。嘉央急忙扶住一棵红豆杉,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的大脑先冷静下来。这个办法是跟着松赞林寺一位仁波切学的,起初,嘉央以为这是佛教修行的功法。那位仁波切说不是,这个只是深呼吸。嘉央冷静下来,忽然听见更远处的山上传来一阵微弱的啼哭声,哭声若有若无。嘉央急忙往山上跑去,他一边跑一边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哭声越来越近,嘉央无比肯定,这是阿笑的哭声。高山上的雪还没有融化,嘉央踩在雪地上,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仰着头,搜寻着冷杉树上的黄色身影,却始终看不见王后。阿笑的哭声很清晰,虽然很虚弱。忽然,嘉央看到雪地上有几滴刺眼的红色,他心中一惊,蹲下身来仔细查看,的确是鲜血。嘉央站起身来,不远处的雪地上还有一块更大的血迹。这难道是阿笑的血吗?嘉央的心一阵抽搐。循着血迹,嘉央突然看见不远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灰白黄鬃毛的魔伽吒,正是他苦苦追寻的王后。王后低着头,背对着嘉央,大概是在看怀里的阿笑。阿笑的哭声也来自那个方向,嘉央虽然看不见阿笑,但是他可以断定,女儿还活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为这群魔伽吒很少来到地面上,几乎都在高高的冷杉树上活动。三天前,嘉央就想对王后开枪,可他又担心阿笑从树上摔下来。这一刻,嘉央不再犹豫,他举起手中的枪,瞄准了王后的脑袋,然后将右手食指轻轻地搭在扳机上。就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刹那,突然发现王后的脖颈子到后背,裂开一条深深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血。一瞬间,嘉央明白了,不久前肯定发生了一场殊死搏斗,独眼猴王要杀死阿笑,王后为了保护阿笑,与独眼猴王大打出手,它抓伤了独眼猴王的左脸颊,独眼猴王的獠牙也撕开了王后的后背。看到殷红的鲜血染红了王后的大半个后背,嘉央再也没有力气扣动扳机了,他缓缓地放下枪。
旋即,他又举起枪来,因为嘉央明白,王后如果不是身受重伤,它不可能坐在石头上,这也许是自己救回女儿的唯一机会。嘉央重又瞄准王后的头颅,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迟迟扣不下扳机。松赞林寺那位仁波切曾经告诉过他:“佛在心中,心跳得慢。魔鬼在心中,心跳得快。所以,心跳得快的时候,不要做任何事,因为那是魔鬼的决定。卡瓦格博的孩子,要让佛主宰一切。”
松赞林寺仁波切的话,像一记记重锤,击打在嘉央的心头,他再一次放下枪。这一次,嘉央不光是放下了枪,还退出了枪膛里的子弹。嘉央决定不让魔鬼主宰自己,放下枪,退出枪膛的子弹,他的心脏渐渐恢复了常态,佛重新回到嘉央的心中。
不开枪,嘉央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呆呆地立在原地。王后被嘉央子弹退出枪膛的声音惊扰,它转过身,警惕地瞪着嘉央。趁王后转身的机会,嘉央看清楚了它怀里的女儿,应该是安然无恙。阿笑依旧高一声低一声、有一声没一声地哭着,她的眼睛望着嘉央的方向,其实她根本看不到那么远的距离。看见了阿笑的两只黑漆漆的眼睛,嘉央再也抑制不住喷涌的歉疚,两行眼泪脱眶而出,滑过鸡翅木纹理的脸颊,跌落在染血的雪地上。嘉央扔下手里的枪,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后面前,然后伸展开双臂匍匐在地上,就像他无数次五体投地磕过的长头,并且用梵语乞求王后,让它把孩子还给自己。王后并没有被感动,嘉央的举动反而让它受到了惊吓,它护住怀里的阿笑,一个纵跃,攀上了身边的冷杉树。大概是伤势过重,王后的举止不像以往那般利落,身体显得有些许笨拙。
等到嘉央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的石头上只剩下一摊血污的泥雪,王后已经不见了踪影。
……
(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9期)